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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宫宴·暗流涌动 ...

  •   德馨茶楼的凉茶滋味,仿佛还滞留在萧玦的舌尖,带着挥之不去的涩意。沈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城南的街巷,却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那指腹上淡去的月牙疤痕,那敏锐得近乎妖异的一瞥,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十年前那场暴雨血夜,并未真正落幕。她回来了,带着满身的谜团和无法估量的变数,悄然踏入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清辉阁的夜晚,比白日更显清寂。月光透过高丽纸窗棂,在地面铺上一层惨淡的白霜。萧玦并未点灯,只枯坐在窗前的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内务府新送来的那件靛青色锦袍袖口的云纹滚边。触感冰凉滑腻,如同这深宫本身的气息。
      赵铁无声地进来,将一碟温热的素馅蒸饼和一壶清水放在桌上。“殿下,用些东西吧。内廷刚传了话,明晚在‘琼华苑’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他声音低沉,刻意在“接风洗尘”四个字上放得极轻。
      萧玦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蒸饼氤氲的热气上,没有动。“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琼华苑的宫宴?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主角是他这个落魄归来的皇子,而看客,则是这深宫真正的主人们。他将是戏台上那只供人评头论足、试探轻重的提线木偶。
      “奴才还打听到,”赵铁继续低声道,声音压得更低,“永宁侯府的小世子,今日午后已能下床走动,神志也清醒了。侯府上下……简直视那位‘素问先生’为再造恩人。侯爷亲自命人备了厚礼送去城南的济世堂,不过听说……都被婉拒了。”
      萧玦端起水杯,凑到唇边,没有喝。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婉拒厚礼?这倒符合沈沉舟那日展露的、近乎冷漠的疏离。她所求的,显然不是金银财帛。那她求什么?一个沈家的孤女,隐姓埋名十年,练就一身诡谲医术,重返这龙潭虎穴……她的目标,又会是谁?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却又沉重得让他不愿深想。
      “还有一事,”赵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今日午后,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亲自去了济世堂一趟。随后不久,那位‘素问先生’……便被宣召入宫了。说是……皇后娘娘听闻她医术精湛,体恤臣子,救了永宁侯世子,要当面嘉赏。”
      水杯在萧玦手中微微一滞,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皇后的动作……好快!永宁侯府的事情才刚尘埃落定,她便如此迅捷地将这突然冒出来的“女神医”召入宫中。是单纯的“体恤臣子”,以示恩典?还是……另有所图?皇后与当年沈家灭门案……是否有关联?萧玦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着,思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厘清的涟漪。
      皇后的召见,如同在即将到来的宫宴前,投下了一片更加诡谲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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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华苑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烛台上,手臂粗的牛油蜡烛静静燃烧,将殿内金碧辉煌的藻井、盘龙雕凤的梁柱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馥郁的气息,混合着酒菜佳肴的温热香气,营造出一种极致繁华的假象。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如穿花蝴蝶般在席间轻盈穿梭,奉上珍馐美酒。席上坐满了人,宗室勋贵,后宫妃嫔,皇子公主,还有几位位高权重的阁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皇家气象。
      然而,这繁华的表象之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暗流。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的丝线,有意无意地缠绕在宴席最末端、最不起眼的那个位置。
      萧玦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簇新却依旧是最低规制靛青色皇子常服,身姿略显僵硬。他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玉箸和鎏金酒樽上,仿佛对周遭的奢华与喧嚣浑然不觉,又像是被这阵仗震慑得手足无措。他刻意将呼吸放得有些轻浅,握着酒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显出一种拘谨到近乎怯懦的姿态。偶尔有宫娥为他斟酒,他都会受惊般微微瑟缩一下,然后才慌忙地小声道谢,声音细若蚊蚋。
      “九弟,”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萧玦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他席前的三皇子萧珩。萧珩一身明黄蟒袍,玉带金冠,在璀璨灯火下愈发显得丰神俊朗,贵气逼人。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手中端着一只剔透的琉璃酒盏,里面琥珀色的琼浆微微荡漾。
      “十年不见,九弟清减了不少。”萧珩语气亲昵,仿佛真是兄友弟恭,“皇陵清苦,委屈你了。来,为兄敬你一杯,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他笑容温煦,眼神却如同带着温度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萧玦苍白的面容和那身刺眼的旧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
      萧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地站起身,动作甚至带倒了身后的锦墩,发出一声轻响,引得附近几道目光扫来。他脸上瞬间涨红,显出窘迫之色,手忙脚乱地扶好锦墩,才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颤抖:“三……三皇兄言重了。劳皇兄挂念,臣弟……臣弟惶恐。”他举杯的手有些不稳,酒液在樽沿晃荡。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生分?”萧珩笑得愈发和煦,仿佛没看到他的窘态,主动将琉璃盏凑过来,轻轻一碰萧玦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声。“饮胜!”说罢,姿态优雅地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萧玦脸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萧玦像是被那声“叮”惊到,手又是一抖,酒水洒出几滴在他簇新的袖口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顾不得擦拭,慌忙地将杯中酒凑到嘴边,几乎是囫囵吞下,辛辣的酒液呛得他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角也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他放下酒杯,有些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低声道:“谢……谢皇兄。”
      萧珩看着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眼底那抹轻蔑终于化开一丝真实的满意。他伸出手,看似亲昵地拍了拍萧玦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好了,坐下吧。日后在宫中,若有什么短缺不便,尽管来寻为兄。”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如同在安抚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是……是,臣弟记下了。”萧玦顺从地应着,重新坐下,头垂得更低,只露出微微泛红的耳尖和一段过分纤细苍白的脖颈。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方才的怯懦和慌乱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沉寂和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萧珩的试探,在他眼中拙劣得如同儿戏。
      高踞于御座之上的皇帝萧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穿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带着一种长年沉溺酒色与权术的疲惫感,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在看似昏聩的表象下,闪烁着精明的算计。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目光淡淡地扫过萧珩对萧玦那番“兄友弟恭”的表演,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平静。他并未开口,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坐在皇帝下首凤座上的皇后王氏,则显得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端庄微笑,目光慈和地扫过全场,在萧玦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当看到萧玦被酒呛到、狼狈擦嘴时,她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端起面前的蜜水,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小口,仿佛那点小小的失仪,不过是尘埃拂过华服,不值一哂。只是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在玉杯上轻轻叩击的节奏,似乎比方才快了一分。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继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丝竹声愈发靡靡。就在这时,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的五皇子萧珏,一个约莫七八岁、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童,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腹部,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痛苦地呻吟出声:“母妃……疼……好疼……”
      五皇子的生母,位份不高的王婕妤吓得花容失色,慌忙离席扑到儿子身边:“珏儿!珏儿你怎么了?别吓母妃啊!”她声音带着哭腔,手足无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了宴席的“和谐”。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关切或纯粹看热闹的心思。皇帝眉头紧锁,皇后也放下了杯盏,沉声道:“怎么回事?快传太医!”
      早有伶俐的内侍飞奔出去。片刻功夫,两名值守太医院的御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他们跪在五皇子席前,一番望闻问切,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其中一位年长的御医抹了把额头的汗,回禀道:“启禀陛下,娘娘,五殿下此症……来得急骤,脉象弦紧而涩,腹痛如绞,似有寒邪直中,又似……气机逆乱,臣等一时……一时难以确诊,需施针缓解,再议方药!”他声音带着惶恐,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急症也感到棘手。
      “废物!”皇帝低斥一声,脸色阴沉。皇后脸色也不好看,在自己的宫宴上皇子突发急症,御医却束手,这无疑是在打她的脸面。
      王婕妤的哭声更大了,抱着痛苦蜷缩的儿子,六神无主。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殿内一角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王婕妤的啜泣和众人的低语:
      “陛下,娘娘,可否容民女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投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在靠近殿门处、专为低阶女官和侍从设的席位最末端,一个身着素色宫装、身形清瘦的女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姿态恭谨,正是白日被皇后召入宫中的“素问先生”,沈沉舟。此刻的她,已换下了那身布裙荆钗,但素净的宫装依旧掩不住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审视。皇帝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你?”皇后开口,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仪,“你有何法?”
      沈沉舟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避开帝后直接的视线,只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姿态不卑不亢:“民女略通医理,观五殿下之状,腹痛如绞,冷汗淋漓,面白唇青,乃寒凝气滞、腑气不通所致。此症需急通其腑,缓则恐生变。民女随身带有自配的‘九香通腑丸’一枚,或可一试。”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指节大小的素白瓷瓶,双手奉上。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条理分明,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御医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又看看帝后。皇后看向皇帝。
      皇帝把玩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沈沉舟低垂的侧脸上停留片刻,沉声道:“呈上来。”
      一名内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沈沉舟手中的瓷瓶,快步呈到御前。皇帝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清淡、却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辛香凉意的气息瞬间逸散出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他倒出瓶中唯一一颗龙眼核大小、色泽乌黑油亮的药丸,放在掌心端详片刻。
      “你可知,此药若无效,或有害,是何罪责?”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沈沉舟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片刻,才将药丸递给一旁的内侍:“给五皇子服下。”
      王婕妤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在内侍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乌黑的药丸喂入五皇子口中。药丸似乎入口即化。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痛苦蜷缩的五皇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五皇子紧锁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来,煞白的小脸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他紧捂着腹部的小手慢慢松开,虽然依旧虚弱,但痛苦的神情已然消失。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小声唤道:“母妃……好像……不疼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松气声。王婕妤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儿子。两名御医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依旧垂首恭立的沈沉舟,这一次,那审视中多了一抹深沉的探究。皇后雍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和惊奇:“好!果然妙手!你叫……”
      “民女素问。”沈沉舟平静地回答。
      “素问……”皇帝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仿佛只是记住了一个有用的名字。“赏。”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立刻有内侍上前,捧上早已备好的、象征性的赏赐——几匹锦缎和一小匣金瓜子。沈沉舟恭敬地行礼谢恩,姿态依旧清冷疏离,仿佛刚才那场关乎性命的出手,不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粒微尘。
      一场可能搅乱宫宴的风波,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医女,用一枚小小的药丸,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丝竹声再起,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萧玦坐在最末席,自始至终,如同一个彻底被遗忘的背景。他低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被酒水浸湿的那一小块深色印记。方才沈沉舟起身献药,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当那枚乌黑的药丸被取出,那股奇异的辛香凉意飘散时,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此刻,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酒。借着举杯的动作,他的目光极其隐蔽、极其迅速地扫过站在殿角阴影里、刚刚领完赏赐的沈沉舟。她的侧影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模糊,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垂在身侧、掩在宽大宫装袖袍下的手,指节纤细,安静地交叠着。
      萧玦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无声地丈量过她右手的位置。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
      那枚看似救命的“九香通腑丸”……真的只是通腑散寒那么简单吗?一个能在十年前那场灭门绝境中活下来、并练就如此诡谲医术的人,她拿出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值得用最深的怀疑去审视。
      皇帝眼中那抹深沉的探究,皇后脸上那恰到好处的赞许,还有此刻殿内重新响起的、刻意营造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都如同琼华苑内辉煌灯火投下的、更加浓重扭曲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
      宫宴还在继续,繁华依旧,笙歌未歇。但萧玦知道,自那个叫“素问”的女子踏入这座殿堂起,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漩涡丛生。而他,也被这无形的暗流,裹挟着,推向一个更加叵测的深渊。他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停留片刻,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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