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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京·落魄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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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那声凄厉的“娘娘薨了”,在十年光阴的冲刷下,早已褪尽了当初的惊心动魄,成了宫闱秘史里微不足道的一笔尘埃。十年,足够让一座城池改换新颜,也足够让一个少年磨去棱角,学会在夹缝里沉默地呼吸。
大胤王朝的帝京,依旧是天下首善之地,朱门绣户,商旅辐辏。春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空气中浮动着新柳的微涩和不知名花树的甜香。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车粼粼声、士子高谈阔论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市井图卷。然而,在这看似寻常的熙攘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正随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而悄然涌动。
马车很旧,青布车帷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拉车的两匹老马毛色黯淡,步履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沉重。车身随着并不平坦的路面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轻响,混在街市的喧嚣里,几不可闻。驾车的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穿着半旧的灰布短打,脸上刻着风霜,眼神低垂,只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
这就是离京十年,为先帝守陵祈福的九皇子,萧玦的仪仗。
没有开道的净鞭,没有簇拥的扈从,没有象征皇子身份的明黄仪卫。它朴素得甚至不如京中一些殷实商贾家的车驾。若非城门守将提前得了内廷的谕令,仔细核验了通关文牒上那个“九皇子萧玦”的鲜红印章,几乎无人会将这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与天家贵胄联系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向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那位……回来了?”
“哪位?”
“还能哪位?冷宫梅妃生的那个!守了十年皇陵,还以为……”
“嘘!噤声!不要命了?”
茶楼酒肆的角落,低语声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漾开又迅速归于平静。一双双或好奇、或探究、或冷漠、或带着隐秘算计的眼睛,透过窗棂缝隙、门帘晃动,无声地投向那辆缓缓驶过的青幔马车。十年,足以让一个皇子被彻底遗忘在权力的边缘。他的归来,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分,还是不甘沉寂的试探?没人知道答案,但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马车内,光线有些昏暗。萧玦安静地靠坐在并不算柔软的锦垫上。十年光阴,当年皇陵前那个单薄苍白的少年,身形已然拔高、舒展,只是依旧显得清瘦。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圆领常服,料子普通,浆洗得有些发硬,颜色也褪去了几分鲜亮。长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他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和掌心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与养尊处优的皇子身份格格不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膝上布料粗糙的纹理,动作极轻,透着一股刻进骨子里的谨慎。
车窗外透进来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下颌。十年皇陵的清苦孤寂,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沉静。只是这沉静之下,是深潭般的幽邃,将所有情绪都牢牢锁在眼底最深处。
偶尔,车轮碾过一块稍大的石子,车身猛地一颠簸。萧玦的身体也随之轻轻一晃,但他立刻便稳住了,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被风吹动。只是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会微微蜷缩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十年远离漩涡中心的日子,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将这种对危险的直觉磨砺得更加敏锐。
马车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路过一家气派的酒楼时,二楼临街的雅间窗户被推开半扇。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凭栏饮酒谈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下。
“啧,瞧见没?那辆破车。”一个穿着宝蓝锦袍、手持洒金折扇的青年嗤笑一声,用扇子遥遥点了点萧玦的马车,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咱们九殿下这排场,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旁边一个圆脸微胖的同伴立刻凑趣:“可不是嘛!听说在皇陵,日日粗茶淡饭,跟守陵的老军汉也差不了多少。这回了京,怕是连咱们府上的管事都比他有体面咯!”他刻意抬高了声调,引得旁边几人一阵哄笑。
哄笑声清晰地穿透车窗薄薄的布帘,钻进萧玦的耳朵里。他摩挲着布料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极其轻微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在阴影里极快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随即又归于沉寂。他的嘴角甚至没有一丝牵动,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
“行了,少说两句。”另一个面容稍显沉稳些的青衣公子皱了皱眉,低声劝阻,“毕竟是皇子,身份摆在那儿。”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辆马车时,也带着几分审视和评估。这位九殿下,未免也太……安静了些?是十年磋磨彻底磨平了心性,还是……
马车继续前行,将那些不加掩饰的嘲讽和探究的目光抛在身后。萧玦微微侧过头,透过车窗帘幕一道细微的缝隙,目光平静地扫过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扫过行色匆匆的路人,扫过远处巍峨宫墙的一角飞檐。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重回京城的欣喜激动,也无面对轻慢的愤怒屈辱,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这繁华帝都,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处需要小心行走的陌生之地。
宫门越来越近,那股无形的威压感也愈发沉重。守卫宫门的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青幔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驾车的中年汉子跳下车辕,对着守卫低声说了几句,递上通关文牒和入宫的牙牌。
守卫仔细核验着,目光不时扫向那紧闭的车厢。片刻,他挥手示意放行,但眼神里那份公事公办的审视,并未因车中人的身份而有半分缓和。
马车驶入宫门,车轮碾压在平整宽阔的宫道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两旁的朱红宫墙高耸肃穆,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阳光,投下长长的、带着凉意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檀香、尘土和岁月沉淀的冰冷气息。
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太监早已等在宫道旁,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见马车停下,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疏离的恭敬笑容,快步迎上前,对着掀开车帘露出身形的萧玦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宦官特有的圆滑腔调:
“奴才陈德海,奉旨在此迎候九殿下。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他抬起眼,目光飞快地在萧玦身上那身旧衣和略显风尘仆仆的脸上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和评估。十年皇陵,果然……消磨得厉害。
萧玦在中年汉子(他的贴身护卫兼车夫,名叫赵铁)的搀扶下,动作略显迟缓地下了车。他站定后,对着陈德海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刻意的拘谨:“有劳陈公公。”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不敢直视这位御前还算有些脸面的内侍总管,姿态放得极低。宽大的袖口随着他行礼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一截过分清瘦的手腕,在深色衣料的衬托下,更显苍白。
“殿下折煞奴才了。”陈德海脸上的笑容不变,侧身引路,“陛下体恤殿下劳苦,特命奴才先引殿下去‘清辉阁’稍作休整,沐浴更衣。晚些时候,陛下会在‘养心殿’召见殿下。”
“清辉阁?”萧玦似乎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怯懦和感激的笑容,“谢父皇恩典,谢陈公公。”
陈德海引着萧玦,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走去。赵铁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宫道漫长,两侧高墙夹峙,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更显寂静。
“殿下离京多年,宫中有些地方,怕是都陌生了吧?”陈德海一边走,一边状似随意地搭话,声音在宫墙间显得有些缥缈,“这清辉阁位置是偏了些,不过胜在清净。前些年修缮过,一应物事都是新的,殿下住着也舒心些。”
“父皇安排,自是好的。”萧玦低声应着,目光落在脚下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似乎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袖口。他的步伐不快,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踩脏了这光洁的地面。阳光透过高墙顶端的琉璃瓦,在他靛青色的旧袍上投下几块破碎的光斑,映着他低垂的侧脸,愈发显得单薄而局促。
陈德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多言,只在前引路。这位九殿下,倒是比他预想中还要……安分守己。只是不知这份安分,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眼角的余光瞥过萧玦紧攥着袖口、指节有些发白的手,心中念头微转。
就在一行人转过一道宫墙,前方“清辉阁”那略显偏僻的院落轮廓已在望时,斜刺里一条更为宽阔的宫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吆喝:“三殿下回宫——闲人避让——”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萧玦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陈德海也立刻停下,侧身退至宫道边缘,垂首恭立。赵铁更是迅速退后几步,几乎贴到了宫墙上。
只见一队鲜亮的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打头是八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银亮软甲、腰挎长刀的剽悍护卫,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前方。其后是一辆四匹雪白骏马拉着的华丽朱轮车。车帷用的是上好的明黄云锦,绣着四爪行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车内主人尊贵无匹的身份——当朝皇后嫡子,三皇子萧珩。
车驾未到近前,那迫人的气势已扑面而来。护卫的马蹄踏在宫道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嘚嘚声,敲击着人的耳膜。
朱轮车在经过萧玦和陈德海等人身边时,速度似乎并未减缓。车窗那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从里面掀开了一角。一张年轻、英俊却带着明显骄矜之色的脸庞露了出来,正是三皇子萧珩。他目光随意地扫过路边垂首恭立的几人,在萧玦身上那身刺眼的旧衣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如同打量一件碍眼的旧物。
那目光短暂而锐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随即,锦帘落下,车驾毫不停顿,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和空气中淡淡的、属于名贵熏香的馥郁气息。
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陈德海才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对依旧垂首恭立、仿佛被那气势震慑住的萧玦道:“殿下,是三殿下。想是刚从宫外回来。咱们继续走吧?”
萧玦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残留的、恰到好处的惊悸和茫然。他轻轻拍了拍沾了些许灰尘的旧袍下摆,动作带着点笨拙和小心翼翼。“是……是。”他低声应着,声音似乎比刚才更轻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他下意识地又攥紧了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在无人窥见的袖笼深处,那紧攥的手指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新月形的、带着痛感的印记。唯有这细微的刺痛,才能提醒他保持此刻脸上这副精心维持的、怯懦平庸的面具。十年磨砺,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进这看似不堪一击的躯壳最深处。
他重新迈开脚步,跟在陈德海身后,朝着那座名为“清辉阁”的偏僻宫院走去。阳光依旧明媚,宫墙依旧巍峨,只是这深宫的气息,似乎比十年前,更加冰冷刺骨。那只在暴雨夜叼走“紫玉髓”的寒鸦,仿佛又在他记忆深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