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宴·诱神入渊》言心兑

7、赠婢·耳目棋子

　　济世堂后院那场裹挟着药香与血腥往事的雨，终于在天光将亮未亮时歇了。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倒计时，计算着自那场心照不宣的“结盟”后流逝的分秒。
　　沈沉舟立在半开的支摘窗边，指尖残留着昨夜碾磨“血竭藤”留下的淡淡辛辣。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灰白天光下，几株半枯的药草蔫头耷脑，叶片上滚动着沉重的水珠。空气湿冷，带着泥土和腐烂枝叶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萧玦离去时那深灰斗篷融入巷口昏暗的背影，和他指尖划过“紫玉髓粉”字迹时眼中翻涌的冰冷恨意，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沈沉舟的脑海。一场各取所需的危险合作，如同在深渊边缘架起的独木桥，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彼此是唯一的支撑，却也是最致命的隐患。信任？那是比“缠心丝”更奢侈的毒药。她需要的，是萧玦皇子身份所能触及的宫闱深处，那些被重重帷幕遮挡的、关于秘药和毒杀的蛛丝马迹。而他，需要的则是她这双能辨识无形之毒、能潜入宫禁的眼。
　　合作伊始，便是互相提防的开始。沈沉舟的目光扫过昨夜萧玦坐过的木凳，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刻意伪装的病弱下隐藏的深沉心机。她走到桌案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昨夜摊开的古籍上关于“缠心丝”的记载，冰冷的文字如同毒蛇的鳞片，滑过指腹。
　　“笃、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清晨的沉寂。这一次，声音比昨夜萧玦的叩门更清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沈沉舟眼底的冰层无声凝结。她转身，步履无声地穿过弥漫着隔夜药香的小院，拉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意料中的人。
　　一个身着鹅黄云锦春衫的少女立在微凉的晨光里，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柳眉杏眼，琼鼻樱唇，肌肤细腻如新雪，正是青春少艾、娇艳欲滴的好颜色。她梳着时下京城贵女间流行的飞仙髻，斜插一支小巧玲珑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流苏轻晃，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少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怯又隐含好奇的笑容，如同春日枝头初绽的娇嫩花苞，清新得有些不染尘埃。
　　在她身后半步，垂手侍立着一个穿着半旧靛青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是昨日在宫道上迎候萧玦的陈德海！此刻，陈德海脸上堆着圆滑而恭敬的笑意，见沈沉舟开门，立刻上前半步，躬身行礼：
　　“素问先生安好。奴才奉九殿下之命，特来拜会先生。”
　　沈沉舟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德海，随即落在那位鹅黄衣衫的少女身上。少女接触到沈沉舟清冷审视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甜了几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局促，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闺阁礼，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
　　“婉儿见过素问先生。久闻先生妙手仁心，今日得见，实乃婉儿之幸。”她姿态优雅，动作间裙裾纹丝不动，显是受过极好的教养。
　　九殿下？婉儿？
　　沈沉舟心中瞬间了然。萧玦的动作……好快！昨夜刚刚达成那心照不宣的“盟约”，今日一早，这“耳目”便已送到门前。这名为“婉儿”的少女，看似天真娇憨，一身贵气，绝非寻常婢女。萧玦将她送来，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是安插在她身边的钉子，一双替他监视、甚至试探的眼睛。而派陈德海这位御前还算有些脸面的内侍总管亲自送来，更是将这份“恩赐”的分量抬得十足，让她连推拒的余地都微乎其微。
　　“陈公公。”沈沉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殿下费心了。”
　　陈德海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先生言重了。殿下说，先生悬壶济世，劳心劳力，身边总需个妥帖伶俐的人伺候汤药，打理琐事。婉儿姑娘是林尚书家的千金，性子最是柔顺体贴，人也机敏，琴棋书画皆通，尤擅女红药膳，定能帮衬先生一二。”他语速不疾不徐，将林婉儿的身份、才情、以及送来的理由都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户部尚书林如海的女儿？沈沉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竟是将一位官家千金，以“婢女”之名送到她这民间医馆？萧玦这步棋，下得既狠且巧。一来，尚书之女的身份，让她不能轻易慢待驱赶；二来，这等身份的人在她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监视和牵制；三来……恐怕也是借此机会，将这位林小姐，推入某个漩涡的中心，成为他棋盘上另一枚有用的棋子。好一个一石三鸟！
　　“林小姐金枝玉叶，在我这粗陋之处，怕是委屈了。”沈沉舟的目光落在林婉儿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上，语气平淡。
　　“先生折煞婉儿了！”林婉儿连忙摆手，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朵红云，眼神清澈无辜，带着几分急切，“婉儿在家时便仰慕先生医术，常恨自己不能亲见。如今能随侍先生左右，学习岐黄之术，照料先生起居，是婉儿求之不得的福分！粗茶淡饭，陋室简居，婉儿甘之如饴！”她的话语真挚热切，眼神里充满了对“医术”的向往和对沈沉舟的崇拜，将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向学的闺阁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沉舟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心中毫无波澜。这林婉儿，绝非表面这般单纯。那清澈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小兽般的机警和野心，瞒不过她的眼睛。萧玦选的人，果然“合适”。
　　“既是殿下美意，林小姐又不嫌委屈，”沈沉舟不再推拒，侧身让开通道，“那便请进吧。”
　　陈德海脸上笑意更盛，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人情：“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殿下知道先生应允，定然欣慰。那奴才便不打扰先生清修，先行告退了。”他对着沈沉舟和林婉儿各自躬身行礼，动作圆滑流畅，随即转身，迈着内侍特有的细碎步伐，迅速消失在巷口初升的晨光里，仿佛生怕沈沉舟反悔。
　　院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市声。
　　小院内，只剩下沈沉舟与林婉儿相对而立。清晨的湿冷空气里，浓郁的药香与林婉儿身上清雅的栀子花头油香气格格不入地交织在一起。
　　“先生，”林婉儿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姿态温顺得无可挑剔，“婉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婉儿现下该做些什么？”她抬起眼，眼神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孺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如同迷途的羔羊，等待着主人的指引。
　　沈沉舟的目光掠过她精心修饰的指甲，扫过她云锦衣衫上细密的折枝暗纹，最后落在那双看似清澈、实则深藏算计的眼睛上。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转身，朝着那间弥漫着药气的小屋走去，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随我来。”
　　林婉儿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步履轻盈，裙裾摆动间，那朵娇艳的栀子花暗香浮动。她好奇地打量着这简陋的院落、堆放的药草、还有屋内堆积如山的古籍和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药柜，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偶尔发出低低的、恰到好处的惊叹。
　　沈沉舟走到那张磨损的木桌旁，指了指桌角堆放的一小筐刚刚采摘、还带着露水的草药。“这是今晨送来的‘连钱草’，需择净，剔除老叶残枝，洗净，再摊于竹筛上晾干水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杂事。
　　林婉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筐草叶混杂着泥土，叶缘粗糙，还沾着些不知名的虫卵。她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和委屈，如同娇嫩的花瓣被粗粝的沙石摩擦。但转瞬即逝，脸上立刻绽开甜美而顺从的笑容，甚至带着点雀跃：“是，先生！婉儿这就去做！”她声音清脆，仿佛得到了什么美差，立刻挽起云锦的袖口，露出半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毫不迟疑地走向那筐草药，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株沾着泥点的连钱草。
　　沈沉舟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几味药材，放入药碾中，开始缓慢而均匀地碾磨。沉重的药碾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掩盖了身后林婉儿择菜时细微的、带着隐忍的吸气声。
　　碾轮滚动，深褐色的药粉在碾槽中渐渐成形，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苦辛气味。沈沉舟低垂着眼帘，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枯燥的药事之中。然而，她的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小屋。
　　她能清晰地“听”到林婉儿择菜时，那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笨拙的窸窣声；能“嗅”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的栀子花香试图掩盖草药土腥气的徒劳；更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看似专注择菜、实则不时飘来的、带着探究和评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羽毛，扫过她的脊背、她的发髻、她碾药时沉稳的手。
　　这位林小姐，表面乖巧顺从，实则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在试探她的深浅。那双清澈眼眸下的心思，恐怕比她碾槽中的药粉更加复杂难辨。
　　沈沉舟的指尖稳如磐石，碾轮依旧以恒定而缓慢的节奏滚动着。她拿起药匙，从碾槽中舀起一小撮刚碾好的褐色粉末，凑近鼻尖。苦涩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带着一股燥烈的冲劲。
　　这是“火麻仁”的粉末。药性燥烈，通便泄热，但……用量稍过，便如火上浇油，反伤津液，令人烦躁不安。
　　她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窗边。林婉儿正背对着她，纤细的腰肢微微弯着，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竹筛上的连钱草。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鹅黄色的云锦衣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她侧脸的线条精致柔美，长长的睫毛低垂，专注的神情显得无比纯真无害。
　　沈沉舟收回目光，将药匙中的粉末倒回碾槽，继续着那单调的碾磨。咯吱……咯吱……沉闷的声音在小屋内回荡。
　　一枚看似娇嫩无害的棋子，带着满身馨香，已悄然落定在这弥漫着苦辛药气的棋盘之上。她来自何方？将落向何处？又会在谁的指尖，搅动起怎样的风云？
　　沈沉舟的指尖捻起一片不小心飘落到碾槽外的火麻仁碎片，指尖微微用力，碎片在指腹间化为更细的粉末。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比药粉更苦涩的冷意。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