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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盟·各怀鬼胎 ...

  •   济世堂后院的药香,被连日阴雨浸泡得格外浓郁沉郁,混杂着泥土的潮气,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沈沉舟坐在窗边那张磨损得发亮的木桌旁,指尖捻着一小撮刚从药碾中倒出的褐色粉末,凑近鼻尖,轻轻嗅闻。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辛辣回甘。这是“血竭藤”的根粉,止血化瘀有奇效,但用量稍过,便会引动气血,加重内伤。
      昨夜水中漂浮的那几缕淡金“缠丝”,如同淬毒的蛛网,依旧盘踞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缠心丝”……这个只存在于父亲醉后失言和沈家血火记忆中的宫廷秘毒之名,此刻像冰冷的铁蒺藜,反复碾过她的神经。五皇子稚龄遭毒,幕后黑手是谁?目的何在?更关键的是,这毒,与当年沈家守护的“紫玉髓”有何关联?沈家的灭门,是否就因为他们知晓了太多关于这类阴诡之物的秘密?
      线索如同断在浓雾中的丝线,无从抓起。唯一明确的,是这深宫之内,必然隐藏着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沾满毒液的脉络。而她自己,十年前侥幸逃生的沈家孤女,如今化名“素问”重返这龙潭虎穴,无异于在刀尖上起舞。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开这铜墙铁壁般宫闱秘辛的支点。
      “笃、笃、笃。”
      三声极其克制、力道均匀的叩门声,打破了小院的沉寂,也打断了沈沉舟的沉思。
      她捻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在后院那扇斑驳的木门上。门外立着一个身影,隔着门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披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这个时辰,寻常病患不会来后院叩门。沈沉舟的眼神瞬间沉静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将所有翻涌的思绪压入深处。她放下药粉,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了指尖,这才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门边。
      “谁?”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
      门外沉默了一瞬,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嗓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沉舟耳中:“听闻素问先生妙手仁心,擅解疑难。在下……有沉疴缠身,药石罔效,特来求诊。”声音陌生,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沈沉舟的心弦无声地绷紧了一分。她并未立刻开门,只是透过门板一道细微的缝隙,无声地向外望去。斗篷的帽檐下,只能看到对方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那身半旧的深灰斗篷,质地普通,却隐隐勾勒出内里挺拔的身形,绝非寻常市井百姓。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是他?那个在德馨茶楼上,目光如影随形、最终被她察觉的人!那个在琼华宫宴最末席,如同沉默阴影的……九皇子萧玦!
      他来做什么?求诊?一个皇子,放着太医院不用,来寻她这民间女医?沈沉舟眼底的冰层裂开一丝缝隙,涌动着警惕与探究。她没有立刻应答,只是静立门后,空气仿佛凝固。
      门外的萧玦,同样在沉默中等待。帽檐下的阴影遮掩着他幽深的目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门后那道无声的、带着审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探针。他昨夜在清辉阁的油灯下,对着母亲留下的染血丝帕和记载着“紫玉髓粉”、“冰心草”的素笺枯坐整夜。那冰冷的线索,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心底最深的疑虑和恨意。太医院的水太深,他信不过。而眼前这个身份成谜、医术诡谲、更与“紫玉髓”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素问先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触及真相的突破口。尽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营造的虚弱:“先生……可是不便?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听闻先生曾解永宁侯世子之困,又于宫宴之上妙手回春,故冒昧前来……”
      提到宫宴,提到五皇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沈沉舟眼神微动。她不再犹豫,抬手,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陈旧的摩擦声。院外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腥气涌了进来,与屋内浓郁的药香碰撞、交融。
      萧玦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退去些许,露出了他完整的面容。依旧是那日在茶楼上看到的苍白清瘦,只是此刻在灰暗的天光下,眉宇间刻意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病气,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微微发白,活脱脱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他并未穿着显眼的皇子服饰,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常服裹在深灰斗篷下,更显低调。
      四目相对。
      沈沉舟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萧玦此刻刻意营造的虚弱姿态。萧玦的目光则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求医者的焦虑与一丝希冀,迎上沈沉舟的审视,不闪不避。
      “请进。”沈沉舟侧身让开通道,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喜怒。
      萧玦微微颔首,道了声“叨扰”,才抬步跨过门槛。他的动作带着病人特有的迟缓,脚步略显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耗费了极大的力气。进入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小屋,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屋内陈设——堆满古籍的书架,散发着各种药味的木格药柜,以及桌面上尚未收起的药碾和那碟褐色粉末。他的视线在那碟粉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鼻翼似乎也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捕捉着空气中复杂的药味信息,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先生这里……倒是清雅。”萧玦在沈沉舟示意的木凳上坐下,声音带着一丝气弱,目光却沉静地落在沈沉舟脸上,带着探究。
      沈沉舟没有接话,只是走到桌案另一侧坐下,将药碾和粉末推到一旁,取出一方干净的脉枕放在桌上。“手。”她的声音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萧玦依言伸出左手,搁在脉枕上。他的手腕过分清瘦,腕骨突出,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沈沉舟的指尖微凉,轻轻搭上他的腕脉。她的指腹带着常年辨识药材留下的薄茧,触感并不细腻,却异常稳定。萧玦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的指尖下,蕴含着一种沉稳的力量。他刻意放松了手臂的肌肉,让脉象显得更加虚浮无力,如同一个真正被沉疴折磨的病人。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沈沉舟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受着指下脉搏的每一次跳动。沉、迟、细、涩……种种虚弱的表象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属于健康年轻人的搏动!这脉象……伪装得极好,若非她指感超乎常人,几乎要被蒙蔽过去。果然是在装病!
      她面上不动声色,眼帘低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诊脉的指尖却并未移开,反而微微加了一分力道,如同无形的试探。
      萧玦的脉搏在她加力的瞬间,似乎极其细微地加快了一丝,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那刻意维持的迟缓。他的呼吸也依旧保持着虚弱病人那种轻浅的节奏,仿佛对沈沉舟的试探毫无所觉。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刀光剑影。空气里弥漫着药香、雨气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角力。
      沈沉舟缓缓收回手,抬起眼,目光直视萧玦刻意带着病气的眼睛:“殿下脉象沉迟细涩,气血两亏,心脾俱虚,应是思虑过重,兼有寒邪久伏于内,不得宣泄所致。”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理诊断,却精准地点出了“思虑过重”这个关键。
      萧玦的眼底深处,那潭沉寂的死水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果然识破了他的伪装!而且,这句“思虑过重”,更像是一句意有所指的试探!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苦笑,带着自嘲和无奈:“先生果然神医。不瞒先生,自……自去岁冬日一场风寒后,便缠绵至今,太医院也开了不少方子,总不见大好。近来更是……夜不能寐,神思恍惚。”他刻意避开了“思虑过重”的具体缘由,只强调病症。
      沈沉舟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和眼下刻意营造的青影,没有追问,只是淡淡道:“此症非一时可解。需清心凝神,固本培元。殿下此前所用方剂,可否一观?”她伸出手。
      萧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同样半旧的靛蓝色粗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折叠整齐、泛黄的纸张——正是他昨夜从母亲紫檀木匣中取出的、记载着梅妃病中感受和药方的素笺!其中一张,清晰地写着“增紫玉髓粉一钱”!
      他动作带着病人特有的迟缓,将其中一张素笺抽出,递向沈沉舟,指尖似乎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便是……便是此方了。先生看看,可有……不妥之处?”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沉舟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沉舟接过那张泛黄的纸笺。目光落在清秀却透着病弱气息的字迹上。当看到“紫玉髓粉”四个字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一缩!指尖捏着纸笺的力道瞬间加重了几分,薄薄的纸张边缘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虽然这反应极其短暂,几乎在瞬间就被她强行压下,恢复成古井无波,但一直死死盯住她的萧玦,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彼此心中深埋的猜忌与秘密!
      她认得!她果然认得这“紫玉髓粉”!而且反应如此强烈!这绝非一个普通医者看到一味罕见药材该有的反应!
      沈沉舟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紫玉髓粉”四个字上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浏览着整个药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此方……乃温补固本之剂,药性平和。只是……”她顿了顿,指尖在“紫玉髓粉”旁边轻轻一点,“此物……性温润肺腑,于寒症或有裨益。然……若患者体质本虚,或内藏隐疾,此物……恐有引动沉疴、加重病情之虞。”她的话语斟酌得极为小心,仿佛只是在陈述药理常识,却字字句句都像锋利的针,刺向萧玦心中最深的疑虑!
      “引动沉疴……加重病情……”萧玦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上刻意维持的病弱之色瞬间褪去大半,眼底翻涌起无法掩饰的冰冷恨意和痛苦!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沈沉舟,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先生的意思是……这药……非但无用,反而……有害?!”
      他没有再伪装。这一刻,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名为“求诊”的窗户纸,被这“紫玉髓粉”彻底捅破!试探变成了赤裸裸的交锋!
      沈沉舟迎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毫不退缩。她将那张泛黄的素笺轻轻放回桌上,指尖在纸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声。她并未直接回答萧玦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殿下昨夜,想必也未曾安枕。五皇子急症骤发……看似凶险,其因……却未必简单。”她的目光转向桌角那只早已收起的小白瓷碟,仿佛还能看到其中漂浮的淡金“缠丝”。“有些东西,无色无味,混于寻常药石饮食之中,如跗骨之蛆,日积月累,终有爆发之时。一旦发作……脉象诡谲,常被误诊为寒热错杂,寻常药石,不过隔靴搔痒,甚至……火上浇油。”
      “缠心丝……”萧玦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带着血腥味的寒意。昨夜宫宴上五皇子痛苦蜷缩的身影,与记忆中母亲在冷宫病榻上咳血不止的模样,瞬间重叠!那可怕的猜测,被沈沉舟近乎明示的话语彻底证实!
      沈沉舟的指尖在桌面上停止敲击。她抬起眼,目光如寒潭之水,清晰地映出萧玦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看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殿下与我,都在寻找同一条……毒蛇的踪迹。”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药香、潮气、还有彼此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杀意,沉甸甸地交织在一起。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窗纸,如同密集的战鼓。
      萧玦紧盯着沈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要从那冰封的平静下,看穿她内心真正的图谋。一个沈家孤女,隐忍十年,身负血海深仇,重返帝都,所求为何?仅仅是为家族复仇?还是……另有所图?与她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沈沉舟同样审视着萧玦。一个看似落魄怯懦的皇子,深藏不露,隐忍十年,暗中探查生母死因,其志绝非苟活。他背后是否另有势力?他接近自己,是真心寻求真相,还是……想利用她这把复仇的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挤压。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最终,萧玦缓缓靠回椅背,脸上刻意营造的病气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决绝的冷静。他不再伪装,声音低沉而清晰:“先生慧眼。那条毒蛇……藏得太深,它的毒牙,不仅指向过去,更指向现在,甚至……未来。”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要斩断它,单凭一人之力,难如登天。”
      沈沉舟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听懂了萧玦的弦外之音——联手。
      “殿下所言极是。”沈沉舟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重量,“毒蛇藏于九重宫阙,其毒蔓延。要寻其踪迹,斩其七寸……确需一双眼睛在明,一双眼睛在暗。”她抬起手,拿起桌案上那方刚刚诊脉用的脉枕,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殿下身处漩涡边缘,所见所闻,或能补民女耳目之不足。而民女……或能解殿下心中之惑,辨那药石……是良方,还是……鸩毒。”
      没有承诺,没有誓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互相利用。萧玦需要她这双能辨识宫廷秘药、能潜入宫闱的眼睛;而她,则需要萧玦这个皇子身份所能接触到的、更深层的宫廷信息和人脉网络。
      萧玦看着沈沉舟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沉默片刻。他知道,这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握沈沉舟的手,而是拿起桌上那张写着“紫玉髓粉”的泛黄素笺,指尖在墨迹上重重划过。
      “好。”一个字,低沉而清晰,如同敲定了一纸沾血的契约。“从今日起,先生便是……我萧玦的‘医者’。”
      沈沉舟的目光落在他指尖划过的那行字上,眼底深处,冰封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交织翻涌。她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逾千钧:
      “那么,殿下便是……民女的‘病人’了。”
      简陋的木桌上,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两只在黑暗中暂时收起利爪、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孤狼。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冰冷的雨线,仿佛要将这座暗流汹涌的帝都,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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