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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露华西去(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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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红缨,同样一袭紫衣,广衫长袖,银褂熠熠。他骑在马上上,背对着阳光,身后的万点锋芒飘落散开,映衬着他摄人魂魄的墨瞳,一时间让我失了神。那犹如夜空深邃的眼眸中,依旧流淌着戏虐的笑意,纤长的手指习惯性的点在下巴上,唇角衔着笑意,“勉强可以入眼。”
我向四周看了看,除了他和这匹白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忽然一只手递到我面前,凤西楚笑道,“上来。”
我看着他,手心攥出了汗,有些犹豫。而就在我恍神的瞬间,他一把拉起我,只觉眼前一白,身体已经凌空飘起,而后撞进他的怀抱。
他轻笑出声,“虽然穿了女装,你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吧。”
我剐了他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呸了一声,“这衣服,为什么不到裴府再让我换上?”
他摸了摸下巴,笑得极为欠扁,“你认为我会让人看到,我怀中坐个男人么?”
我不满的撇撇嘴,“那你干脆让我自己骑一匹吧。”
他看了我一眼,嗤笑,“你会么?”
我沉默不语,“……”
眸光一转,凤西楚轻声道,“当然,你想跟着马跑,我也没意见。”
我一震,心知他干的出来这事,于是急忙摇头,“我看这样挺好。再说,为了我耽误了正事,我会内疚的。”
凤西楚颔首,甚为满意。
后背贴着他的胸膛,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我一怔,拉开了些许距离。身后传来阵阵闷笑,我还来不及开口,凤西楚长鞭一挥,骏马长声嘶鸣,阔步飞驰向前。我忍不住惊呼一声,反手紧紧抱住他,耳边风啸烈烈,眼睛更是睁不开,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前,他的笑意自胸口传进我的耳中,那微微的震动,烧的我双颊绯红。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牺牲于马上之时,只听一声嘶鸣,马身高高扬起,随后停了下来。
朱门石柱,两边是斑驳的高墙,是一座很普通的宅子。听到马蹄声,大门忽然打开,一个老仆神色恭谦的候在门口。
凤西楚翻身翩然下马,从袖子里掏出玉扇,在指尖转了一圈,好笑的看着马上浑身发软的我。
我深吸一口气,不能叫他看扁了,于是拒绝了他伸出的手,“你先进去吧,我觉得从马背上看这裴府的风光,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呃,等我再欣赏一会,自会进去找你。”
凤西楚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笑了一声,“这个时候还嘴硬。”猛的一扯,我只觉眼前一晕,又落入了他的怀中,不过这次没等我反应过来,凤西楚径自把我放下,随后身形一闪,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动作一气呵成。他弹了弹衣摆,神情自若的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看了我一眼,率先进门而去。我拖着双腿立刻跟上。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就在我四处打量的时候,一声惊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回头,才发现是林昭昭。
“凤公子这么快就到了,夫人刚才还念着您呢。”林昭昭随手把茶递到凤西楚面前,眉目含羞。
凤西楚接过茶,随手放在身旁的案几之上,“裴夫人今日可好?”
林昭昭摇摇头,脸上一缕忧色,“药也吃着,可是不大见好。不过凤公子来了,想必夫人的病定是有救了。”
凤西楚沉吟片刻,“带我去看看夫人吧。”
林昭昭应了一声,领身前行。
我跟在凤西楚身侧,低声问道,“小楚公子,你会医术?”凤西楚点点头,“曾经师承天玉老人。”我震撼,传说中不出世的神医?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会不知道。
凤西楚看到我痴呆的表情,笑道,“我以为,<江湖录>上都详细的记录了。”虽然在家的时候,我唯一钻研的书就是这本了,可奈何每每翻到等级榜,第一的名字永远是他的,看的我嫉妒的如百爪挠心,不能自抑,所以后面写的那些介绍,我压根没仔细瞧。
转眼走到了裴夫人房前,凤西楚俯身向我耳语,“一会别乱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我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深重点头。
屋子里弥漫着满满地药味,床榻之上,一个身着白色素袄的女人瘫软的卧着,枯黄的脸上满目苍凉,双颊深凹陷,细细的纹路布满了整张脸。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憔悴的女人,和想象中,秦淮夜上姿容妖娆,折杀无数男儿的江南名妓联系上。自古最见不得,美人迟暮,朱颜逝。
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吃力的抬起眼,望着我,似又望着我身后的凤西楚,抿了抿干涸的双唇。
凤西楚轻推了我一下,我会意的走到裴子卿的床前。近身才发现,她混沌的眼睛透着死一般的灰白,我才明白,为什么凤西楚说我神韵不像苏黎也没关系,因为裴子卿根本就看不清楚。
她伸出手,微微颤抖的想要拉住我,可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她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我看向凤西楚,答还是不答?
见我不吱声,她似乎有些急迫的想要起身,只是一动便猛地咳嗽了起来。林昭昭上前为她抚背,却被她推开,“你先下去吧。”
林昭昭咬着唇,泛红的双眼盈起泪,点了点头,“夫人如有不适……昭昭就在门口候着。”转身又看了凤西楚一眼,走了出去。
凤西楚点点头。于是我轻声道,“是,我来了。”
“这些年,你过的可还好?”
好还是不好?
见凤西楚摇摇头,我便道,“不好。”裴子卿闻声又咳了起来,原本灰白的眼睛泛起水波。凤西楚也是神色一变,上前喂了一颗药丸到裴子卿的嘴里,又倒水让她服下。转身不悦的瞪了我一眼。难道,他刚才摇头的意思是不要回答?都是他不说清楚,怎么能怨我。
稍稍恢复了一下,裴子卿喘息道,“是啊,怎么能好呢。对不起,对不起,当年若不是我……”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看着不忍,毕竟我不适苏黎,听着她道歉,多少有些心虚。
我用手帕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哭了。其实这些年我过的很好。”
裴子卿一把抓住我,骨瘦如柴的手指硌的我生疼,她语气哽咽,哭的更凶了,“你还恨着我吧?”
我又看向凤西楚,恨还是不恨?
见他蹙眉摇头,我会意道,“不恨了。毕竟你当年也是无心之过,所以不必内疚,赶快把病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裴子卿一愣,似是痴了一般,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
稍顿,她又拉起我的手,有些踟蹰的开口,“这些年,你,你可曾……见过裴宁?”
见还是未见?
凤西楚摇头,我把手收回,替她掖好被角,“没有。这些年我一直在峨眉,未曾见他。”停顿了一下,我又道,“以前没想过要见他,以后也不会。”虽然和我无关,但想到苏黎的遭遇,我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些不善。
裴子卿脸上又泛起痛苦的神色,隐隐有些错杂,可是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她嘶哑着声音道,“想你们一路赶来,也该饿了,先用膳可好?”
吃还是……吃!
这一次,没等凤西楚的指示,我立刻抢先回答,“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凤西楚颇为无奈的抚额,却没有阻止。
当天夜里,林昭昭敲开我的门,告诉我裴子卿病发了,凤西楚正在照料,所以不用我过去了。我抱着毛球早早上床,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起床的时候,林昭昭已经把洗漱的东西放在了我的门口,我本来想问一下裴夫人怎么样了,但是,林昭昭看我的眼神透着敌意,我不好开口。转念一想,既然凤西楚是天玉老人的嫡传弟子,那么有他在必然没有问题。
果然,我随林昭昭来到裴子卿厢房的时候,她的精神比前一天好了许多,换了一件绣着兰花的夹袄,原本灰蒙蒙的眼睛也闪现出一丝光亮。
她看到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郁色,有些紧张的理了理袖子,她示意我坐到床跟前。我四周看了看,没有凤西楚的影子,心想他不在,裴子卿问起话来我该怎么答。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这次求凤公子找你来,无非是想那时的事情做个了断。”她看着我轻声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当年……”她斟酌着如何开头,可是半天都再没有多说出一个字,反倒咳嗽了起来。
我安抚的拍了拍她,胡乱道,“你慢慢想,不急。”
她的脸上挂起笑意,有些无奈的伤,有些失落的凉,“我第一次听裴宁提起你,是在他从淮南回来后。他喜欢听我抚琴,可是,那一次我弹错了好几个音符他都没有发现。那时我就知道,他的心里有了人。”
一上午的时间,我听到了整个故事的前半段,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让我有些错愕。
她说,从小在青楼看惯了世态炎凉,她太懂得,要在这样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活下去,必须踩着别人的尸体。所以好强的她,在鸨母悉心的培养下,十六岁那年一夜成名。她的美貌,她的才艺,甚至她的品性,都像是为风月场专门而备的,媚而不俗,笑倾泠月。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辈子能走出那扇牢笼,承欢身下,以色侍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或许在风头正劲的时候,被人换个牢笼圈养,或许在年老色衰的时候,被赶出勾栏,孤独终老。
初次登台的那夜,她没有任何的不安,心早就苍老了,又怎么会为外界所影响呢。剪瞳皎皎,一抬眼,她就看到了他,那人群攘攘中的玉立锦衣,他当时看着她笑,温暖无害。
也是那一夜,他的一掷千金成了她的名,从此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赔万金”成了名妓飞鸾的入幕之僚。只是没人知道,传说中挥霍无度的裴宁除了收集名家名画外,其实并不乱花分毫,也没有知道,惹事生非的裴宁,其实只是好打不平罢了,更没有知道,一无是处的败家子,竟然是个满腹经纶的儒雅少年。
裴子卿那时很纳闷,为什么他的每一点都和外界描述的不一样。他从来都对她礼遇有加,除了每日来听她弹曲之外,就是和她闲聊数句。
忽然停了声音,裴子卿定定地看着我,忽然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无措,一瞬间溢彩流光,她颤抖着身子,哽咽地唤了一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