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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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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出一线日出的银辉。
药师佛身后悬立的法相收拢,浅金纹理从肩至额间一点点褪色,机械地回望。
只见方才瑟缩在宫粼怀中的菖蒲也早已零落成一缕尘埃,同幻境烟消云散。
那怯生生的可怜孩子既是被困在夜光城的菖蒲,也是香王的心魔。
所谓善者常自省。
药师佛心沉甸甸地一坠,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深渊桃源流浪经年,喝菌子汤把脑子喝糊涂了。
千年前在夜光城,他有救过一个叫菖蒲的孩子吗?
往昔游历四方的广结良缘也都是假的吗?
难道自己实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魁邪佞?
否则为什么?
药师佛嘴唇翕张,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到头来化为一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意味的叹息。
“原来你记得我”,药师佛身影在空旷的余辉里显得格外单薄,失魂落魄道,“……只不过同时也恨着我吗?”
药师佛怎么也没料到,孤注一掷想要做个决断,非但没能解开心头的不解,反倒如坠五里雾,愈发迷惘。
香王半倚在地垂着脑袋,恼羞成怒地紧绷下颌,牙关咬得发出细响,重重吐了口气。
金面垂散的流苏贴在他的鬓角,随着呼吸一摇一摆,眼底交织着怨恨与不甘,亦或是微末的羞愧难当。
然而刚一抬眼,一双黑色西部靴停在他眼前,尘土顺着靴缘滑落。
阴影笼罩在香王失魂落魄的面孔,他屏住呼吸,视线沿着那条笔直的腿线往上,那人逆光而来,低头不见喜怒地淡漠俯视。
眉眼静穆,却裹挟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势。
那是曾经将他关押在囹笼不见天日的处刑神。
“……不动明王?!”
香王低声嗫喏出这个令三界六道闻风丧胆的尊号,指尖陷进沙里,喉咙发出一声哑响,惊恐万分地恨不得四肢并用地仓皇逃开。
处刑神不动明王,圣洁冷肃,众生无不敬重,也无不畏惧。
然而为时已晚。
暗蓝色岩浆般的赤焰从天而降掀起漫天沙尘!
地面低鸣,火光将沙海的空气灼出奔涌的热浪,瞬间分裂成数道锁链缠绕住徒劳反抗的香王。
远处几辆越野车陷进流沙,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车顶挥手,疾声呼喊。
“有人吗——!救命啊——!”
声音被风切成几段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气竭声嘶的叫声仿佛被掐住脖子下锅前的鸡。
严禛抬眼一望,发现扯着嗓子高声呼救的人,正是先前在那家“青旅”唯一对香王夜游面露忧心忡忡的身影。
魂灵精神意志越坚韧的人类,越能抵御幻境的障眼法。
不必严禛多言,处刑庭其余众人立刻动身,顺着沙坡跑过去救援。
“放开我,放开我!”香王彻底失去了先前仅剩的一丝体面,宛如被镇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歇斯底里地凄厉喊叫,“我不要去囹笼,你凭什么抓我!”
蓝色链尾滑回严禛掌侧,他声线冷酷地宣读审判:“扰乱人间,违背天命,有任何辩驳你可以等到处刑庭羁押候审之后再‘自证清白’。”
然而悚惧已然侵占了香王的理智。
“我不要回囹笼——!”一看见严禛的面孔香王就怕得不敢直视,抖若筛糠地低声自语道:“我宁可形神俱灭……那鬼地方,比降阎魔掌管的无间地狱还生不如死……”
偏偏这时宫粼还闲庭信步地走到药师佛身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轻“啧”了声,语气相当温柔地说:“找死那么着急干什么?稍安勿躁。”
在场众人:“……”
接着宫粼又慢悠悠补了句:“降阎魔可没他这么凶。”
严禛额角的青筋无声一跳。
蓝色赤焰顺着链节攀升将香王严丝合缝地吞灭,强行进入静音模式。
“不过还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你在人间声势浩大,没想到却如此不堪一击。”宫粼他略略端详了一下传闻中神秘莫测的香王菩萨真身,与幼时的面孔极为相似,寻常,却也并不丑恶。
稍作停顿,他笑着露出一点牙尖,明艳得像祸事的起点,“朱雀大人,他就让我带走吧,我实在有不少谜团想问问他,不过我保证,会给您留个全尸。”
香王:“……”
穷途末路变成了死路两条。
宫粼嘴角那一点不怀好意的弧度仿佛细巧的鱼钩,轻轻一挑,在严禛掌心挠出热意。
他最听不得宫粼这套或真心或玩笑的恶言恶语。
严禛奉行毕其功于一役,秉承程序正义,认定世间万物法则都应遵循既定秩序。
甚至有点洁癖跟强迫症。
数千年前,在极昼与极夜交替的冰原,目之所及皆为茫茫一片成冻千里的河海流冰。
一只朱雀神鸟从火山裂隙的光焰中诞生,羽翼初生时便被村民们视为神子,虔诚地将其供奉,岁岁祈丰。
雾色笼罩的纯白雪河蜿蜒缠绕山间,村庄在朱雀的护佑下兴盛经年,直到外来的商队带来了火焰烧不尽瘟疫与战乱。
朱雀竭尽所能却终究没能阻止村庄覆灭。
再之后,谣言四起,矛头直指朱雀是带来灾祸的邪佞。
但村民却并没有听信。
朱雀庇护将他视若神祇的子民,他的子民也从未抛弃敬仰的神祇,至死不渝。
那一夜,细雪燃成簌簌天光,宛如烈池从朱雀体内迸出烧透天穹。
火焰燃尽,大地复归寂白。
朱雀的玄色羽翼化作金屑,神格在灰烬中淬炼而成。
至此三千世界迎来了一位新的神明承袭明王之位。
那么宫粼呢?
恰恰相反。
南方尽头的混沌月海毗邻无间地狱,沉睡着数不清的幽微邪物。
大蛇俱利伽罗诞生于这片幻梦的泥沼,他生而赋有神格,鳞似碎镜,雪白如一枝枝珊瑚贝母,能照见人心,也能窥探万千生灵的绝望与贪婪。
俱利伽罗是邪物中的佼佼者,波光粼粼得摄人心魄,他不断被尘世的恶念吸引,见过帝王焚城,见过无辜枉死,鲛人泣珠,也见过深爱成怨。
他并不去阻止,也不生怜悯,他以人类的悲剧为食,似乎从中也学会了情感。
一幕幕人间悲剧的绝景从海面照进他的瞳孔,比任何火焰都明亮。
那日,白昼照映海底。
琉璃光明王自深渊之外降临月海,将不知何故伤重的俱利伽罗收为养子,又将他带入神域,悉心教导宠爱有加,望其心生善念,却似乎收效甚微。
自从在神域第一次见面,严禛跟宫粼就判若水火,道不同不相为谋。
宫粼最大的乐趣之一是给严禛使绊子,还洋洋自得地大言不惭道:“多亏了有我,才拯救了朱雀大人你这个无趣的神明。”
严禛自然也不甘示弱。
确切地说,每次宫粼使出的小伎俩严禛都毫不留情地悉数奉还。
他历来不是好招惹的脾性,慈而不恕,明断冷酷,拥趸者奉他为英明的圣子,憎他者称之为独裁的天刑。
起初严禛并未将宫粼视作宿敌,即便后来闹得不可开交,严禛在针锋相对的反击之余也对宫粼含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期许与容忍。
直到风林火山。
直到宫粼彻底涉足了他不可越过的雷池,也摧毁了他完美无瑕的圣人之心。
严禛终于被拖下了水。
他潜藏于心识深处的妄念在宫粼精心谋划的骗局中暴露得一览无余,落得满盘皆输。
纷纷扰扰的往昔在眼前一帧帧掠过。
严禛垂眸瞥了瞥几近陷入恐惧深渊的香王,又抬眼薄唇冷冷一掀。
“带走?”
缠绕火焰的锁链勾勒出一双羽翼形状,仿若振开整片天际。
严禛轻笑一声,浓蓝色的眼珠牢牢攫住对面的宫粼:“你也得跟我回去。”
神思恍惚的药师佛这才幡然意识到面前的金发男人是何方神圣。
他两眼瞪直:“啊?也去囹笼吗?”
严禛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神域自有定夺。”
倒是被锁链束缚动弹不得的香王听罢神色微动。
……那这到底是关还是不关?
“神域?”宫粼似笑非笑地轻声叹息,语尾轻轻上挑,“我可受不了那么清心寡欲又了无生趣的地方。”
顷刻之间,成百数千条鳞片如玫瑰般鲜红欲滴的群蛇从地下同时破沙而出,瞬间将目之所及染成一片绯红。
“轰——隆——!”
金石般的碎响贯穿整片沙海。
群蛇盘旋在宫粼身侧低低嘶鸣,直扑向立于沙丘之巅的严禛!
“去与不去,由不得你。”成列的黑色羽翼自严禛背脊缓缓展开,蓝焰与鳞光正面相撞,势如破竹地将那片汹涌血红撕开一道裂口。
眨眼间,宫粼就在群蛇的掩盖下逼近至几步之外,身后的沙面泛起密集波纹,数百条蛇灵同时扬首在光下闪出潮湿的旖旎,犹如一片诱惑与鸩毒层叠开放的花海。
每一枚鳞片都波光粼粼得丰姿绮靡,尾尖轻摆时,沙粒溅起,宛如细花散落。
“倘若我偏要违命呢?”蛇群一齐吐信,宫粼也轻轻启唇,淡粉色的舌尖轻舔唇角,似是莞尔,又像讥讽。
那笑意弥漫着郁馥香泽,声线阴阳怪气地轻轻滑出——
“朱雀大人,不会也要将我斩首吧?”
严禛静立,黑色羽梢缀着细碎的流明,冷淡的神色不变,指骨却随之收紧。
灼灼燃烧的蓝焰似乎也被那一点难以捕捉的情绪牵动,沿锁链山洪般窜起。
宫粼微微偏头,熠熠眸光在瞳底碎开,晕出一缕几乎可闻的幽香寒意。
“就像杀了我们可怜的旃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