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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案·蛛丝马迹 ...

  •   琼华苑的喧嚣与灯火,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地滞留在记忆深处。清辉阁的夜,却将那份浮华映衬得愈发冰冷刺骨。萧玦回到这偏僻的院落时,已是深夜。宫宴残留的酒气、脂粉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都如同黏腻的蛛网,缠绕在感官上,挥之不去。他屏退了那两个眼神闪烁的小内侍,只留赵铁在门外守着。
      阁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空旷的地面上。他并未换下那身靛青色的新袍,只是解开了领口最上方的盘扣,露出一段过分苍白的脖颈。他坐在窗前的圈椅里,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个半旧的、毫不起眼的靛蓝粗布包袱。
      这是他从皇陵带回来的,唯一的“私物”。
      油灯跳跃的火苗,在他幽深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摇曳的光。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缓慢而郑重地解开了包袱皮上的结。粗布散开,露出里面几件同样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物,针脚细密,却早已磨损得厉害。衣物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萧玦的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上,仿佛凝固了一般。空气里弥漫着旧布和陈年尘土混合的、带着苦涩气息的味道。他静默了许久,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层层揭开那早已失去韧性的油布。
      最终露出的,是一方半尺见方、色泽沉暗的紫檀木匣。匣子没有任何雕饰,只在边缘处因年深日久的摩挲而泛出温润的光泽。匣盖紧扣,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锁孔细小,钥匙早已不知去向。
      萧玦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紫檀木表面,感受着那细密的纹理。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当年梅妃病逝于冷宫,刘嬷嬷拼死将这匣子交到他手中时,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懵懂不知世事,只知抱着这冰冷的匣子,在皇陵的寒夜里无声流泪。后来年岁渐长,也曾无数次尝试打开它,用尽了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细铁丝、磨尖的竹签、甚至偷偷找过守陵的老军汉借工具,却都徒劳无功。这小小的铜锁,坚固得如同母亲短暂一生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默。
      十年间,这匣子被他摩挲了无数遍,边角都已圆润。他也曾无数次猜测里面是什么——是几件不值钱的旧首饰?是母亲未写完的诗稿?还是……藏着关于她真正死因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深,尤其经历了昨夜宫宴那暗流汹涌的洗礼,后一种猜测,如同冰冷的藤蔓,在他心中越缠越紧。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油灯旁。那里放着一根他今日特意让赵铁寻来的、极其细长的钢针,针尖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芒。这是在皇陵时,一个因伤退役的老匠人教给他的法子,对付一些精巧但年代久远的锁具,有时比钥匙更管用。他屏住呼吸,将细如发丝的针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细小的锁孔。
      指尖的触感通过冰冷的钢针传递回来。锁芯内部结构复杂而精巧,绝非寻常之物。他全神贯注,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针尖传递的那一丝微弱的阻力与回弹上。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他自己压抑到极限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手臂开始酸麻,几乎要放弃之时,“咔哒”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萧玦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稳住微颤的手,轻轻一拨。
      锁,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药草和淡淡霉味的奇异气息,瞬间从开启的缝隙中逸散出来。萧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缓缓掀开了紫檀木匣的盖子。
      匣内并无金银珠玉。只有几样简单到近乎寒酸的物件:一支样式极其古朴的白玉梅花簪——正是当年刘嬷嬷转交之物;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磨损泛黄的素白丝帕;还有……几片干枯蜷缩、颜色深褐、早已失去形状的植物叶片,被小心翼翼地夹在一张同样泛黄的素笺之中。
      萧玦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支玉簪上。他轻轻拿起,温润的玉质触手生凉。簪头那朵含苞的梅花,雕工简洁却传神。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珍视的首饰。他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其上的一丝微弱气息。
      放下玉簪,他拿起那方素白丝帕。帕子很旧了,丝质变得脆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中央,绣着几茎疏淡的兰草,针脚细密,带着闺阁女子的雅致。除此之外,并无字迹。然而,当萧玦的目光仔细扫过帕子的边缘时,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在帕子一角,靠近边缘的地方,沾染着几块极其微小、早已干涸发黑、几乎与丝帕本身的泛黄融为一体的……污渍!那颜色,那形态……萧玦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太熟悉这种污渍了!在皇陵,他曾亲眼见过一个老守陵人咯血而亡,他咳出的血,沾染在粗布衣襟上,干涸后便是这般模样!
      这是……血迹!母亲咳出的血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萧玦的心脏。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落在那几张夹着枯叶的素笺上。
      素笺上,是母亲清秀却带着病弱气息的字迹,记录着一些琐碎的日常,以及……她病中的感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儿子的思念和对自身病体的绝望。
      “……咳疾愈发沉重,夜不能寐,胸中如塞棉絮,气息艰难。太医院周太医今日又换了方子,增了‘紫玉髓粉’一钱,言其温润肺腑,有奇效……然服下后,心口反觉更添烦闷燥热,咳喘不减反增,痰中血色愈浓……是吾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矣?……”
      紫玉髓粉!
      萧玦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四个字上!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昨夜宫宴上,沈沉舟那清冷的身影,那枚乌黑的药丸散发出的奇异辛香凉意,还有她指腹上那道淡去的月牙疤痕……瞬间与眼前这泛黄纸页上的字迹重叠!
      沈家!紫玉髓!宫廷秘药!
      一股彻骨的寒意,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悚,瞬间席卷了萧玦的四肢百骸!母亲缠绵病榻,最后咳血而亡,竟也与这“紫玉髓”有关?太医院开的药方里添加了此物,可母亲服用后病情反而加剧?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这“紫玉髓”,到底是救命的圣药,还是……催命的毒物?!
      他猛地抓起那几片夹在素笺中的枯叶。叶片早已失去鲜活时的形态,干枯蜷缩,颜色深褐,但萧玦凭着在皇陵多年辨识草药的经验,依旧能勉强认出——这是“冰心草”的叶片!一种极其罕见的、只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的草药!医书上记载其性至阴至寒,有清心败火之效,但对虚寒体质者,却是大忌!母亲本就体弱畏寒,太医院开的药方里竟含有此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萧玦的心头:母亲的死,恐怕并非表面上的“沉疴难起”!那所谓的“紫玉髓粉”和这“冰心草”……是否就是隐藏在太医院“良方”背后的……杀人利器?
      窗外的风似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呜呜作响,如同鬼哭。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将萧玦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冰冷刺骨的心绪。
      ---
      城南,“济世堂”的后院小屋内,同样只点着一盏孤灯。
      沈沉舟换下了那身拘束的宫装,重新穿回了自己半旧的素色布裙。她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医书古籍,还有一张她刚刚默写出来的、字迹清隽的药方——正是昨夜宫宴上,她呈给五皇子服用的“九香通腑丸”的完整配方。
      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药方上,而是紧紧锁在桌角一只小小的白瓷碟里。
      碟中,盛着半盏清水。此刻,水面上正漂浮着几缕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金色的丝状物!这些金丝,是她方才趁着替五皇子喂药、众人视线都被吸引的短暂瞬间,用藏在指甲缝里的特制银针,极其隐蔽地从五皇子因痛苦而微微张开的嘴角、沾染的些许唾液和未干泪痕中,轻轻刮取下来的残留物!此刻,它们正漂浮在清水中,在灯下折射出诡异的、非比寻常的微弱光泽。
      沈沉舟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锐利如刀。昨夜五皇子的急症,发作得太过突然,症状也过于猛烈,绝非寻常的寒凝气滞。她当时出手,一是迫于形势,二是心中隐隐觉得蹊跷。那枚“九香通腑丸”确实有通腑散寒之效,但更重要的是,里面被她加入了一味极其隐秘的“引子”——“金蚕蜕粉”。此物本身无毒,甚至微有益气之效,但有一个极其特殊的性质:它能与某些极为罕见、隐匿性极强的毒物或慢性药物残留产生反应,使之显形!
      此刻,水中这些漂浮的、淡金色的丝状物,正是“金蚕蜕粉”与某种未知物质反应后的结果!这种形态……沈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笃笃声。她飞快地翻阅着摊开的古籍,目光在那些记载着奇毒异药的篇章上飞速扫过。
      “……金丝缠脉,遇蜕则显,色淡金,状若游丝……其性阴诡,积于脏腑,可致气机逆乱,状若寒邪直中,或热毒攻心……常混于温补之药,日久则深入骨髓,神仙难救……疑为前朝宫廷秘药‘缠心丝’之变种……”
      古籍上的描述,与她眼前所见,几乎完全吻合!
      缠心丝?!
      沈沉舟的呼吸骤然一滞!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记得这个名字!在沈家未被灭门前,父亲沈院正曾醉后失言,对着母亲忧心忡忡地提起过!说宫中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名为“缠心丝”的慢性奇毒,无色无味,可混于药石饮食,初时症状轻微,或如风寒,或似体虚,极难察觉。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则痛苦万状,状若急症,药石罔效!因其发作时脉象紊乱奇特,常被误诊!
      父亲当时神色凝重,警告母亲绝不可外传,言及此物阴毒,关联甚大。后来……沈家便遭了灭门之祸!
      五皇子昨夜的症状,分明就是“缠心丝”或其变种积累爆发之象!他还那么小……是谁?是谁竟对一个稚龄皇子下此毒手?用的是何种途径?更可怕的是,这种宫廷秘药,竟再次出现了!而且,其形态似乎比父亲当年描述的更为隐匿,若非她的“金蚕蜕粉”,几乎无法察觉!
      父亲的研究手札……当年沈家药房里那些被焚毁的典籍……还有那枚被寒鸦叼走的“紫玉髓”……这一切,是否都与这可怕的宫廷秘药有关?沈家的灭门,是否就因为他们触及了这深宫中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沈沉舟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尖锐的刺痛。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水中那几缕淡金色的“游丝”,眼神锐利如淬毒的匕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屋檐和窗纸,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夜色如墨,将这座繁华的帝都和其中盘根错节的阴谋,一同浸染得更加深沉。
      清辉阁内,萧玦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染血丝帕和记载着“紫玉髓粉”的素笺,眼神冰封。
      济世堂后院,沈沉舟凝视着水中显形的淡金“缠心丝”,杀意凛然。
      冰冷的雨丝,仿佛连接起两处相隔甚远的空间。十年前的血案,十年后的秘药,如同深埋地底的毒藤,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滋生蔓延,最终,在这深沉的雨夜,各自探出了第一缕致命的触须,指向那深不可测的宫廷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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