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海鸥:我们的春天未曾到来》浙温酒

89、你的路，我们的桥

　　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纸，染亮了他毛茸茸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唤醒了沉睡的世界。小军翻了个身，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听见外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那声音细碎却格外清晰，仿佛是怕惊扰了谁的好梦，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特别。
　　他揉了揉眼睛，睡意还未完全消散，披上衣裳便起身了。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像是怕踩碎了这清晨的宁静。走到里屋门口时，便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是小榆儿。
　　她已经自己穿好了那件袖口磨得发白的旧布衫，领口处还缝着一圈细密的针脚，那是前几日小军趁着夜色给她补的。当时，昏黄的灯光下，小军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心里想着妹妹穿着这件衣服开心玩耍的模样。此刻，小榆儿踮着脚，小身子微微晃动，像棵努力伸展枝丫的小树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她面前的石桌上，散落着昨晚哥哥用过的物件：几缕不同颜色的棉线，都没来得及缠回线板——红的用剩了半截，蓝的从中段打了个结接续过，白的则被抽得有些蓬松凌乱；一个磨得光滑的顶针；还有那把边缘泛着冷光、被养护得锃亮的小剪刀。它们就这么散在晨光里。
　　小榆儿小手捏着针线，眉头微微蹙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顶重要的大事。她的鼻尖因为专注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每一个动作都慢而郑重，仿佛手中的针线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清晨的光线透过糊着的窗纸，筛下一片朦胧的光斑，照在她毛茸茸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也照亮了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许多年后，小军依然会清晰地记得这个清晨，记得光线是如何勾勒出妹妹那时还充满稚气、却异常认真的轮廓。
　　看见哥哥出来，小榆儿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藏在晨雾里的星星，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然而，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撒娇，只是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有点害羞、又带着点“求表扬”的小笑容。小脸蛋因为兴奋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天边绚丽的云霞。然后，她小声说：“哥，我都收好啦。”那声音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耳畔。
　　小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先是一紧，随即那股劲又散了，化作一团温温的热气，从心口直往四肢百骸里淌。他当然注意到了——顶针被放在了箩筐最上面顺手的位置，不同颜色的线团也被仔细分了类，红的、蓝的、白的，各自拢在一起，整齐有序。甚至连剪刀的刀刃都被用布擦过，没有一丝线絮残留，和她平时玩过家家后随便归拢东西完全不同。这里头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观察和体贴，是她悄悄记下了哥哥平日里的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帮着分担。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掌感觉到熟悉的、细软头发的触感，带着清晨的微凉。那触感如同丝绸一般顺滑，让小军的心更加柔软。“嗯，真能干。”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
　　那一声“真能干”，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夏日的晨光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暖意。日子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兄妹俩相视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灿烂而温暖。他们就着这清粥小菜，安静地吃了早饭。几个白面馒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一碗清淡的小米粥，热气腾腾，温暖着他们的胃；还有一小碟姥姥腌制的咸菜，酸辣可口，为这简单的早餐增添了几分滋味。饭后，便一同坐到了院子里的槐树下。
　　没有书包，没有上课铃声，只有知了在浓密的树叶间不知疲倦地鸣唱，“知——了，知——了”，那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在诉说着夏日的悠长。这声音，对于小军和小榆儿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每年夏天都能听到；陌生的是，今年的夏天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多了几分责任与希望。
　　小军像过去的几十天一样，拿起了针线和布料。这些日子，他们靠着接街坊邻里的缝补活计，艰难地维持着生活。再加上王磊骑着自行车去周边村镇收旧货、跑运输，他那宽厚的脊背，承载着生活的重担，在乡间的小路上穿梭不停。李柏川则帮忙记账、联络生意，他聪明伶俐，心思细腻，把每一笔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榆儿也没闲着，她当起了“质检员”，检查缝补的针脚是否整齐、旧货是否完好。她那认真的模样，仿佛是一位严格的小老师，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几个人凑成了一个小小的“摊子”，一毛一块地攒着钱，每一分钱都凝聚着他们的汗水和努力。
　　小榆儿面前摆着昨晚哥哥数钱时用的那个铁皮盒——现在空了，被她用湿布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连盒盖上的锈迹都被磨掉了不少，在树影下反射着斑驳的光点。她擦得很认真，小手指顺着盒子的边缘反复摩挲，仿佛在打磨一件重要的宝贝。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上午的时光在针线的穿梭声、知了的合鸣中静静流走，阳光渐渐升高，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光斑如同跳跃的音符，为这宁静的时光增添了几分灵动。晌午最热的时候，王磊和李柏川踩着树荫来了，两人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王磊的短袖衬衫都被汗浸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他结实的身材。
　　一进院子，他们就看到了石桌上那个被擦得焕然一新、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的铁皮盒，以及旁边几摞被抚得平平整整、分门别类放好的纸币和硬币——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甚至还有不少一分两分的钢镚，码得整整齐齐。那整齐的模样，仿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等待着检阅。
　　没等他们开口问今天有什么新活儿，小军放下了手里的针，将缝了一半的布料轻轻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两位最可靠的伙伴，声音平静而清晰：“磊子，柏川，咱们的账，清了。今天，把它分分。”
　　“分钱？”王磊听完小军的话，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脸上惯常的爽朗笑容收了起来，多了几分严肃。他走过去，没有先看自己可能分到的那份，而是伸手捏了捏最厚的那沓标着“家用”的钱的厚度，又掂了掂装钱的铁皮盒，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那分量，不仅仅是钱的重量，更是他们这段时间努力的见证。
　　“军哥，”他转过头，眼神是少有的认真，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钱摸着是挺沉，可你知道啥更沉不？是心思。我王磊脑子直，说话也粗，但我不傻。这钱是怎么一毛一块攒起来的，我心里有本账。没有你掌着针线，那些缝补活计根本接不下来，也赚不到钱；没有柏川管着账，记着每一笔收支，咱们早就乱了套；还有小榆儿，当‘质检员’那么认真，没让咱们出过一次差错，赢得了街坊的信任。我就是把自行车蹬冒烟了，也挣不来这些。”
　　他大手一挥，从那沓属于自己的钱里抽出两张五块的，重重地拍在自己胸口，声音洪亮：“这个，我拿着，我那车胎实在扛不住了，补了好几次，再不换就得散架了。剩下的，”他把剩下的钱往小军面前一推，眼神坚定，“你得拿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钱，是咱们‘摊子’的本，更是你上学的本。大伙儿都看着呢，你这几个月的心思没白费，也绝不能白费。你在前头走，好好上学，咱们后头才踏实。”
　　李柏川撕下那页纸，递给小军。上面没有复杂的条目，只有两行字：“支：车胎、纸笔，共20元。余：960元。这些是给哥上学用的。”那简洁的文字，却蕴含着深深的情谊。他把十块钱小心地对折好，放进内兜，说：“数目对。这账，以后我接着记。”
　　小榆儿虽然不完全懂“念书的钱”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但她看得懂眼前的气氛，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哥哥好。她跑过去，把石桌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沓钱抓起来，踮着脚，一把塞进小军的外套口袋里，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小脸埋在他的后背上，闷闷地说：“哥，你拿着。你去上学，以后给我买新本子，教我写字。”那声音带着一丝稚嫩，却又充满了坚定。口袋里的钱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暖暖的，熨帖着小军的心。
　　小军站在原地，口袋里是妹妹塞进来的、带着体温的钱，手里握着李柏川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决议”，眼前是王磊咧着嘴笑、眼圈却微微发红的脸庞。所有他准备好的说辞，那些关于“公平分配”的执念，那些担心大家吃亏的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点头，眼眶也渐渐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