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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病榻·帝王疑心 ...

  •   清辉阁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浸透了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连日的细雨未曾停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将那湿寒之气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骨髓。萧玦裹着半旧的夹棉袍子,坐在窗边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茶碗的边沿。碗中劣质的姜汤早已凉透,残余的辛辣气息混着阁内陈旧的霉味,在鼻端萦绕不去。
      赵铁垂手立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怕惊扰了这死寂:“殿下,养心殿那边……今日宣了太医,不止一次。”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张院判和王副院判亲自去的,出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脚步也沉。”
      萧玦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雨水在青石板上汇聚成浑浊的细流。皇帝微恙?在这个谢允之刚刚掀起北地贪腐巨浪、朝堂上下风声鹤唳的当口?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他端起凉透的姜汤,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带着残存的姜辣滑入喉咙,激起一阵短暂的灼烧感,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然而,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屈起。这深宫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是风暴的前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辉阁死水般的沉寂。来人并未通报,直接推开了虚掩的阁门,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和内廷特有的、混合着脂粉与熏香的沉闷气息。
      是陈德海。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宦官服色,脸上惯常的圆滑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肃穆、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复杂神情。他快步走到萧玦近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又低又急:
      “殿下,陛下口谕!”
      萧玦放下茶碗,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病弱之人特有的迟缓。他微微垂首,做出聆听的姿态,宽大的袖口遮住了他紧攥的指尖。
      陈德海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皇帝那种缓慢而带着威压的腔调,却又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陛下口谕:九皇子萧玦,即刻前往城南‘济世堂’,宣召医女素问入宫侍疾。着你……亲自陪同,不得有误!”
      侍疾?!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萧玦的心头!他猛地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电,瞬间刺向陈德海!后者被他眼中骤然迸射的寒光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那强装的肃穆几乎绷不住。
      “陈公公,”萧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惊疑和虚弱,“父皇龙体……究竟如何?怎会……宣召一个民间医女侍疾?太医院……”
      陈德海连忙稳住心神,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忧虑,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自昨夜起便觉头风发作,胸闷气短,服了太医院的方子,非但不见好,反添了心悸烦躁。张院判和王副院判轮番诊视,说法不一,药也换了两次,总不见起色。陛下……陛下甚是忧心,疑心……”他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紧张,“疑心是药不对症,或是……有人做了手脚!这才想起宫宴上那位妙手回春的素问先生,特命殿下您亲自去请,以示恩典,也是……也是为着稳妥起见啊!”
      疑心有人做了手脚!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皇帝的多疑刻薄,他早有耳闻。此刻病中,这疑心更是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宣召沈沉舟侍疾,表面是恩典,是信任她的医术,实则……是把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让她在皇帝疑心病最重的时刻,去触碰那碗可能被做了手脚的药!这哪里是侍疾,分明是试毒,是试探!更是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塞到了沈沉舟手中!
      “儿臣……遵旨。”萧玦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他拢了拢身上的旧袍,对赵铁吩咐:“备车。”
      ---
      济世堂后院小屋内的气氛,比屋外的阴雨更加凝滞。
      沈沉舟立在支摘窗边,指尖捻着一片干枯蜷缩的草药叶片,目光却穿透窗纸,落在外间朦胧的雨幕上。林婉儿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捧着一卷新抄录的《汤头歌诀》,眼神却不时飘向沈沉舟沉静的侧影,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桌案上,那本摊开的《毒经秘要》已被合上,压在几卷医书之下。
      前堂隐隐传来的喧嚣早已平息,关于“谢公高义”的议论仿佛被雨水冲刷干净。然而,沈沉舟心中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皇帝微恙,疑心药中有毒……这个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早已通过隐秘的渠道,钻入了她的耳中。
      当急促的叩门声再次响起,带着内廷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时,沈沉舟捻着叶片的手指微微一顿。林婉儿则立刻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诧和一丝好奇。
      沈沉舟转身,步履无声地穿过弥漫着复杂药气的小院,拉开了木门。
      门外,萧玦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略显苍白紧绷的下颌。雨水顺着他斗篷的下摆滴落,在门槛前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在他身后半步,站着面沉似水的陈德海。
      “素问先生,”陈德海抢在萧玦开口前一步上前,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恭敬和不容置疑的催促,“陛下口谕,宣先生即刻入宫侍疾!九殿下特来相请!”他刻意强调了“陛下口谕”和“九殿下特来”,将皇命的分量和萧玦的“恩宠”都点了出来。
      沈沉舟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德海,随即落在帽檐阴影下的萧玦脸上。四目相对,瞬间的交错,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底深藏的警示与凝重。
      “民女领旨。”沈沉舟的声音清冷无波,听不出丝毫意外或惶恐。她微微侧身,“容民女稍作准备,取些药具。”
      “先生请便,陛下等着呢。”陈德海催促道,眼神却紧紧盯着沈沉舟的动作。
      沈沉舟转身回屋,动作从容。她走到桌案旁,打开那个半旧的药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银针、艾绒、小刀、瓷瓶、药包等物。她的指尖在药箱内层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上轻轻一按,取出一个不过指节大小、毫不起眼的乌木小盒,迅速纳入袖中。随即,她又挑拣了几样常用的药材和器具放入药箱上层,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慌乱。整个过程,林婉儿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眼神闪烁。
      “先生……”林婉儿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关切和隐含的跃跃欲试,“宫中侍疾非同小可,可需婉儿随行,帮衬一二?”
      沈沉舟合上药箱,目光淡淡扫过林婉儿那张写满“纯真”与“担忧”的脸。“不必。”她的声音简短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带着她?无异于在身边放一个萧玦的、甚至可能是其他人的耳目,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置于放大镜下。这趟龙潭虎穴,她只能独行。
      林婉儿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失望,乖巧地应了声“是”,退到一旁。
      沈沉舟背起药箱,随萧玦和陈德海走出济世堂,踏入冰冷的雨幕之中。一辆半旧的青幔马车早已候在巷口,雨水冲刷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萧玦沉默地上了车,沈沉舟紧随其后。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皮革和尘土气息。车轮滚动,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朝着那座吞噬一切的宫城驶去。
      车厢内一片死寂。雨点击打车篷的声音被放大,单调而压抑。萧玦靠在车厢壁上,帽檐依旧低垂,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沈沉舟抱着药箱,端坐在他对面,眼帘低垂,仿佛入定。只有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蔓延。
      皇帝疑心药中有毒……这疑心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毒药。沈沉舟袖中那枚小小的乌木盒,如同烙铁般灼热。此行,是揭开秘药真相的契机,还是……踏入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
      马车在雨中疾驰,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当养心殿那巍峨肃穆的轮廓在重重雨幕中显现时,一股混合着浓重药味、名贵熏香和无形威压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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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东暖阁内,光线被厚重的明黄锦缎帷幔过滤得昏暗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极其浓郁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与龙涎香霸道馥郁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沉闷。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烛火静静燃烧,光线跳跃,将御榻上那个明黄的身影映照得明暗不定。
      皇帝萧启半倚在堆叠如山的明黄锦被之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闭着眼,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呼吸略显急促。御榻旁,鎏金珐琅仙鹤香炉口中吐出的袅袅青烟,似乎都被这沉重的病气压得滞涩不前。
      张院判和王副院判垂手肃立在御榻数步之外,额角隐有汗迹,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束手无策的焦灼。几个穿着素净宫装、低眉顺眼的宫女捧着药碗、热水、巾帕等物,屏息凝神地侍立角落,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偶尔发出的、压抑的闷哼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击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陈德海弓着腰,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御榻旁,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沉睡的猛兽:“陛下,素问先生……到了。”
      皇帝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黯淡,却依旧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锁定了被陈德海引至御榻前的沈沉舟!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猜忌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生死的漠然。
      沈沉舟在御榻前三步处停下,依礼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清冷平静:“民女素问,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
      “起来。”皇帝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感,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抬起头来。”
      沈沉舟依言起身,微微抬首,目光却依旧恭敬地垂落在皇帝盖着锦被的膝前,避开那直接而冰冷的审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反复刮过,仿佛要将她每一寸伪装都剥开,审视内里的真相。
      “朕……头痛欲裂,胸闷如堵,心悸不安,烦躁难眠。”皇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病痛折磨下的不耐和戾气,“太医院这群废物,开的方子,吃了……如同泥牛入海,毫无用处!反倒添了恶心反胃!朕……疑心这药里,被人动了手脚!素问,”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质问,“你既能解永宁侯世子之困,又能安五皇子急症,想必……有些真本事!朕今日召你,就是要你给朕好好瞧瞧!看看朕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看看这药里……到底干净不干净!”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缠住沈沉舟。
      “民女定当竭尽全力。”沈沉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被这威压和质疑所震慑的波动。她微微侧身,对一旁脸色煞白的张院判道:“烦请张院判,将陛下今日所用方剂、药渣,以及煎药器具,取来一观。”
      张院判如蒙大赦,连忙应声,亲自带着一个太医匆匆退下准备。
      沈沉舟这才上前一步,在御榻旁早已备好的锦墩上坐下。早有宫女捧上温水和干净的白布。她仔细净了手,用白布擦干,这才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上皇帝搁在锦被外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搏,跳得沉、涩、滞,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河流,又隐隐藏着一股虚浮无力的躁动。脉象复杂混乱,确实像是多种药物反应冲突、甚至毒物侵害的表征!沈沉舟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指腹之下,细细分辨着那混乱搏动中每一丝细微的异常。
      皇帝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带着病气的灼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那审视的目光依旧如同芒刺在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张院判和王副院判紧张的目光,以及陈德海在角落里无声的窥探。
      片刻,张院判捧着一个乌木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誊抄,一小包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渣,还有一只半旧的紫砂药罐。
      沈沉舟收回诊脉的手,目光落在托盘上。她先拿起那几张药方,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药材配伍和剂量。药方本身并无太大问题,皆是针对头风、心悸的常用之剂,君臣佐使也算合理。但当她拿起那一小包药渣,凑近鼻尖仔细嗅闻分辨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浓重的药味掩盖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至阴至寒的气息!这气息……她猛地捻起药渣中一小片颜色深褐、几乎与其他药渣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小的叶片碎片!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那残留的气息,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入脑海!
      冰心草!
      是母亲当年药方里记载、最终加剧了母亲病情的“冰心草”碎片!虽然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点,混杂在众多药渣之中,若非她对药性气味异常敏锐且早有警惕,几乎无法察觉!
      这味药,性至阴至寒,对虚寒之体有损无益,根本不该出现在治疗皇帝头风、心悸的药方里!它怎么会混在这里?是太医院失误?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沈沉舟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动声色地将那片细小的碎片捏在指腹间,目光却转向了那只半旧的紫砂药罐。
      罐壁内,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痕迹。她拿起药罐,凑近罐口,再次仔细嗅闻。除了浓重的药味,罐壁内侧靠近罐口边缘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与药味格格不入的……甜腻腥气!这气味淡得几乎难以捕捉,混杂在浓烈的药味中,如同毒蛇游过草丛留下的微末痕迹。
      沈沉舟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骤然卷起汹涌的暗流。冰心草的碎片……罐壁残留的甜腥……还有皇帝那混乱中透着躁动不安的脉象……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碗药里,恐怕不止是“药不对症”那么简单!皇帝的多疑,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她缓缓放下药罐,抬起眼,迎向皇帝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审视与不耐的眼睛。殿内烛火摇曳,将她沉静的侧影投在明黄的帷幔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陛下,”沈沉舟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清冷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民女……确有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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