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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寒鸦泣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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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像无数破碎的眼珠。十岁的沈沉舟缩在抄手游廊最深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廊柱,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血腥气混着泥土的腥膻,沉甸甸地压过来,几乎让她窒息。那不是膳房宰杀鸡鸭的气味,是铁锈混着内脏破裂的、滚烫的甜腥。它从正堂方向涌来,浓得化不开。
“爹……娘……”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抽气的嘶声。她刚被乳母从甜梦中摇醒,只来得及听见一句变了调的“躲起来!”,就被推进这处堆着杂物的死角。廊外是瓢泼大雨织成的帘幕,隔绝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
短促的惨嚎,戛然而止。
沉闷的重物倒地。
利器划过骨头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还有……笑声?低沉、粗嘎,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轻松。
一个护卫的身影从雨幕中踉跄倒退过来,后背重重撞上沉舟藏身的廊柱,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胸前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血水混着雨水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的一小片积水。他眼珠暴突,似乎想转头看向沉舟藏匿的角落,嘴唇翕动,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跑……”一个破碎的音节,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身体一软,顺着柱子滑倒在地,眼睛空洞地瞪着漆黑的雨夜。
沉舟猛地捂住嘴,把涌到喉头的尖叫死死压下去,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软肉里。她认得这个人,是父亲身边最沉默也最可靠的沈忠。他腰间挂着的那把镶铜匕首,父亲说过,是沈忠用命换来的军功。
廊外,沉重的皮靴踏着积水,由远及近,停在不远处。
“头儿,沈家那口子嘴硬得很,到死也没吐露半字‘紫玉髓’的下落。”一个粗哑的嗓子抱怨着,声音穿透雨声,清晰地钻进沉舟的耳朵。
“哼,一个太医,骨头倒硬。”另一个声音响起,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东西定在这府里。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手脚麻利点,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紫玉髓”?沉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听父亲醉酒时含混提过,那是沈家祖传的秘宝,据说是前朝宫廷流出的奇物,关联着某种惊天秘方。父亲当时脸色煞白,严厉叮嘱她绝不可外传一个字。
皮靴声再次移动,朝着内院深处而去。
沉舟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无法呼吸。爹娘……哥哥……他们……她不敢想下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廊檐滴落,砸在她头顶,顺着发丝流进脖颈,激得她一个哆嗦。不能哭,不能出声!沈忠叔叔用命换来的警告在她脑海里炸开。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仿佛被雨水揉碎的啼鸣,从远处高高的宫墙方向隐隐传来。
“嘎——啊——”
是寒鸦。在这暴雨如注的深夜,这叫声显得格外凄厉,穿透重重雨幕,如同亡魂的哭嚎,直直刺入沉舟的耳膜。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身下的青石更冷,比眼前的血腥更绝望。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声音……像是从皇宫最深、最冷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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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皇宫西北角,冷宫“永巷”。**
这里的雨似乎比宫外更冷,带着一种陈年积尘和朽木霉烂混合的、死气沉沉的味道。风从破损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梅妃倚在一张褪色发白的旧榻上,身上盖着的薄被洗得泛黄,几乎遮不住她瘦骨嶙峋的轮廓。曾经艳冠六宫的脸庞,如今只剩一层蜡黄的皮紧紧贴着颧骨,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带着沉重的痰音。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袭来,她佝偻着身体,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用一方洗得发硬的旧帕子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咳声暂歇,她松开手,帕子上赫然绽开几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梅花。
“娘娘!”守在一旁的老宫女刘嬷嬷慌忙上前,浑浊的眼里蓄满泪水,用温水浸湿的布巾,颤抖着擦拭梅妃嘴角残留的血迹。布巾粗糙,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
梅妃无力地摆摆手,气息微弱:“不……不必了……刘嬷嬷……”她抬眼看向那扇糊着厚厚高丽纸、却依旧挡不住寒气的窗户,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透过那层纸,看到了某个虚无的点。“你听……是寒鸦在叫……”
“嘎——啊——”
那凄厉的啼鸣,果然穿透雨幕和宫墙,隐隐约约地传来。
刘嬷嬷的手猛地一抖,布巾差点掉落。寒鸦夜啼,在宫中素来被视为大不祥。“娘娘,不过是雨大风急,扰了那些扁毛畜生的窝罢了,您别多想……”她强笑着安慰,声音却干涩发紧。
梅妃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多想?呵……”她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冷宫……本就是……不祥之地……我儿……玦儿……”
提到那个名字,她深陷的眼窝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亮。她枯瘦的手指在被下摸索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贴身的里衣夹层里,勾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样式极其简单古朴的白玉簪。玉质并非顶好,甚至能看到几丝棉絮状的杂质,簪头只雕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梅花。玉簪温润,带着她微弱的体温。
“嬷嬷……”梅妃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个……替我……保管好……待玦儿……长大……若有机会……交给他……”她艰难地将玉簪塞进刘嬷嬷同样枯瘦的手中,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嬷嬷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告诉他……他娘……不是病死的……是……这深宫……吃人……要他……好好活……活着……”
刘嬷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娘娘!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九殿下……九殿下还在皇陵替先帝祈福呢,他……他总会回来的……”她的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自欺。
梅妃没有反驳,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攥着刘嬷嬷手腕的力气一点点流逝。那支带着她最后体温的玉簪,沉重地压在刘嬷嬷掌心。
“活着……好好活……”梅妃的唇瓣无声地翕动着,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随即彻底熄灭。那丝微弱的光亮从她眼中彻底散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空洞。
刘嬷嬷浑身一颤,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她死死攥着那支还带着余温的玉簪,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浮木。窗外,寒鸦的啼叫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迫近,如同索命的咒语,盘旋在这座被遗忘的坟墓之上。
“娘娘……薨了!”一声尖锐、扭曲、带着无尽悲怆和恐惧的嘶喊,终于冲破刘嬷嬷的喉咙,撕破了永巷死一般的沉寂。
这声嘶喊,惊动了门外廊下避雨的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推了旁边那个还在打瞌睡的小太监一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快!快去禀报陈公公!梅妃娘娘……没了!” 他眼神闪烁,里面没有多少悲伤,只有一种大祸临头般的惊恐和急于撇清干系的慌乱。
小太监被推得一个趔趄,懵懂地醒过神,听到“梅妃没了”几个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进雨幕,朝着内廷总管陈公公当值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信!越快越好!仿佛慢了一步,这冷宫里的晦气和死气就会沾染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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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的血腥味,浓得连暴雨也无法冲刷干净。
沉舟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蜷缩在廊柱后的阴影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惨叫声、翻找声、咒骂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死寂重新笼罩了这座曾经充满药草清香的府邸,只剩下雨水冲刷血水的单调哗哗声。
皮靴踏着积水的声音再次由远及近,在廊外停下,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沉舟的心跳几乎停止,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冰冷僵硬的四肢。
“头儿,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值钱的细软倒是不少,可那‘紫玉髓’……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还是那个粗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甘和焦躁,“会不会……那老东西真没藏在家里?或者……他压根就没那东西?”
冰冷的男声沉默了片刻,雨水打在他蓑衣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可能。线报绝对可靠。沈家世代守护此物,他临死前那眼神……分明是知道什么。”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再查!看看有没有夹壁、暗格!实在找不到……就把这里烧了!主上的意思,宁可错毁,不可错漏!”
“是!”粗哑声音应道,脚步声再次散开,夹杂着器物被粗暴砸毁的碎裂声。
烧……烧了?沉舟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烧了,就什么都没了!爹,娘,哥哥,还有沈忠叔叔……连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要被抹去!那“紫玉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引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离沈忠尸体不远处的浑浊积水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不同于血色的光泽。是沈忠倒下时,从他怀里滚落出来的!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半埋在泥水里,在廊下灯笼微弱光线的映照下,艰难地折射出一抹温润的、近乎紫色的微光。它形状并不规则,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碎片,边缘圆润,通体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般的淡淡光晕。
紫玉髓!
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就是那些人要找的东西?沈忠叔叔临死前……是想把它交给自己?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她混沌的脑海。
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她体内激烈交战。出去,捡起它?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不捡?它就会被那些人找到,或者被大火彻底吞噬!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铁锈味。目光如同被钉住,死死锁在那点微弱的紫光上。那是沈家倾覆的根源,是爹娘至死守护的秘密,也是沈忠用命换来的……
就在沉舟内心天人交战,指尖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时,一只浑身湿透、羽毛凌乱的黑影突然从雨幕中俯冲而下!是一只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寒鸦!它似乎也被那点微弱的紫光吸引,或者只是单纯被血腥气刺激得狂躁,猛地落在沈忠尸体旁的积水里,发出粗嘎难听的叫声,尖喙闪电般一啄!
那点微弱的紫光瞬间消失在它漆黑的喙中!
沉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寒鸦得手,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扑棱着沉重的翅膀,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啊——”,再次冲入无边无际的漆黑雨幕,转瞬消失不见。
“妈的!晦气的扁毛畜生!”粗哑的咒骂声从不远处传来,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未深究一只乌鸦叼走了什么。一只鸟而已,能叼走什么值钱玩意?
廊外,冰冷的男声带着最后一丝耐心耗尽的不耐烦响起:“够了!找不到就算了!泼油!点火!手脚利索点!半炷香后,我要看到这里烧成白地!”
沉舟僵硬地蜷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浓烈的火油气味迅速盖过了血腥。紧接着,明亮的、跳跃的橘红色火舌,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贪婪地舔舐着熟悉的门廊、窗棂、父亲书房里堆满的医书……她曾经的家,在暴雨中,在烈火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迅速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和浓烟。沉舟的脸颊被烤得生疼,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寒鸦消失的方向,那片沉沉的、仿佛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沾满灰尘和血污的小脸。
那点微弱的紫色光芒,连同沈家满门的血,还有那只消失在雨夜里的寒鸦,一同烙印在她十岁的灵魂深处,成为永不愈合的伤疤,也是黑暗中唯一一点冰冷的、指向未来的微光。
暴雨如注,浇不灭那冲天而起的烈焰,也洗不净这皇城根下弥漫开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沈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一只巨大的、淌血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吞噬了太多性命的宫城。
永巷深处,那声凄厉的“娘娘薨了”的余音,早已被雨声和更远处的喧嚣彻底吞没。
相隔不过数里,一边是焚毁一切的烈焰,一边是无声无息的凋零。这场深夜的暴雨,将两处截然不同的死亡现场连成了一片,共同奏响了这出“全员恶人”悲剧的第一个、冰冷刺耳的音符。
而在遥远的皇陵,一个身着素麻孝服、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跪在先帝冰冷的陵寝前。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少年尚未长成的、略显嶙峋的脊背线条。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倔强。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苍白瘦削的脸颊,最终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
他叫萧玦,大胤王朝的九皇子。此刻,他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帝京,一个为他生下他、却从未给过他一天庇护的女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更不知道,一场围绕着他、也终将吞噬他的巨大漩涡,已然在暴雨和烈焰中,悄然成型。
雨,还在下。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痕迹,却冲不散这深宫与权欲浸透骨髓的寒意。寒鸦的啼鸣,仿佛依旧在雨幕深处隐隐回荡,为这血色长夜,留下一个不祥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