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未婚妻》NEMURUBAKA

6、（六）

　　日子在书籍的油墨味、粉笔的沙沙声和孩子们压抑的咳嗽声中滑过。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将自己沉入图书馆的管理和教学中，像一株在陌生土壤里努力扎下根系的植物。整理书目，指导孩子们笨拙地书写自己的名字，为咳嗽不止的玛吉悄悄倒上一杯温水，为那些在轰鸣车间里耗尽了力气、却依旧渴望在书页间寻找一丝慰藉的成年工人登记借阅……这些具体而微的事务，成了她抵御内心巨大混乱的堤坝。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存在于图书馆巨大玻璃窗之外的世界里。埃莉诺偶尔能在栈桥上、在通往主楼的通道口、甚至在对岸运河边的某个角落，瞥见那个穿着深色西装的高大身影。他从不试图进入图书馆，也从未通过哈蒙德或其他渠道向她传递只言片语。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穿透玻璃，长久地凝视着馆内的景象，尤其是当孩子们围在埃莉诺身边，或当玛吉蜷缩在角落小椅子上安静看书（尽管她可能还认不全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专注，像在审视一幅价值连城却又令人不安的画作。

　　这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注视”，像细密的芒刺，扎在埃莉诺紧绷的神经上。愤怒被时间稍稍磨平了棱角，但被欺骗的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他洞悉生活细节的羞耻感并未消散。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道目光，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只有在夜深人静，躺在“鸢尾花旅店”那张冰冷的床上时，那些混乱的思绪才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的眼神里到底藏着什么？是审视？是评估？还是……一丝她也无法理解的沉重？

　　玛吉的身体状况，像一块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压在埃莉诺的心上。小女孩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脸色也愈发苍白，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旧衣服里显得愈发单薄。她依旧会来图书馆，更多时候是安静地蜷缩在角落的小椅子里，抱着一本有漂亮插画的童书，大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的烟囱。埃莉诺知道，那并非阅读，更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痛苦和恐惧的角落。

　　这天下午，课程进行到一半，玛吉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小脸憋得青紫，几乎喘不上气。其他孩子吓得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埃莉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冲过去，试图将玛吉抱起来顺气，但小女孩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哈蒙德先生！”埃莉诺的声音因焦急而尖利，对着门口喊道，“快！玛吉不行了！”

　　哈蒙德闻声推门而入，看到玛吉的样子，刻板的脸上也瞬间变色。“快去叫厂医！”他朝门外一个路过的办事员吼道，随即快步上前，和埃莉诺一起，试图让玛吉的呼吸顺畅些。

　　混乱中，埃莉诺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疾步穿过栈桥，朝着主楼的方向奔来！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深沉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骇人的焦灼和惊怒！他甚至等不及走正常的通道，几乎是几步就冲到了图书馆紧闭的大门外，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橡木门板！

　　“开门！”他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开门！”

　　门被哈蒙德从里面打开。阿尔杰农一步跨了进来，目光瞬间锁定在埃莉诺怀中那个痛苦抽搐的小小身影上。他无视了房间里其他人惊愕的目光，几步冲到近前，动作却异常轻柔地蹲下身。

　　“玛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埃莉诺从未听过的、近乎颤抖的温柔。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玛吉滚烫的额头，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

　　“厂医马上到！”哈蒙德在一旁快速说道。

　　阿尔杰农没有回应哈蒙德，他的视线紧紧锁在玛吉痛苦的小脸上，那双总是深沉的浅褐色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痛心？是愤怒？还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埃莉诺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掌控着巨大财富和权力的男人脸上，看到如此赤裸而脆弱的情感。

　　“坚持住，小勇士…”阿尔杰农的声音沙哑，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玛吉汗湿贴在额头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视，“医生就来了…”

　　就在这时，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厂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阿尔杰农立刻让开位置，但并未走远，就站在一步之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紧盯着厂医的每一个动作，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厂医在老板的注视下，动作明显更加紧张，快速检查着玛吉的状况。

　　“急性肺炎！很严重！棉絮肺诱发的！”厂医检查后，脸色凝重地快速说道，“必须立刻送医院！不能再耽搁了！”

　　阿尔杰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窗外曼彻斯特最厚重的乌云。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又迅速地将蜷缩着的、意识模糊的玛吉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像包裹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备车！去圣玛丽医院！通知院长，用最好的病房和医生！立刻！”他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是对着哈蒙德，也是对门口的其他人。他看也没看埃莉诺一眼，仿佛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他抱着玛吉，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图书馆，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急促地回响。

　　图书馆内陷入一片死寂。孩子们吓坏了，苏西小声啜泣起来。哈蒙德面色凝重地跟了出去安排。埃莉诺站在原地，怀里还残留着玛吉滚烫的温度，指尖冰凉。她看着阿尔杰农消失的方向，看着他毫不犹豫脱下西装包裹玛吉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毫不作伪的惊怒和痛心…刚才那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

　　那个在火车上爽朗笑着帮她藏箱子的“本”，那个笨拙地逗弄奥利弗的“本”，和刚才那个抱着垂危小女孩、眼神如同受伤野兽的阿尔杰农·格林伍德…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她心中猛烈地碰撞、重叠。愤怒的壁垒，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关乎生命本身的冲击，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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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天，埃莉诺的心一直悬着。图书馆里没有了玛吉蜷缩的小小身影，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孩子们也沉默了许多，连最活泼的比利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哈蒙德每天会简短地告知她玛吉在医院的情况：“还在危险期”，“用了新药”，“烧退了些”。每一次消息，都牵动着埃莉诺的心弦。

　　第三天傍晚，图书馆即将闭馆。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橡木书架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埃莉诺正弯腰整理着阅览桌上散落的几本童书，忽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她抬起头。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站在门口。

　　他看起来异常疲惫。深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不再是包裹玛吉时那件），里面的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袖口也随意地卷到了小臂上，露出结实的手腕。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带着浓重的阴影。他整个人像经历了一场艰苦的鏖战，风尘仆仆，带着医院消毒水和疲惫的气息。

　　但当他看向埃莉诺时，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疲惫，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玛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奔波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脱离危险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埃莉诺心头盘踞多日的阴霾。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喜悦和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湿润了。

　　“太好了…”她喃喃道，声音有些哽咽，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阿尔杰农没有走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仿佛连站直的力气都已耗尽。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一些疲惫，目光却依旧落在埃莉诺低垂的侧脸上。

　　“医生说，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后怕，“棉絮肺…那些该死的棉絮…” 他的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这种愤怒，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指责，而是切肤之痛的共鸣。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夕阳的金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埃莉诺，”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赤裸的坦诚，目光直视着她，“我…不是个好人。我欺骗了你，用最卑劣的方式接近你。我掌控着这座工厂，它生产出堆积如山的布料，带来无数的财富…也吞噬着像玛吉父亲那样的生命，摧残着这些孩子的健康。”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深刻的自我剖析和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我习惯了用金钱和权力去解决问题，去购买我想要的一切，包括…那桩可笑的婚约。我以为那是我应得的，是我‘挽救’费尔法克斯的报酬。”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直到…我遇到了‘本’。”

　　“本”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和温度。

　　“‘本’…那个穿着工装、满手油污、在火车上帮你藏箱子的家伙…他让我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阿尔杰农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图书馆的墙壁，回到了那个拥挤污浊的三等车厢，“一个没有格林伍德姓氏光环的世界，一个需要靠双手和汗水去挣面包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真实的挣扎、温暖和微小希望的世界。”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埃莉诺脸上，变得异常灼热而真挚：“而在这个世界里，埃莉诺，我看到了你。不是费尔法克斯庄园里那个被精心雕琢的‘小姐’，而是那个在绝望中依然挺直脊梁、在污浊中努力维持尊严、在孩子们恐惧的眼神中点燃微小光亮的、真实的、鲜活的、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埃莉诺·费尔法克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滚烫的烙印，烫在埃莉诺的心上。

　　“玛吉的事…像一记重锤。”阿尔杰农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里充满了痛楚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它让我看清了，‘本’看到的、珍视的、渴望靠近的一切，正是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我…内心深处最渴望抓住的光！而你，埃莉诺，”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眼中翻涌的情绪，“你就是那道光！那道刺破我由金钱和谎言构筑的冰冷世界的、唯一的光！”

　　“我无法为过去的欺骗辩解，那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悔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至少现在不。我只想告诉你，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深埋心底、几乎要将他灼烧殆尽的情感，如同火山喷发般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我爱上你了。不是作为一桩交易的筹码，不是作为一个符号。而是爱上了那个在雨夜翻越高墙的你，爱上了那个在拥挤车厢里努力维持尊严的你，爱上了那个在绝望中寻找工作的你，爱上了那个在奥利弗面前耐心教导的你，爱上了那个在玛吉痛苦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你！爱上了那个…让我灵魂深处那个叫‘本’的家伙，第一次感受到真实心跳的你！”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夕阳的余晖将阿尔杰农挺拔却疲惫的身影和埃莉诺纤细僵立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气息和他身上带来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他那番如同惊雷般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碰撞，带着灼人的热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真诚。

　　埃莉诺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头顶，又瞬间退去，带来一阵阵眩晕。她看着他疲惫不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看着他敞开的领口下微微起伏的胸膛……愤怒的壁垒，被玛吉脱险的喜悦和这番石破天惊的告白，彻底冲垮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混乱、难以置信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深沉的悸动的洪流！她曾以为对他的感觉只有恨和欺骗带来的痛楚，可此刻，当“本”和“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两个名字在他口中合二为一，当那份炽热而沉重的爱意如此赤裸地摊开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那堵心墙之后，早已潜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波澜。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光洁的橡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窗外的夕阳，正沉入曼彻斯特灰暗的天际线，将最后最浓烈的金红色光芒，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洒进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完全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悲壮的光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