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陈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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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时，我强行突破至金丹前期。
带着武海上了桃夭山。
带着她们，过了十四年，如同一场梦，静静流淌在千佛莲被净化后的沼泽旁，化作无痕的丝穿越死者的世界。
我将履行对秦海淮的第二个承诺。
武淮留在了千佛莲附近，她正在领悟武道，朝着自己想要的人生方向前进，她很有天赋，又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我很放心她。
离别的清晨，我听见她和武海说。
两只醉醺醺的凡人捧着冷水泼脸，试图清醒，武淮咕噜咕噜还喝了一口。
“我还是想当个凡人，我想试试，若是凡人之躯，能做到什么程度。”
“当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当个凡人吧，没事的。
无论她选择什么样的人生，跌落进多深，我想，或许武淮都不会失去向上攀爬的勇气。
而且，这是她的人生。
我尊重武淮的一切想法，因为她是个独立的人，哪怕我陪伴她们长大，也不能代替她们，或者做她们的决定。
【那就做个凡人吧，只要你开心】
我对待凡人的态度也逐渐因她和武海改变，我好像没有那么看不起凡人了。
凡人，和仙人之间，差的似乎只是力量，凡人有情，修仙者一样有情。
而仙凡之别，是否是因为力量的差距所产生？仙人有更多时间，而凡人只有一生一世，所谓沧海桑田，也不过几千年。
但足够凡人轮回许多次，足够他们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人，哪怕灵魂仍旧是那个人，也完全不同。
彼时我产生了这个疑问。
沉重的哀伤还未笼罩在心上。
我看武淮举着新做的大刀，她一下就从离别的哀伤跳出来了，在院子里舞得虎虎生辉，迈大跨步，等待我们的夸奖。
“好，那就做个凡人。”
凡人也可以有力量。
“妹妹，你要好好的。”
武海一边为她的妹妹鼓掌，一边流着泪，她们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她是不想哭的，但仍旧没忍住，落下了泪。
“哭什么啊，姐姐，我很开心。”
武淮毫不犹豫地丢下刀，重重地抱住她的亲姐姐，她也没有那么不在乎。
只是，她真的觉得做个凡人没什么不好，她也不认为时间会将姐姐变成陌生人，她也难过于离别。
我看着两姐妹抱着哭成泪水团子。
但离别无法阻止，姐姐抹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对武淮说说：
“只要你是自由的，是快乐的，无论你做什么，姐姐永远都支持你。”
分离时，她们也才十四岁。
姐妹俩约定好，十年为一期，每十年，定要在人间好好聚一次。
她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大人勿扰。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大人需要给小朋友们一点相处空间，允许小朋友们处理问题，即便在大人们看来无比青涩，漏洞百出。
大人是幸存下来的小孩。
小孩不懂为什么大人那么卑劣，不懂为什么大人的世界不是黑白分明。
大人无法解答。
当小孩成为她们，便需要面对像是自己小时候的小孩们疑问了。
可我竟希望她们成为大人的路上能够走慢些，不要那么快就成为像我们一样的大人，希望她们能够慢些吃到苦痛的滋味，希望她们能够一直天真。
这是奢望。
没人能一直天真，除非永远不长大。
我在一旁看盲眼仙人织布，他的手越来越巧了，只是这仙人，并不招小动物的喜欢，每次上桃夭山，出这片沼泽，他的手总会被野猫野狗，小雀啄。
我觉得是他人不行。
因为孟姑没走前，和我说过个故事。
孟姑说她母亲给她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我问公主是什么意思，公主为什么非要吃苹果，公主为什么要被吻醒。
公主因为美貌要被王后追杀？
毒死国王的王后难道不是拥有那个王国最大权力的人吗？她已经算是新的国王了啊。
权力难道不比美貌更值得人追逐吗？为什么要为了他人垂青的美貌，而将自己困在牢笼中，和同类自相残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嗷，孟姑你打我呜呜呜，好疼，需要孟姑做美食来安慰我！”
记忆中，孟姑重重地敲了我的头，让我别问了，她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回答不了我。
十几岁的我也回答不了自己。
我记得那些疑问，藏在心中，日夜煎熬，寻求一个答案。
也记得她认真地和我说的这句话。
“白雪公主心地善良，很受小动物的喜欢，她一出现，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靠近…”
可那些野猫野狗小雀很喜欢我。
据说不被小动物喜欢的人都坏。
所以我善良？仙人坏？
可我从小便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非常自私的女人。
依据这个，我有时挺怀疑，是不是他上辈子做太多亏心事了，但他的气质又是纯白的、很干净，所以，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掺合进我的生活，替我挡下因果。
他是个好人，比我好多了。
盲眼察觉到我的目光，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日夜待在我的身边，却丝毫不求回报，可这种感觉又和哥哥、方皎都不同。
他不太一样。
我替他簪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白木香在耳后，漂亮花配漂亮男人，我从他的耳垂上收回手，认真地替他理了理衣服。
“茶蘼开得很艳，也很美，香气四溢，但你更适合白木香。”
我早就是你的俘虏了，前辈。
“啊，你耳朵红了。”
“…………”
他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我摸了他红透的耳朵，盲眼没有怪我越界，只是将木棉握在手中，隐约闪光的泪水滴落白木香。
盲眼吻了白木香，感动得快要死去。
我摸了他的睫毛，隔着那层包裹着他眼睛的布料，感受到他的眼球正在我的手下转动，不知道，他的眼睛会是什么颜色，直到，他将头靠在我的怀中。
我听见他低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好乖，好可爱。
被人喜欢的我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呢。
我也喜欢他，但他不够我抛下一切喜欢他。
那边小孩子们也终于开始了约定。
谁要是负了誓约。
在日落西山的绚烂下，天地为见证者，两姐妹和对方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
可这世上，阴差阳错太多，片刻真情却又不稀有，只有最终，琳琅破碎收场。
我推开他，告诉她们今天我做饭。
那夜，我照着岑夫子留的食谱做了一桌子菜，十几岁的少女们还没有经历过别离，听说都以酒饯别。
我藏着的美酒被她们找出来，一人喝了一口酒就蒙了。
两个拉着我左边哭右边笑。
一个说自己要得道飞升。
一个说自己要做第一个武宗。
只可惜，岑夫子不在了。
岑夫子他一年前寿元将尽，选择去孟姑小屋附近，他死也要在她身边。
她和她那个孩子无法同穴葬。
他却可以，但岑夫子没这样做。
死前，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再和他在一起，可惜斯人已逝。
那份只属于两人之间的感情无法再说出口，我正准备感慨几句，离开前，岑夫子摸着白胡子，先开口要求。
“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她坟头。”
他走之前，让我不要告诉她们。
“她们太吵了，老夫真的很烦。”
我没听。
这个老头口是心非，死傲娇。
“他就是个死傲娇，不希望的事情根本不会说出口，你别管他不要你做什么，他不要你做的，就是他想的。”
孟姑的至理名言。
我当然还是更信任她。
“夫子要死了，明天出发。”
告诉了武海武淮后，两姊妹，主要是武淮很吵，她一边往岑夫子的包里塞吃的喝的玩的，一边抱着小老头说了很多话。
岑夫子一脸讨厌，却还是没拒绝煽情的画面，明明还是可以甩开的。
小老头偷偷流泪的时候，我们三个都看见了，盲眼看不见，但他听见了。
岑夫子哭得很狼狈。
而武海给他拿了很多纸钱，二两碎银子、一壶包好的青梅酒。
没打开，岑夫子这个老饕餮的鼻子就抽动了，差点把泪水吃进嘴里。
武海转头，看檐下的风铃，为长者保留面子，她说。
“听说，这是孟姑生前最爱的酒，我试过了很多次，但只有这个好像最接近夫子说的口味。”
“夫子带着它一起走吧。”
夫子真正走那天下着小雨，而孟姑走那天雨雪霏霏，满头白发，老态明显的他问我。
“你说，黄泉上，绯溪她会原谅我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无法替孟姑回答这个问题，索性，模棱两可，他也并不是真的要我给他一个回答，因为他的答案，已在心中。
“我会见到她吗？她会等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孟姑或许更想见到她那位来自1980的母亲，岑夫子的话，孟姑说她的确爱过。
但爱无法解决一切。
我好像没有哭。
我可能是没心没肺吧。
生死太淡了，淡到经年之后，我再想不起孟姑和岑夫子的面孔，才终于流下泪，才明白，原来是再也不见。
不是不伤心，只是我还没有明白，是再也不见，是再也找不到孟姑和岑夫子，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两个人。
如亲如师，如友。
如今，又要再一次和故人别离，和几乎快成了我女儿的两个女孩。
我听见她们的豪言壮志，想起自己和哥哥从前对峙，她们是快乐的。
因为还未经过真正的现实磨砺。
好好好。
年轻人，加油。
我老气横秋地对他穿密语。
他仍旧沉默着。
【您觉得她们不会成功吗】
也不是。
我只不太放心武海。
明明身为凡人，要走凡人那条路的武淮更应该让人担心些，可我总是更害怕武海死去，我不知道为什么。
武海的天赋也卓然，可她总是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要的都是她妹妹没选择的另一条路，我们所期待的那一条路。
我担心她上桃夭山后，会迷失自己，我虽然更喜欢武淮的性子，但对这个温柔娴静的姐姐也是看着长大。
做凡人会困在世俗枷锁。
成婚生子，相夫教子，贞节牌坊。
这十年来淡了些，可仍旧有的，武淮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不要被困住，我希望她能挣脱束缚。
虽然修仙之人没有世俗枷锁，却更多了些无法言说的桎梏，如因果。
我担心武海走上的路并不平坦，我担心她会被困在不喜欢的天地，我担心她修炼时心魔妄生，我担心她会陨落，我对她的担心，并不比对武淮的少。
养着故去友人的后代。
结果真成养女儿了。
但我祝武海的心愿实现。
我希望她可以飞升。
我不想把她们当成女儿，我想和她们做朋友，我需要和我同路的人，太久了。
久到我忘记，我曾告诉过她们，她们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这是我的错。
可我没法不告诉她们，她们母亲为什么而死去，她们的母亲又是如何将生的希望交给我了，如何祝福她们，获得自由。
如果重来一次，只要我还是我，秦海淮还是秦海淮，我们都是我们。
我们仍旧会如此选择。
如果一定要走入命运，她如此高傲，我也如此不甘，我仍旧会，选择。
在她们成人后，告诉她们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