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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卿雪冷眼旁观,却在夜里给南归披了自己的披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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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前小引
雪落三更,天地共白。
有人执剑守夜,有人梦中呓语;
有人把披风解下,像把最后的软肋放到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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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皇城更鼓三声。
谢卿雪从坤宁宫退下,银甲在雪地里映出冷光,像一柄行走的剑。
她并未回府,而是折向御书房外的飞檐廊。
那里风最大,雪最急,恰能让她把满脑子嘈杂吹得干净些。
廊下悬着十二连枝灯,烛火早被雪压灭,只剩乌黑的铜盏在风里咣当作响。
谢卿雪解剑,倚栏而坐,指腹摩挲剑鞘暗纹——
那是先帝亲手刻的“永宁”二字,刀口已磨得圆润,却仍割手。
她想起方才殿内一幕:
沈怀璧抱着南归,泪落在胭脂色的衣襟,像雪地泼了盏热茶,烫得她不敢看第二眼。
又想起萧鸾踉跄离去的背影,绛红披风被风撕成破碎的火焰。
再往前,是皇帝咳出的血,落在御案摊开的《治河疏》上,墨迹与血色混成一片,像山河崩裂的缩影。
她越想,指骨越紧,几乎要把剑鞘攥碎。
忽有极轻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赤足踏雪,沙沙,像幼猫踩过瓦。
谢卿雪眉心一跳,抬眸。
南归立在五步外,怀里抱着那只唤作“归雪”的雏雀,雀儿在她指间睡得安稳。
她仍赤足,素白绫袜早被雪浸透,却像浑然不觉冷。
“将军。”她福了福身,声音轻得能被风吹散,“雀儿饿了。”
谢卿雪没作声,只侧身让出半步。
南归便蹭过来,挨着她坐下,裙摆铺陈在雪里,像一朵突然盛开的红山茶。
她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小纸包,打开,是御膳房偷藏的熟小米。
归雪啾啾两声,啄食她掌心,痒得她直缩肩膀。
谢卿雪侧目,看见她耳根冻得通红,颈侧却有未褪的泪痕,在雪光里泛出极淡的粉。
“哭过?”
南归摇头,指尖在雀儿背上顺毛:“没哭,是皇后姐姐哭的时候,我借了点儿。”
谢卿雪轻嗤,抬手拂去她发上雪粒:“小骗子。”
指尖触及发丝,才发现那发梢结了冰,一碰就碎。
她解下披风,兜头罩过去。
玄青锦面,里衬是雪貂软毛,还带着她的体温与冷梅香。
南归被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眨了眨,像突然掉进狐狸窝的幼鹿。
“将军?”
“穿着。”谢卿雪声音极淡,“冻病了,没人给你熬药。”
南归把披风拢紧,鼻尖在她衣领蹭过的位置悄悄嗅了嗅,很轻的桂花香。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枚虎符,双手奉上。
“皇后姐姐让我给你。”
谢卿雪没接,只垂眸看那小小铜符,眼底浮起一点极深的倦意。
“她倒会差使人。”
南归固执地举着手:“姐姐说,她怕一伸手,就再也放不开。”
风卷雪粒打在铜符上,锵然一声轻响。
谢卿雪终于伸手,却在触及虎符的刹那,翻掌扣住南归手腕。
指腹下的脉博细而急,像雪下暗涌的溪流。
“南归。”她声音压得极低,“明日六司试治,你分到御膳房,知道意味着什么?”
南归眨眼:“偷吃不会被骂?”
谢卿雪气笑,指节在她腕上敲了一记:“御膳房管皇城粮脉,多少人盯着你。
你若出错,皇后护不住你。”
南归偏头,发梢的雪簌簌落:“那将军护得住吗?”
谢卿雪一怔,随即松开手,像被烫到。
“我护不了任何人。”
她起身,披风从南归肩头滑落,一半拖在雪里,黑与白的交界,像一道裂开的夜。
南归跪坐拾起披风,拍去雪尘,抱在怀里,声音轻而认真:
“那换我护将军。”
谢卿雪背影一僵,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像自嘲。
“你拿什么护?”
“拿我这条命。”南归答得极快,像在背早已写好的答案。
风忽然停了,雪却落得更大。
谢卿雪转身,雪落在她睫毛上,眨眼便化,像泪。
她俯身,指尖在南归眉心点了一下:“傻子才用命换东西。”
南归捉住她手指,贴在颊边,声音软得像雪化时的水:
“将军不傻,却也不快活。”
谢卿雪指尖颤了颤,终究没抽回。
两人一坐一跪,在雪里静成两尊剪影。
远处,更鼓四声。
谢卿雪忽然道:“雀儿给我。”
南归把归雪递过去,雀儿在她掌心蹦了蹦,竟跳到谢卿雪腕甲上,啄那银羽纹。
谢卿雪抬手,让雀儿立于指尖,薄唇轻启,吹出一声极轻的哨。
哨声清越,像雪夜破空的箭。
归雪振翅,在她指尖旋了一圈,竟朝南飞去了,转眼没入夜色。
南归惊呼:“它还没好——”
“它若飞得回来,才算好了。”谢卿雪淡淡道,“人也一样。”
南归望着雀儿消失的方向,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谢卿雪重新坐下,披风搭回她肩头,这次却把自己也裹进去一半。
貂毛蹭着南归耳廓,痒得她缩了缩,却没躲。
两人披着同一件披风,像共用一副铠甲。
“南归。”
“嗯?”
“明日御膳房试治,第一道菜是梅花粥。
米要旧年雪水泡,梅须含苞未放,少一步,便有人借题发挥。”
南归点头:“我记下了。”
“第二道是雪霞羹,用芙蓉豆腐配松菌,火候在弹指之间。”
南归眨眼:“将军怎么知道?”
谢卿雪不答,只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册,封面无字,纸张却带着御膳房的油烟气。
“背熟。”
南归接过,指尖碰到她掌心薄茧,像摸到剑锋。
“背不会怎么办?”
“那就装傻。”谢卿雪轻笑,“你惯会这个。”
南归把册子揣进怀里,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她下颌。
“将军今夜为何在此?”
谢卿雪别过脸:“守夜。”
“守谁?”
“守……皇城。”
“皇城太大,将军守不过来。”
南归声音极轻,像雪落剑鞘,“不如守我。”
谢卿雪呼吸一滞,半晌,抬手,指腹擦过她唇角一粒糖霜。
“睡吧。”她说,“天亮前,我送你回偏殿。”
南归便真靠过来,额头抵着她肩甲,像找到巢的雏鸟。
披风下的温度交融,雪落在两人发间,一层又一层,像要把她们埋在一起。
谢卿雪坐着,背脊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却任由那柄剑鞘靠在自己怀里。
她抬眼,看见天边泛起极淡的鱼肚白,像被稀释的血。
雪停了,风也停了,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心跳声有两道,一道稳而缓,一道轻而急。
谢卿雪分不清哪道是自己的。
更鼓五声,天将破晓。
她低头,看见南归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
那颜色太脆弱,像一触就碎的幻梦。
谢卿雪忽然抬手,覆在她眼上。
“别醒。”她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再睡一会儿。”
南归没动,呼吸绵长,仿佛真睡着了。
谢卿雪却知道,她醒着。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这个姿势,直到第一缕日光照上飞檐。
光落在披风上,黑里透出暗金,像夜与昼的交界。
谢卿雪轻轻抽身,把披风拢好,在南归额前留下极轻的一吻——
轻得像雪落唇上,转瞬即化。
“归雪若飞不回来,”她低声道,“我便去接它。”
南归睁眼,眼底映着初升的朝阳,像盛了一汪融化的金。
“将军记得路?”
“记得。”谢卿雪背对她,银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路在心里。”
她提剑,大步踏雪而去,披风一角在风中扬起,像一面黑色的旗。
南归坐在原地,抱紧那件仍带体温的披风,鼻尖深深埋进去,吸了一口。
桂花香早已散尽,只剩雪与铁的味道,冷冽却安心。
远处,归雪振翅而来,嘴里衔着一枝半开的红梅。
它落在南归指尖,啾啾两声,像在炫耀。
南归笑了,把梅枝别在披风领口,红得夺目。
“傻子来接你了。”她轻声对雀儿说,也像对自己说。
晨光铺满宫墙,雪色与朱红交界之处,一行脚印向远方延伸。
另一行小小的梅花印,从飞檐廊下出发,一路追着那道银甲,直至没入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