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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香王夜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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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
短暂的无声对峙,门外那群扛枪架炮的年轻人呼啦啦涌进青旅。
“你们是刚到晚明吗?”老板见严禛一行舟车劳顿,热情地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先坐下喝喝茶吧。”
鉴于眼下不少普通人类在附近,严禛停顿须臾,敛眸轻轻提了提嘴角,应邀坐下。他身体微向后倚,长腿随意一曲,背却始终挺拔,肩线展开得干净凌厉,像一柄随时能出鞘的刀。
见状其他处刑庭队员自然也不敢擅自行动。
场面一时弥漫起难以言喻的暗流涌动,两队人马就这样在青旅大堂互相戒备地佯装起相安无事。
方才露出微微讶异神情的宫粼也早已面色如常,悠然自得地继续品茗,蜻蜓点水地瞥了眼笑道:“朱雀大人还真是有耐心,都从什么穷乡僻壤搜刮来一帮猫崽子的。”
被点名的处刑庭妖猫立时竖起耳朵。
茶水涓涓倒入粗陶杯,严禛淡然接招:“你不也养了几只张牙舞爪的海鲜吗?”
无故被殃及池鱼的蜃楼悄悄往旁边挪了个几寸。
兴许是西北这地界三教九流往来如梭,老板听见他们认识,也并不多管闲事,只是继续笑呵呵地沏完茶便走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行止间,编发的银饰摇曳叮当作响。
目光凝在发间缠绕的几片羊脂般的贝母,严禛跟宫粼似乎同时想起了什么。
视线相撞。
原本正要继续唇枪舌剑的宫粼略作一顿,偏头跟蜃楼交代道:“你拿着晚餐,去房间看好青莲。”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青莲这个名字,严禛古井无波的俊挺面孔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蜃楼虽不明所以,但对宫粼素来言听计从,连带着噎个半死的药师佛手脚麻利地揣着一大堆吃食双双上楼了。
处刑庭其他队员也知趣地退下,免得待会儿这两尊大佛动起手飞来横祸。
然而还没等严禛再度开口,先前在街边碰到的那一伙年轻人探头探脑半天,又不死心地上前搭话,张嘴却是:“我们今晚准备去西关街,你们要不要一起?”
没亲没故的,忽然邀请陌生人同行多少有几分冒昧。
但仔细一思量搭讪对象,倒也合情合理。
毕竟眼前这两张迥异却各有千秋的脸实在难得一遇,同时出现,仿佛两种极端的美交相辉映,让俊朗更显锋利,瑰丽更显夺目。
“西关街?”宫粼凝目,口吻好奇道。
领头的男生五大三粗,见他似乎没有拒绝的意味,忙自报家门:“我叫方锐,西关街是晚明的一条十字路口,过去是通往古市的集散地,不过现在店铺大多倒闭,冷清清的,外地人知道也都是因为那首曲调悠扬的同名童谣,‘西关十字’你们应该也听过?”
正说着,另一个齐耳短发的女生也走过来,面露期待地望向严禛:“我们都是江大民俗系的学生,这趟出来既是旅游也是采风。”
严禛并没听过那首童谣,却捕捉到重点:“既然西关街已经没落了,你们为什么要特地晚上过去?”
听罢方锐有些意外:“你们难道不是为了看香王夜游来的吗?”
语毕,木桌对坐的宫粼跟严禛同时微微一顿。
香王夜游?
宫粼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本地每到冬天,都有抬夜游神的民俗,这两年还挺火的。”方锐解释道,”加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坊间流传起西关十字这首童谣实则是超度亡魂的挽歌,网上也有不少人发过西关街入夜后的灵异事件,难得旅游淡季,我们就想一探究竟。”
宫粼眼睫扑扇,相当捧场地故作担心道:“灵异事件,那不是很吓人吗?万一真的有什么不好说的东西呢?”
短发女生似乎是生怕他们因此萌发退意,赶紧摆手:“不会的,那种自述的诡异经历基本都是编的,看客也是听着玩……而且香王夜游据说全镇的人都会去参加,这么多人肯定不会有事的。 ”
严禛目光掠掠一扫,敏锐地发觉角落里似乎有道身影不太认同这种说法,却没出言阻止。
“是啊。”方锐趁热打铁,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毛,“其实因为我们在运营民俗学自媒体,就想如果你们愿意入镜的话,肯定能给视频增加不少话题度。”
这话倒是实诚。
宫粼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方锐脸色一红,慌忙打补丁:“当然要是不方便……”
出乎意料,宫粼爽快地应了声:“好啊。”
“正好有其他朋友也可以一起去。”宫粼眼光流转,唇角挑衅地漾出严禛或见过或梦过无数次的轻浅笑意,“就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有没有空赏光同行了?”
看似澄澈如光,实则天真纯邪。
满肚子坏水。
没想到邀请这么顺利的众人面露喜色,又转头齐齐望向严禛。
粗陶杯中的茶水晃动出一抹波澜,映出从空中飘落的黑缎般的雀羽倒影。
暗虹在羽脊间流转,犹如乌金火焰的余烬。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热茶的袅袅热雾不再上升,光影尘屑也悬在半空,世界沉入凝固琥珀般的静止。
——刹那三千。
朱雀神鸟的羽翼可令流光覆反,使万象归于一念寂静。
严禛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淡淡道:“这算是在我抓捕你之前的最后请求吗?”
宫粼睨了一眼那根流淌着夜辉色泽的朱雀羽毛,心道真是暴殄天物。
昔年自己养育严禛时,谁要是敢让他掉半根雀羽,可都是恨不得屁滚尿流地躲去八重地狱。
他倒是满不在乎。
还没开腔,严禛又不慌不忙道:“既然你都开口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宫粼:“?”
宫粼眼帘冷冷一掀,双手交叠在胸前将下颌搁在指间,稍稍倾身不怒反笑道:“朱雀大人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了,说得像是我求过您似的。”
严禛直直迎上宫粼的眼刀子,轻扯了下嘴角,八风不动道:“不是很多吗?而且一次比一次哭得厉害。”
宫粼:“……”
这下轮到舌灿如莲的宫粼噎住了。
就在这时,浮泛暗辉的黑色雀羽轻轻落地,大千世界的光与声倏然涌回,杯中茶水摇出细碎的波光,氤氲热雾缓缓升起。
严禛若无其事,朝着面前恍神一愣的众人轻抬下颌:“去啊,为什么不去?”
*
入夜,九点半。
起先冷冷清清的街道鲜少看见人影,荒僻的小镇仿佛一只被割喉放血的野物,寂静又硬邦邦地遗落在夜色。
然而距离西关十字愈来愈近,沿途灯火次第亮起。
朦胧间宛如鬼灯绵延,金红一线。
人流从四面八方汇拢。一辆黑漆漆的老式有轨列车行驶,方锐将镜头对准喧闹的人潮,兴奋道:“晚明镇竟然还有这种老式电车。”
低沉肃穆的鼓声从远处传来,灯火浸透街道铺成一条缓慢流动的河。
行列出现。
最前面是抬灯的童子,脸上蒙着薄纱。
紧随其后的是鼓手与吹角的僧人,寒风掀得衣袍猎猎作响。
宫粼闲庭信步,忽然听身侧的药师佛“嘶”了声。
“不对劲。”
不止是他,跟着严禛的几个处刑庭队员也感到一阵诡异。
毛科长本就对严禛答应来凑这劳什子游神热闹一头雾水,一瞬间脑海里已然联想了各种孽海情仇狗血漫天的戏码,暗骇顶头上司不会是余情未了,想要对前妻放水吧?
但下一秒他就否定了这种猜测,严禛在处刑庭是永远的明镜高悬,谁徇私情他都不可能!
一番自娱自乐的天人交战,毛科长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他更是深信,严禛此举果然大有深意。
“……我们在香王的坛场结界。”狻猊后知后觉猛地皱起眉,向严禛懊悔道,“属下无能。”
毛科长:“啊?”
金华:“啊?”
严禛视线追逐着几步之遥的宫粼,淡淡瞥了他一眼:“至少你不是最后一个意识到的。”
金光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分割成一层层起伏的波浪。
那是一种奇异的狂热跟秩序。
“……太壮观了!”另一个举着摄像机的男生赶紧将这难得的一幕拍下来。
“这得全镇的人都来了吧?”
“今天算是来得值了!”
众人全都惊叹地抻长了脖子,七嘴八舌。
街道中央,十几个肩扛金漆木轿的队伍步伐沉稳,随鼓声一起一落,神轿两侧的舞伞旗阵跟铜铃都被风卷起,火光在其间一明一灭。
轿中幔帐半垂,只能看见香王的金面流苏一角,在灯焰里时隐时现。
却没有影子。
宫粼轻启唇齿:“来了。”
他双眼堪称波光潋滟地转身。
药师佛被他望得心头一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宫粼用恰到好处的声量低声道:“药师佛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卖了个干净的药师佛双目圆瞪。
鼓声戛然而止。
最前方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停下前呼后拥的姿态,整齐划一地回头。
接着是一排又一排。
灯火摇曳,所有的面孔都是白花花一片,没有眼鼻嘴,连皮肤都平滑得像被抹去的油蜡。
俄顷,金漆木轿急掠出一声怨毒的尖叫。
“……抓住……祂。”
所有无脸的信徒就像脑子被吸食的傀儡,疯狂涌向宫粼他们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