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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鸿·妙手医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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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阁的寂静,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菱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以及一种陈设簇新却依旧掩不住的、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十年皇陵的孤寂早已刻入骨髓,这深宫角落的安静,对萧玦而言,甚至算得上一种奢侈。
他坐在靠窗的酸枝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半旧的《水经注》,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未曾移动。陈德海将他安置在此处,留下两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实则眼神里藏着小心思的小内侍后,便告退了。这偏僻的院落,远离了宫闱的核心喧嚣,也远离了帝王的视线。所谓“休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放逐,一种无声的提醒——你回来了,但你的位置,就在这里,在这权力的边缘。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更衬得阁内一片死寂。萧玦的思绪,却并未停留在眼前的文字上。昨日宫道上,那辆华贵的朱轮车碾过时扬起的灰尘,萧珩隔着锦帘投来的、如同打量尘埃般的目光,还有陈德海脸上那层浮皮潦草的恭敬……一幕幕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十年磨砺出的沉静外壳下,一丝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他离开十年、已然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宫城。
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是赵铁。他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套崭新的靛青色锦缎常服,还有几样简单的茶点。“殿下,内务府刚送来的。”赵铁的声音低沉平稳,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
萧玦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那些簇新的衣物上。料子是好料子,针脚也细密,只是颜色和款式,是最普通、最不扎眼的皇子常服,甚至比他当年离京时还要简朴几分。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锦缎表面,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
“放下吧。”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赵铁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退下。他垂手立在一旁,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殿下,方才奴才去内务府领东西,听到些……闲话。”
萧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铁。赵铁是他从皇陵带回来的唯一心腹,曾是军中斥候,因伤退役后看守皇陵,为人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京城任何一派的烙印。他的“闲话”,往往带着价值。
“是关于永宁侯府的事。”赵铁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永宁侯的独子,那位小世子,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怪病。请遍了太医院的圣手,连民间几个有名的郎中也都束手无策。说是白日里亢奋异常,力大无穷,砸坏了不少东西,到了夜里却又浑身冰冷,抽搐不止,口吐白沫,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永宁侯?萧玦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顿。那是先帝朝的老臣,如今虽已卸了实权,只担着个虚衔,但在勋贵圈子里颇有清望,与几位宗室王爷也交情匪浅。他的独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
“太医院怎么说?”萧玦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说是脉象紊乱奇特,似热极又似寒极,非寻常药石可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起色,反倒像是……”赵铁顿了顿,“……火上浇油。侯府上下急得团团转,侯夫人更是哭晕过去好几次。”
“哦?”萧玦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太医院汇聚天下顶尖医者,竟也束手无策?这病,听起来确实古怪。
“就在今早,奴才回来时,路过西市口,”赵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看到侯府的管事,正毕恭毕敬地迎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进府。”
“女子?”
“是。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半旧的素色布裙,头上只簪了一根普通的荆钗。背着个半旧的药箱,风尘仆仆的。但侯府管事对她,那态度恭敬得……”赵铁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比对宫里来的公公还小心。奴才好奇,多问了一句旁边看热闹的人,才知道,那女子是近日才在城南‘济世堂’坐诊的一位女医,自称‘素问先生’。据说医术很是了得,尤其擅长疑难杂症,治好了不少连大医馆都摇头的病人。只是性情古怪,非疑难不治,诊金也……随心所欲,有时分文不取,有时却又索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侯府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知怎么请动了她。”
“素问……”萧玦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一个如此年轻、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竟能让永宁侯府放下身段,以礼相待?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他合上手中的书卷,随意地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菱花窗格将外面的景色切割成小块。能看到远处宫墙高耸的轮廓,以及宫墙外更远处,属于市井坊间的一片模糊屋脊。永宁侯府,就在那片屋脊的某个方向。
“赵铁。”
“奴才在。”
“换身衣裳。”萧玦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们去……‘德馨茶楼’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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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茶楼临着西市最繁华的街道,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极佳。从这里望出去,不仅能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更能清晰地望见不远处永宁侯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和高耸的院墙。此刻,侯府门前虽无车马喧嚣,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的紧张气氛,连门口站着的几个家丁,都绷着脸,神情凝重。
萧玦选了个靠里的位置,背对着大部分茶客,只留一个侧影对着窗户。他换上了内务府送来的那身新衣,靛青色的锦缎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也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拘谨、沉默、毫不起眼的普通宗室子弟。他只要了一杯最普通的雨前龙井,放在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赵铁则侍立在他身后半步,垂手敛目,如同一个最本分的随从。
茶楼里人声鼎沸,说书的、谈生意的、闲聊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萧玦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粗瓷茶杯,耳朵却在嘈杂中敏锐地捕捉着任何与永宁侯府相关的只言片语。
“……嘿,听说了吗?永宁侯家那小霸王,怕是要不行了!”
“可不是!我有个远房表亲在侯府后厨帮工,说是昨儿夜里闹得可凶了,几个壮实家丁都按不住……”
“啧啧,侯爷老来得子,就这么一根独苗啊!要真没了……”
“不是说今早请了个女神医进去?”
“女神医?就那个穿布裙子的?瞧着年纪轻轻的,能行吗?太医院的老供奉们都摇头呢!”
“谁知道呢?死马当活马医呗!不过听说那姑娘进去快一个时辰了,里头好像……安静了不少?”
“真的假的?……”
议论声带着市井特有的好奇和几分事不关己的唏嘘。萧玦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目光投向侯府紧闭的大门。安静了不少?这倒是个值得玩味的信号。是回光返照,还是……真有转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楼里的人换了几茬,关于侯府的议论也渐渐淡了下去。萧玦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得像一尊雕像。赵铁默默上前,替他换了一杯新茶。
就在日头开始西斜,将茶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永宁侯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侯府的管事,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腰弯得比之前更深了。紧接着,一个素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正是赵铁描述的那位“素问先生”。
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素色布裙,荆钗布履,身姿挺拔如修竹。斜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并不孱弱的轮廓。她的面容并非绝色,却异常清丽干净,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略显透明的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沉静得如同两汪深潭,波澜不惊,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可能决定生死的诊治,而只是出门散了趟步。她背着她那个半旧的药箱,步履从容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管事几乎是半躬着身跟在她身侧,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感激涕零的话。那女子却只是微微侧首,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更添几分疏离。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过街道,扬起了些许尘土,也撩动了她素色的裙裾和额前几缕碎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衣袖轻轻挡了一下口鼻。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却让一直凝神注视的萧玦,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了她抬起的那只手上!确切地说,是锁在她右手食指的指腹上!
那指腹的侧面,靠近指甲根部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近乎淡去的旧疤痕!疤痕的形状很特别,像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月牙。颜色很浅,若非此刻斜阳的光线角度恰好,若非他目力极佳且看得异常专注,几乎难以察觉!
这道疤痕……萧玦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一股冰凉的寒意,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猛地窜上他的脊背!
十年前,沈家灭门前的那个午后。阳光也是这般明媚。他奉母妃之命,悄悄溜出冷宫,去太医院寻那位以仁心仁术著称的沈院正,求他为缠绵病榻的母妃配些温和滋补的药丸。沈院正并未因他生母位卑而轻视,反而温和接待了他。就在沈院正为他写方子时,那个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衫子的小女孩,捧着一碟刚洗好的、水灵灵的紫葡萄跑了进来。
“爹爹!尝尝这个,可甜啦!”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得像银铃,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沈院正无奈又宠溺地笑着放下笔,伸手去接。小女孩却调皮地一躲,咯咯笑着,非要亲手喂给父亲。父女俩笑闹间,小女孩的指尖不小心划过沈院正搁在桌角的一方小小的、用来捣碎名贵药材的紫玉药碾边缘。那药碾边缘虽打磨得光滑,但毕竟材质坚硬。小女孩“嘶”地轻呼一声,缩回手,指腹上立刻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留下了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划痕。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沈院正心疼地捧着小女儿的手轻轻吹气,连声安慰。那小女孩却只是皱了皱鼻子,很快又绽开笑脸,仿佛那点疼痛微不足道。那个午后沈家药房里的药草清香,小女孩明媚的笑靥,还有她指腹上那道小小的、渗着血珠的月牙划痕,如同一幅褪色的画,深埋在萧玦的记忆深处。
沈沉舟!她是沈沉舟!那个本该在十年前那场灭门血案中化为灰烬的沈家幼女!
她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化名“素问”,以一身诡谲莫测的医术,重新踏入了这座吃人的京城!
巨大的冲击让萧玦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冰凉的杯壁透过皮肤传来刺骨的寒意。十年!整整十年!她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逃出生天?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为永宁侯世子诊治,是巧合,还是……带着目的?
就在萧玦心潮翻涌、目光如炬地锁定着那道身影时,正走到街道中央的沈沉舟,脚步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她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被路上的一块小石子硌了一下脚。然而,就在那一顿的瞬间,她那双一直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眼波极其轻微地流转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微不可察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街道两侧的店铺。最终,那视线如同轻盈的羽毛,不着痕迹地拂过了德馨茶楼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拂过了萧玦所在的位置!
那目光极快,快到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掠过街景。
但萧玦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那绝非不经意的扫视!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一种对暗中窥探的敏锐感知!她察觉到了!察觉到了来自这个方向的、过分专注的视线!
沈沉舟的目光并未在茶楼窗户上停留,仿佛真的只是随意掠过。她收回视线,依旧保持着那份清冷的从容,对着身旁还在絮絮叨叨的侯府管事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素色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街市上渐多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萧玦缓缓松开紧握着茶杯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映着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他端起凉茶,凑到唇边,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激灵,也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十年生死两茫茫。当年血火中侥幸逃脱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深不可测的“素问先生”。她指腹那道几乎淡去的月牙疤痕,是身份的烙印,也是通往那段血腥过往的唯一钥匙。而她方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回来了。带着满身秘密和无法揣度的目的。
窗外的斜阳将茶楼的影子拉得更长,街道上的人流依旧熙攘。萧玦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极其轻微的笃笃声。
沈沉舟……素问……他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底深处,那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第一次真正掀起了汹涌的暗流。这潭水,似乎比预想中,更深,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