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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流·谢公高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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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后院的药香,被林婉儿身上那缕清甜的栀子花气息搅扰得不再纯粹。连钱草苦涩的土腥气与新碾火麻仁燥烈的辛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纠缠。沈沉舟垂眸专注于药碾,碾轮沉闷的“咯吱”声如同单调的背景,掩盖着林婉儿择菜时细微的、带着隐忍的窸窣。那双看似娇嫩的手,笨拙地拨弄着沾泥带露的草叶,云锦的袖口被小心地挽起,却依旧蹭上了几点难以察觉的污渍。
“先生,”林婉儿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些连钱草择好了,您看这样可行?”她捧着一小竹筛择净的、水灵灵的草叶,走到沈沉舟身侧,微微倾身,将竹筛递到沈沉舟视线可及之处。姿态温顺,眼波流转间,却如同探针,无声地扫过沈沉舟碾药的手势、药槽中深褐色的粉末,以及桌案上摊开的古籍书页。
沈沉舟并未停手,碾轮依旧以恒定缓慢的节奏滚动。她只微微侧目,目光在那竹筛上一掠而过,淡声道:“搁在窗下通风处。”声音听不出褒贬。
林婉儿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化作温顺的笑意:“是。”她依言将竹筛放在窗边的小几上,动作轻盈。转身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桌案上那本摊开的、书页泛黄卷边的《毒经秘要》,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重新回到那堆尚未择净的草药旁。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拿起一旁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指尖沾染的泥土和草汁,动作带着闺阁小姐特有的细致,仿佛那不是劳作后的清洁,而是一种仪态的维持。
沈沉舟的指尖捻起一小撮刚碾好的火麻仁粉,凑近鼻尖。辛辣燥烈的气息冲入鼻腔,带着一股灼人的力道。她眼角的余光,将林婉儿擦拭手指的动作尽收眼底。这位林小姐的耐心和伪装,比她预想的要深。那双看似清澈的眼底,藏着的好奇和探究,如同暗流,无声涌动。
就在这时,前堂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高谈阔论和几声刻意的咳嗽,打破了后院的沉寂。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虽不清晰,却能听出是几个男子的声音,语调激昂,带着指点江山的意味。
“……谢阁老今日在朝堂之上,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句句切中时弊,振聋发聩!”
“谁说不是!那些个蠹虫,仗着祖荫,尸位素餐,侵吞库银,损公肥私!若非谢阁老仗义执言,点破这层窗户纸,我等还被蒙在鼓里!”
“正是!谢公风骨,实乃我辈楷模!清流砥柱,国之柱石啊!”
“嘘……慎言,慎言……”
议论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清晰地传到了后院。林婉儿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耳倾听,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好奇和向往的神色,仿佛被前堂那番关于“清流”“风骨”的议论所吸引。她偷眼觑向沈沉舟,见对方依旧专注于碾药,仿佛充耳不闻,才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前堂……好生热闹。是在议论朝堂之事吗?听起来……像是谢允之谢阁老?”
沈沉舟碾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无波:“市井闲谈,不足为信。”
林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如同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信息。她不再多问,重新低下头,继续与那筐连钱草“搏斗”,只是动作似乎比之前更慢了几分,竖起的耳朵却将前堂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尽力捕捉。
沈沉舟的目光落在碾槽中深褐色的粉末上。谢允之……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她心湖的一块冰,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清流领袖,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朝堂之上慷慨陈词,抨击时弊,赢得一片“谢公高义”、“国之柱石”的赞誉。这赞誉声浪,今日竟连市井茶肆都清晰可闻。好大的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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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离市井喧嚣的宫城深处,养心殿内却弥漫着另一种压抑的寂静。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殿顶,阳光透过高窗的琉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上等沉香的馥郁,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源自权力顶峰的沉重威压。
御案之后,皇帝萧启半倚在宽大的紫檀木龙椅上,面容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指尖缓慢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御阶下肃立的身影,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穿透人心的审视。
御阶之下,站着的正是今日朝堂上风头无两的谢允之。
他身着一品仙鹤补子的绯色官袍,身形清瘦挺拔,如雪后青松。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更衬出几分儒雅与刚正。此刻,他微垂着眼帘,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双手捧着一份奏章,声音清朗而沉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明鉴。去岁北地三州大旱,颗粒无收,陛下仁德,拨付赈灾钱粮纹银一百五十万两,米粮八十万石,命有司速速解往灾地,以解黎庶倒悬之苦。然臣近日得地方官员密报,并核查户部、工部往来文牍印信,发现此批赈灾钱粮,自离京之日起,便屡遭克扣、拖延、损耗!及至运抵灾地,所余竟不足六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的激愤,如同金铁交鸣,震得殿梁上的微尘都簌簌落下!
“沿途州府,以‘损耗’、‘脚力’、‘火耗’之名,层层盘剥!更有甚者,胆大包天,竟以霉烂陈米充作新粮,以砂石掺入米袋,以劣银替换库银!致使饿殍盈道,民怨沸腾!此等行径,非但辜负圣恩,更是丧尽天良,形同国贼!”
谢允之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御座,眼神中充满了痛心疾首与凛然正气!他须发微张,胸膛起伏,仿佛被这滔天罪恶气得难以自持。
“陛下!”他再次拱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此非个案,实乃积弊!吏治不清,纲纪废弛,宵小之辈方敢如此肆无忌惮,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黎民性命如草芥!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严惩蠹虫,整饬吏治,以正视听,以安民心!否则,恐失天下之望,动摇国本啊,陛下!”
慷慨激昂的话语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仿佛凝聚了天下清流的脊梁与正气。殿内侍立的内侍们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连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监总管陈德海,眼观鼻鼻观心,浑浊的老眼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谢允之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充满“忠义”的眼睛上,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怒。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谢允之的肩头。
“谢卿,”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缓慢腔调,“所言……句句泣血,字字锥心啊。”他微微叹息一声,仿佛也被这触目惊心的贪腐所震动,“北地灾情,朕夙夜忧心。不想……竟糜烂至此!”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阶下:“此事,朕知道了。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给朕彻查!无论涉及何人,是何位份,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森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丧心病狂之事!”
“陛下圣明!”谢允之立刻撩袍跪地,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激动,“陛下体恤黎庶,明察秋毫,实乃万民之福!臣代北地百万嗷嗷待哺之灾民,叩谢天恩!”他额头触地,姿态虔诚无比。
皇帝看着他伏地的身影,目光幽深,片刻才道:“谢卿忧国忧民,心系社稷,朕心甚慰。起来吧。”
“谢陛下!”谢允之这才起身,垂手恭立,脸上激动的红潮未退,眼神依旧充满“忠贞”的光芒。
“北地之事,就依卿所奏,严查严办。”皇帝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淡,“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一职,出缺已有月余。谢卿身为吏部堂官,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这话题转得突兀,却又是题中应有之义。谢允之心中了然,面上却显出深思熟虑之色,沉吟片刻,才恭敬道:“回陛下,考功清吏司掌管官员考课、升降,职责重大。臣以为,当以老成持重、秉公无私者为宜。翰林院侍讲学士周正明,为人端方,学识渊博,在清流之中素有清望,且曾任地方知县,深知民情吏弊,或可担此重任。”他举荐的人,依旧是清流一脉,挑不出错处。
皇帝捻着佛珠,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朕知道了。卿且退下吧。”
“臣,告退。”谢允之再次躬身行礼,步履沉稳地退出养心殿。绯色的官袍在殿门口的光影中一闪,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沉香烟气袅袅盘旋。
皇帝靠回龙椅,闭上眼,捻动佛珠的指尖恢复了之前的缓慢节奏。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冷嘲的弧度。
“清流砥柱?国之柱石?”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疲惫和冷漠,“不过是一群……懂得如何喊得最响的……聪明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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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勾勒出昏黄的轮廓。位于宫城西南角、远离中枢的“清辉阁”,早早便陷入一片沉寂的昏暗之中。阁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窗前一隅。
萧玦坐在圈椅里,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夹棉袍子。窗外淅淅沥沥又下起了小雨,冰冷的湿气顺着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带着刺骨的寒意。阁内空旷,炭火未生,寒意如同无形的活物,顺着地面和墙壁爬行,缠绕着人的脚踝和脊背。
赵铁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姜汤放在萧玦手边的小几上。“殿下,驱驱寒吧。这清辉阁……位置太偏,又久无人住,阴冷得紧。内务府那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萧玦端起粗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冰凉。他凑近碗口,辛辣的姜气冲入鼻腔,带来一丝暖意。“内务府自有他们的章程。”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碗中浑浊的汤水上,水面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光影摇曳。
“今日朝堂上的事,奴才打听到了。”赵铁压低声音,将谢允之如何慷慨激昂、痛陈北地赈灾贪腐、赢得满堂喝彩、皇帝如何震怒下令彻查、以及最后如何询问吏部人选之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他的叙述平实,却清晰地勾勒出谢允之那副“清流领袖”、“为民请命”的光辉形象。
萧玦静静地听着,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姜汤。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灼烧感,一路暖到胃里,却暖不透四肢百骸的寒意。谢允之……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番激昂的表演,在萧玦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谢阁老……当真是心系黎庶。”萧玦放下空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许姜末。他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阁内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北地三州去岁大旱,饿殍遍野,朝廷拨付的赈灾钱粮被层层盘剥克扣,十不存六……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若非谢阁老这等‘清流砥柱’仗义执言,捅破这层窗户纸,恐怕陛下……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吧?”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赵铁垂手侍立,沉默不语。他听懂了殿下话中那冰冷的讽刺。去岁北地大旱,灾情惨烈,消息并非今日才传入京城。为何偏偏是现在?在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出缺月余、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当口?谢允之选在这个时机,以如此轰动的方式抛出这桩惊天贪腐案,当真是为国为民?还是……借这“为民请命”的煌煌大旗,行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之实?那最后看似随口的“举荐”,恐怕才是真正的杀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萧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赵铁的思绪,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谢阁老深谙此道。他这‘高义’,喊得是时候,也喊得……恰到好处。”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萧玦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细长而扭曲。窗外,雨声淅沥,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敲打着这座被权力浸透的宫城,也敲打着清辉阁内这方被遗忘的角落。那“清流高义”的颂扬声浪,仿佛被这冰冷的雨幕隔绝在外,传不到这权力的边缘之地。只有无孔不入的寒意,丝丝缕缕,缠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