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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怨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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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倏地熄灭,山呼海啸的人群蜂拥而至宛如蠕动的肉山。
就连举着摄影器材的那群大学生也陡然回头,洇红的蝴蝶斑纹浮现在一张张狰狞模糊的面庞,
不妙。
药师佛见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个脚底抹油扭头狂奔,边跑边抓狂地喊:“宫先生,怪不得你特意让那两个小的留守,原来是早有预备……”
黑暗中,唯独先前那辆驶过的老式黑色列车映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列车员相貌被帽檐遮得严严实实,身着的黑色制服颇有种民国时期的复古风格。
“您到哪一站?”列车员问。
药师佛也没空多想,毕竟这是在香王的坛场结界,出现什么都有可能,随口念了个眼熟的站名:“夜光城。”
列车离站的急促铃响,车门即将合拢。
下一秒,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掌心伸入缝隙,稳稳挡在了中间。
铁轨轻微一震,光影随之摇晃。
“上车。”严禛踏进车厢,简短地说。
处刑庭一行依次登上了列车,包括神情悠闲像在赴宴的宫粼。
黑色列车穿行在夜色,后方金红的人潮渐渐湮灭在视野。
“不是说好要做个了断,你怎么又临阵脱逃了?”宫粼望着一脸菜色的药师佛,满脸无辜。
语气亲昵地甚至有点嗔怪。
严禛无言地眼风一扫。
欲哭无泪的药师佛一头雾水,缩了缩脖子,往左挪也不是往右挪也不是,最后一屁股找了个座位坐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药师佛相当看得开,丝毫不觉得跌相,喘了口气,“身处其他神明的结界有天然劣势,我何必以卵击石硬碰硬。”
宫粼眉梢轻抬,半晌“噗嗤”一下轻笑出声。
他原本以为药师佛是有意为之,没想到却是误打误撞。
这位流浪四方的堕佛实在是运气糟糕透顶,又总能逢凶化吉。
另一边,金华自以为悄声:“老大,刚才那群学生怎么也变样了?”
严禛淡然道:“刚才那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真身,甚至到底有没有晚明镇这么个地方,都未可知。”
金华脑袋有点晕乎乎的:“那我们这是在哪里?”
狻猊猜测:“按照距离,我们应该是困在了德令哈以南的沙海迷宫。”
一旁的药师佛正要欲哭无泪地控诉宫粼拿他当鱼饵。
车厢深处蓦地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
众人同时停下了动作。
循声望去,座椅底下蜷缩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幼童,粗麻布衣裳,灰头土脸地抱着膝盖抽噎。
“这儿怎么有个小孩?”毛科长提灯一照。
看清那孩子泪涟涟的面孔,药师佛怔然须臾,
“……菖蒲?”
听见他的呼唤,哭得泪眼婆娑的孩子茫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座椅下爬出半个身体:“……你认识我吗?”
这时列车在一声长鸣后停下,夜光城笼在一层淡蓝的雾色,纸灯将青石铺就的长街染成蓝绿相间的色泽。
鼓楼悬着巨鼓,鼓声震得瓦片簌簌作响,列车四周挤满了高举火把与纸灯的百姓,齐声呼喊着:“诛妖!”
喧嚷倾泻,毛科长眯眼定睛一瞧:“……这是在处决犯人?”
处刑庭的几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望向严禛。
震耳欲聋的轰鸣吓得菖蒲又哆哆嗦嗦地捂住耳朵,躲进了黑洞似的座椅下,语无伦次地嗫喏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直待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什么都没看见,不要、不要杀我……”
药师佛恍然顿悟,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
喃喃自语间,菖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像块削开的濡湿青梨。
身影靠近,香气愈加馥浓,仿佛莲花茎流出的清苦汁水。
一双臂弯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
菖蒲战战兢兢地抬头,露出明亮的双眸,只看见一张挨得很近的绮丽面孔。
白瓷釉似的睫羽落在他眼底,像薄薄的弦月要滴下来。
菖蒲怔了一下,一刹那忘记了恐惧。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宫粼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害怕?”
菖蒲豁然回神,咬着嘴巴摇了摇头不敢开口。
严禛一看宫粼这副静煦模样,就知道他是装的。
就像从前在地处人间霜寒边界的冰原。
白梅压枝,宫粼衣襟半敞斜倚在榻,瀑流般的长发垂落在侧,雪光缀在颈后,沿着透过素色衣袍的脊骨慢慢滑进深处。
他低头逗弄着臂弯里的黑色似蛇非蛇的小东西,指尖轻轻戳着它的脑袋,温声揶揄道:“还在生我的气呀,跟你父亲还真是一模一样。”
黑蛇盘起身躯,气鼓鼓地吐着细舌,
余光瞥见严禛踏进庭院,宫粼却故意不出声。
没看见似的。
直到足音停在榻前,他才支颐懒懒地抬眼,目光掠过那抹血色,宫粼伸手刮了下严禛高挺的鼻骨,幽幽道:“你们两个不愧是父子连心,他把自己弄伤,你也不遑多让。”
话音刚落,严禛忽然俯身。
宫粼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揽入怀中,指节扣在腰侧,呼吸喷薄在耳畔。
滚热的一点点攀升。
冷香与热息在一点交缠,宫粼被迫仰起头,纯白的长发滑到手背,严禛像是捏着蛇尾巴尖,下颌擦过他颈侧低哼了声:“不许幸灾乐祸。”
那时严禛以为他们之间的怨怼一笔勾销。
那时严禛以为宫粼是真的爱他。
*
夜光城灯盏一片珑玲,铁轨发出低沉的撞响,列车嗡鸣着沿轨道朝来时的方向倒行。
“情况不对啊。”金华从窗边伸出脑袋,遥遥望见迎面袭来的金红焰光跟人潮,“这车怎么往回开了!老大咱们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
严禛看出药师佛心神地动山摇,恐怕跟他与香王的宿怨有关,遂摆了下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临近窗边,药师佛艰涩地开口:“……他是我救过的孩子。”
宫粼轻捋着菖蒲杂乱的发梢:“你既成佛,应当救过不少人吧?竟然记得住他吗?”
“您还记得我提过的重光国吗?”药师佛缓缓抬起头,往日那副温和的神色只剩下眼底深沉的怒意,“夜光城恰恰是重光国的都城。”
晚明镇,夜光城……
药师佛懊恼地攥紧了拳头,自己早该察觉。
“早在香王救民于病疫之前,夜光城忽有妖惑传言,百姓惶惶。那时我尚是凡身,在各地游历布道,就入城一探究竟,不曾想见到的并非妖异之物,而是人。”
“那几日城中忽有两名孩童失踪,其中一家的父母求我相助,我循迹而去,终于在一户权贵宅邸的杂院中找到他们,原来他们意外撞破了主家的秘事,两个孩子,红花已被折磨致死,菖蒲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我将侥幸活下来的那孩子救出送往府衙,本想讨个说法,可当官的人一看事关贵戚权门,神色立变,菖蒲也吓得浑浑噩噩,面对官吏的盘问,只敢自己与红花是失足摔伤,其余不敢多言。红花的家人哭得昏厥,堂上无一人敢接声,而我也无能为力。”
刹那间,铁轨下仿佛千层铜磬一齐震鸣!
轰然一声,整节列车的躯壳化作千百片流光,反映回夜空。
“后来我才明白,就连夜光城中沸沸扬扬的所谓妖祸,也不过是权门借‘祛祟’之名,铲除贵族异己,夺取百姓钱财。”灼眼的咒文浮起一重一重缠绕在药师佛身侧,”后来我修成佛果,渡过无数魂灵,也再没见过那孩子……只是百年后曾想起,他后来过得怎样?还那么害怕吗?”
金粉般的光屑从空中坠下,佛印如山峦般层叠游动。
药师佛抬起头,嘴角骇人的裂口缝线燃成细微的光屑,沿着下颌洒落,只余下淡极的印迹。
十二重光轮自背后缓缓转动,他眉心燃起一缕真如焰,法相于焰色中显现:“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被你困在这里生受折磨。”
声音带着怒意与悲悯的叠响。
焰光中可见宝冠五叶,璎珞垂地,天衣流曳,臂钏与腕钏折映出青金光泽。
“香王。”药师佛阖目,怒焰着震彻万界的回音,“你以怨为香,以生为供,此心已非菩萨。”
四面八方生扑上来的信徒刹那间如碎帛般烟消云散!
毛科长只觉胸腔像被铁块重击,连退数步,险些跪倒在地。
“……严、严队——咱、咱们真不插手吗——”
还没说完,话音就被震散。
狻猊也被被那股威势拂得猎猎作响,耳中嗡鸣不止。
严禛却纹丝未动,连衣角都不曾掀起,这回金华倒是学乖了,一早躲猫到领导身后躲得严严实实。
一旁的宫粼怀抱吓得噤声的菖蒲,身侧群蛇逶迤,竖瞳细若宝石锋刃,勾起唇角:“这才对嘛。”
药师佛立于金色的涟漪之中,神色寂然,却有一种几乎可触的愤怒,犹如千魂同哭的悲鸣。
夜色尽头,香王周身裹挟幽金雾气,被气浪掀起倒飞数丈,踉跄着稳住身形。
但瞬目间,千万信众的魂影再度缠绕其身,如披甲冑。
“他们自愿奉我,”香王冷笑一声,低声嘶吼,“我予以解脱,我便是他们的神,你又算什么!”
“解脱?”药师佛掌心金光流转,指缝间现出千叶轮印,声音低沉而澄明,“那便——由我来渡你。”
香王猛然抬头,火光在彼此眼中翻腾。
轰鸣如千殿齐钟,似从须弥山顶落下。
万臂化影而出卷起无量光,药师佛一瞬之间贯穿虚空,击中香王的胸口。
碎石翻涌,尘沙如浪,香王被这股力量砸得重重坠入大地,经幡法座尽数散为灰烬。
金面剥落,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那双明辉般的眼睛依旧惶惑。
药师佛指尖的光焰寂然熄灭。
整座夜光城的幻象沸然崩毁,只余破晓的熹微从远方沙海尽头升起,铺满荒原。
药师佛怔怔地望着面前露出真身的香王,声音止在喉间。
“……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