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陈伤（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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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中，二十年前那一夜。
武海曾问我。
“舒君前辈，我的字可以是踏浪吗？”
我问为什么。
她说：
“我要踏碎这世界一切的浪涛。”
“我想回到母亲说的海边，我想亲眼看看，大海的颜色，这里离母亲的家乡太远了，我想替她回家。”
行吧，乘着风踏破浪。
我支持她。
一旁的武淮则扭扭捏捏地表示她还没想好自己要取什么字，但是姐姐的字就取得很好，她非让我想个别人一看就知道她姐姐的字是什么的字。
我想不出来。
武淮撒泼打滚，武海在一边无奈。
我真的想不出来啊。
武海问要不要她把自己的字给武淮，武淮立马摆手表示她才不要，然后眯着眼睛靠在她姐姐的身上，装作自己睡着了。
她们总是这样。
“很好的字。”
但是，小海，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因为自己想做这件事情，而给自己取的这个字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说好，说同意时，你的眼神那么疲惫。
那时的我没有细想。
【可会后悔？】
【武海，绝不后悔。】
好吧，那我不问了。
十四年，还是姐妹第一次分离。
前十年，五年上一次山，一次停留三个月，我喂走了一只野猫一只老狗，还有一只小鸟，盲眼仙人在身侧。
他不太爱出声，也从未要求过什么，只是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好像这样就很满足了一样，我不太懂。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的……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用种怀念别人的眼神看着我。
或者说是，怀念未来的我？
盲眼照例不招小动物喜欢。
一直到他离开我身边，小动物也依旧讨厌他，尤其是靠近我身边的，小动物。
“你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
他像是很急地希望对我表示真心。
不后悔，那就好。
武海上山后，我在强行突破的金丹境界破碎前，时常在山上照看着武海。
我怎么可能放心她啊。
直到她突破金丹后期，正式进入桃夭山仙人的眼，我放下心，她不是想起报仇便好，真沉稳，我夸她。
“踏浪，你真是个天才。”
我是真的很欣慰啊。
虽然我资质不好，但是看见小辈这么厉害，和当初知道哥哥突破金丹一样开心，我不会想要她们和我一样需要漫长地反复修炼失败后才能成功。
看见她成功，我的第一想法是。
太好了。
我们家武海是天才！
我甚至想抱一下她了。
但孩子大了，保持一下长者尊严。
“没有，是您教得好。”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谦虚，小声表示都是我和岑夫子教得好。
“是你自己很好。”
我最后选择拍拍她的肩膀，我教了个鬼哦，小时候引气入体我很认真地和她们说，结果，武海听完的当天就成功了。
我教个屁。
天才就是天才啊。
前途一片大好。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武海已经变成个强壮的大姑娘了，孔武有力，好险，她应该没看见我是踮着脚才能拍到她肩膀的吧？
咳咳咳，秦海淮也没有很高，为什么她们俩都这样高？难道是喂得太好了？
挺好，秦海淮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您要走了吗？”
是的。
武海可以保护自己，所以我要下山去闭关，顺带和粘着我的哥哥告个别。
“我要下山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是真正的……”
不是真正的金丹。
所以我并没有真正拥有自保的能力，我也无法更好的保护她们，这是很坏的事情，至少对我而言。
没有实力，很坏。
武海点点头。
她知道。
我踩了一脚腿边的黑蛇，他吐着蛇信嘶嘶嘶嘶，数次想要缠上我的脚。
哥哥太粘人了怎么办。
没办法，宠着吧。
谁让我也爱他呢？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哥哥。
黑蛇叽叽叽叽地顺着我的手从地上爬到我肩膀，趾高气昂，十分骄傲。
然后，咬了一口在我们身边不说话的沉默盲人，欺负小白花有罪啊。
“……”
“嘶嘶嘶嘶嘶嘶～”
哥哥还挑衅人。
盲眼不说话，只是脸上莫名有种委屈的失落，我不能在这里安慰他。
不然哥哥可就不只是咬他一口那么简单了，他绝对会追着他打，但是哥哥，现在你还打不过他啊。
哥哥受伤了我会心疼。
他受伤了，我不心疼对不起盲眼这么多年的照顾。
【委屈一下，下山给你买吃的】
盲眼失落变满怀期待。
真的很好补偿，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这么看不惯人家，仅仅因为他喜欢我？
行吧。
我给了武海自己炼制的保命丹药。
“等我出来，再去一起看你妹妹吧，不介意今年我和你们一起喝酒吧？”
“哥哥，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也不用再对你说一遍了吧？”
武海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害怕我哥，我寻思他也不吓人啊。
武淮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她怕不怕。
“刚才没看见啊，难怪现在才跑。”
耽误我和妹妹说话，烦死人了，两个丫头都烦人！妹妹还那么在乎她们！
讨厌死了。
许魏洲脸上一片温柔。
哥哥变成人身，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对我的重要性，确认我对他的爱。
“舒君，你要回来带哥哥走啊，哥哥爱你，舒君也是爱哥哥吧？”
“是的，我爱你，哥哥。”
“我会带你走的，再等等。”
我亲了他的眼睛。
那时的哥哥，只需一个吻就能满足。
盲眼没走，我看见他攥紧了自己的袖口，我该愧疚吗？不该。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他爱慕我。
“哥哥，我走了。”
“舒君，你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我。”
哥哥好哄得不得了。
许多年后，我想起桃夭山上那片芳菲，想起武海看我的那一眼，仍旧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心伤。
谁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下山后，我闭关了。
但出关比计划多一个十年。
第一年里，我从金丹后期跌落筑基大圆满，再从筑基大圆满跌落筑基一重。
再差一点，就跌落练气。
第一个十年，偿还跨境界的代价。
心脉破碎，灵符空洞，昼夜不安。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曾有一刻心绪不宁。
【风平浪静。】
天道骗我。
她又骗了我。
该说意料之内吗？
只是这次的欺骗，太过了。
可我，竟然也真的相信了她，而不是我的直觉，我没有出去看。
将那一瞬抛之脑后。
第二个十年，我终于能再次修炼。
从筑基一重，重新修炼到金丹中期，灵府经络终于不再破碎，我终于能听见沼泽外的虫鸣，我感觉我又活在这世上了。
这二十年，分成如丝如缕的神识，日夜不辍在外游历，最坏的那一面，则不断地和天道模拟的敌人对战。
我手中的剑从未放下，炼制的丹药也终于可以换种方式批量生产了。
我要变强，也要变得有钱。
我无比渴望能够掌握权力。
纵是杂草，也一定有春天为我而来，而在此之前，必须先躲开酷晒的夏，萧瑟的秋，无情的冬。
为了不招人眼红，我先生产低阶但需求大的丹药拿去换灵石，和线人们交换后流进口袋里，再去买其他材料，慢慢地炼现在我能练的最高等级丹药。
一次一次，炼体淬心。
一次又一次，忍住想要冒进的心。
我不要再受制于人。
我要创造一个宗门。
一个不像桃夭山这样的宗门。
我想，改变这个世界。
这些念头支撑我走下来。
偶尔，我也会想起山上的哥哥，可他在问我什么时候出关，我回了他又一个十年后，哥哥也没有再打扰我。
或许是他又找到什么新乐趣了吧。
“终于金丹中期了。”
我长舒一口气，从画卷中走出，里面的婴孩们均已投胎转世，不知道她们又有多少幸福了，快乐了，自由了。
但我已无愧于心。
那些曾经我直接、间接造成的枷锁早从我身上褪去，我仍旧不后悔。
我不后悔生为一个女子。
我不后悔，带着她们降临于世。
我只后悔，我不够强，无法改变世界，所以她们降生即死局，妄作养料，滋润着桃夭山千里土地的人活着。
我还记得，我要替她们、替我、替秦海淮报仇。
我满怀壮志。
我以为一切都会朝着我想要的好方向前进，我以为，那个孩子会和我一起呢。
出关后，忽闻噩耗。
盲眼带着武淮来了。
武淮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武海陨落。
武海死了。
她垂着头，我看不太清她的脸，我只是怔怔地听见一句话。
“姐姐死了。”
她怎么陨落了？
武海怎么陨落了。
“怎么可能？踏浪怎么会死了？”
我下意识反驳。
她明明说好会照顾自己，等着十年一次相聚，明明在记忆中，她还活着。
养好两个女孩不容易，武海怎么会在生命刚刚开始时离开？她怎么会陨落啊？
“武淮……踏浪她，为什么陨落？”
我问武淮，她已经比我高很多了，却佝偻着身体，看不出一点闭关前的年轻气盛，她才不过四十几岁。
为什么你看起来，老了啊？
武淮，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淮，你怎么了，抬头，看我好吗？”我终于注意到她始终不抬头。
武淮抬起头，我看见一个衰老的，脸上满是疤痕的女子在哭泣。
我察觉不到她的灵根了。
“她怎么会死了？阿淮，你的脸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的……”衰老？
“你终于回来了，舒君。”
武淮终于等到她出关了。
她在那一夜哭得泣不成声，为了死去的阿姐，为自己理想的破碎，为自己识人不清，为没有发现姐姐的异常。
她终于可以哭了。
在她信任的家人身边，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阻止她说出一切了。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姐姐死前，说她后悔了，她后悔，当初没有和你说，她也并不想修仙。”
她已经老了，我抱着她的头，看她说着话，她们和死去的秦海淮都太像了。
这些痛苦一旦流出，便再也无法停歇，再也无法送回去了。
“她一直都不喜欢桃夭山，不想做剑修，偏偏她的天赋最高，最好，一剑破万法，从此，那个仙人便看上她了。”
“看上了她的绝佳天赋。”
我听她说，又是一场漫长的痛苦，从无法救赎的秦海淮，自我放弃，将生的希望送给我，再到，被我牵连的踏浪。
“我的脸……”
她的脸是被桃夭山上那个人打伤了，流着血，一直都没有愈合，盲眼没有找出合适的丹药。
或者说，他不想干涉过多。
哪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也残忍地，如同过去的天道，只在乎我一人。
蜉蝣的心，从始自终，都属于我。
“烂了就烂了。”
干脆，她将这个割成了一道疤痕。
在脸上，横竖，左右。
“我会永远记住她。”
“直到，我亲手杀死她。”
【赵芸晴，我要杀了你】
弱小时，疤痕是铭记耻辱的烙印。
武海的死，是阿淮和我共同的心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