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未婚妻》NEMURUBAKA

5、（五）

　　日子在格林伍德纺织厂这座巨大的、呼吸着黑烟与汗水的钢铁躯壳里，以一种全新的、充满矛盾的节奏流淌。对埃莉诺·费尔法克斯而言，运河街17号那扇包裹着铁皮的沉重木门之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机器王国，更是一个被玻璃窗隔开的、弥漫着旧书气息的静谧孤岛——她的图书馆。

　　管理这座知识绿洲，远非仅仅整理书籍那般简单。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卫兵，守护着数千册跨越各个领域的书籍。建立一份清晰的借阅目录，是一项浩大而精细的工程。她伏在宽大的橡木阅览桌上，纤细的手指在崭新的登记簿上移动，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书名、作者、分类编号，都被她以近乎苛刻的工整记录下来。她熟悉书籍的肌理，如同熟悉费尔法克斯庄园书库那些泛黄的卷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书的油墨气味更浓烈，书页边缘锋利，木蜡的光泽也更为刺眼——但那份被纸张和知识环绕的宁静感，却奇异地抚慰着她依旧混乱的心绪。

　　然而，真正的挑战，在下午三点钟的钟声敲响时到来。

　　工厂的汽笛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嘶鸣，宣告着白班工人的下工。巨大的厂房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轰鸣声渐渐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涌出的脚步声、低沉的交谈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很快，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几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大多衣衫破旧，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和棉絮，像刚从灰色的暴风雪里钻出来。小脸脏兮兮的，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眼神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明亮、安静、散发着陌生香气的巨大房间，如同闯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他们赤着脚，或者穿着不合脚的破鞋子，在地毯边缘局促地蹭着脚底的泥灰，不敢完全踏入。

　　埃莉诺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她的心，在看到这些孩子疲惫而麻木的眼神时，微微揪紧了。这与奥利弗那种被宠坏的、精力过剩的“古怪”截然不同。这是被生活的重压过早碾过的痕迹。

　　“欢迎，”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试图穿透他们的不安，“这里很安全。进来吧。”她走到门边，主动拉开了门。

　　孩子们互相推搡着，犹豫着，最终被一个稍大些、胆子也大点的男孩推着，像一群受惊的小羊，挤进了门内。他们好奇又敬畏地看着高耸的书架，看着那些崭新的、色彩鲜艳的封面（尤其是童书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惊叹。

　　“我叫埃莉诺，”她走到阅览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距离感，“你们可以叫我埃莉诺小姐，或者…就叫我埃莉诺。”她放弃了“老师”这个显得过于正式的头衔。

　　孩子们互相看看，没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工厂余音。

　　“那么，”埃莉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轻松些，“我们从认识彼此开始？谁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她目光温和地扫过一张张小脸。

　　沉默。孩子们低着头，抠着手指上的倒刺，或者紧张地绞着衣角。那个稍大的男孩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叫比利（Billy）。”

　　“比利，”埃莉诺微笑着重复，仿佛这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比利。”

　　有了第一个，后面就稍微容易了些。一个扎着两条稀疏黄辫子、脸上有几颗雀斑的女孩小声说：“我叫苏西（Suzie）。”另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眼睛格外大的男孩吸了吸鼻子：“汤米（Tommy）。”

　　埃莉诺耐心地记下每一个名字，并努力记住他们的小脸。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异常瘦弱的小女孩一直低着头，紧紧抓着一个更小些的男孩的手。埃莉诺注意到她呼吸似乎有些急促，小脸泛着不健康的潮红。

　　“你呢，小甜心？”埃莉诺放柔了声音，微微倾身。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像受惊的小鹿，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被她抓着的男孩——大概是她的弟弟——也吓得不知所措。

　　“玛吉（Maggie）！”比利小声说，“她…她老咳嗽。在纺纱间…吸了棉絮…”

　　埃莉诺的心猛地一沉。棉絮肺！她听说过这种可怕的、吞噬纺织工人生命的疾病！看着玛吉因咳嗽而憋红的小脸和痛苦的眼神，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知识能驱散愚昧，能带来慰藉，但面对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生存环境，它显得如此苍白！

　　她立刻起身，走到角落的小饮水处（这也是阿尔杰农要求配备的），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递给还在微微喘息的玛吉。“慢慢喝，小口喝。”她轻声说，蹲下身，平视着女孩惊恐的眼睛，“别怕，玛吉。在这里，你可以休息。”

　　玛吉怯生生地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咳嗽渐渐平息，但那双大眼睛里依旧充满了疲惫和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郁。

　　埃莉诺压下心中的沉重，重新回到阅览桌旁。她拿出准备好的石板和粉笔。“今天，我们不急着看书，”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我们来学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写下来，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她拿起粉笔，在石板上工整地写下“BILLY”。“看，比利，这是你的名字。”她将石板和粉笔递给那个大男孩。

　　比利笨拙地接过，手指因为长期做粗活而显得僵硬。他模仿着埃莉诺的笔画，在石板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其他的孩子也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新奇和渴望的光芒。埃莉诺耐心地指导着每一个人，纠正着他们的握笔姿势，鼓励着每一笔稚嫩的尝试。

　　“对，苏西，这一横要平一些…”
　　“很好，汤米，你写的‘T’很有力量！”
　　“玛吉，你看，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M-A-G-G-I-E…”

　　孩子们渐渐放松下来，笨拙而认真地划拉着石板。图书馆里响起了粉笔摩擦石板的沙沙声，还有孩子们偶尔发出的、压抑的低笑声。一种专注而略带生涩的学习氛围，在这片知识的绿洲里悄然弥漫开来。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孩子们小小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也照亮了他们眼中那一点点被点燃的好奇火花。

　　就在这时，埃莉诺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外。

　　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之外，隔着一段不算近但足以看清的距离，在连接主楼与厂区的一条露天铁架栈桥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不再是工装，但也没有刻意彰显财富的浮夸。他背对着工厂喧嚣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透玻璃窗，正专注地凝视着图书馆内的景象。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和清晰的下颌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作为工厂主人的威严审视，也没有刻意流露的温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专注。他的视线，似乎长久地停留在那个依旧虚弱、却努力握着粉笔在石板上描画自己名字的小女孩——玛吉——的身上。

　　埃莉诺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看到了。看到了玛吉的痛苦，看到了孩子们的笨拙与渴望，看到了她在这个由他一手建造的、却似乎与现实苦难格格不入的“绿洲”里，所进行的这场微小而艰难的努力。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埃莉诺。是愤怒？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远远地观察？是羞耻？感觉自己像笼中鸟一样被审视？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她不知道玛吉的遭遇，是否能真正触动这位掌控着巨大工业机器、也掌控着无数工人命运的年轻富商？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孩子。她蹲到玛吉身边，握住小女孩冰凉而粗糙的小手，帮她稳住那块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石板。“别急，玛吉，”她的声音异常温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我们慢慢写。你看，‘M’像不像两座小小的山峰？你的名字，很漂亮。”

　　玛吉抬起苍白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映出埃莉诺温和而鼓励的笑容。小女孩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更加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去描画那个代表她存在的符号。

　　窗外，栈桥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静静地伫立着，像一座沉默的礁石。阳光在他深灰色的西装上跳跃，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凝重。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小小的、努力书写着自己名字的女孩身上，仿佛在凝视着这个庞大而冰冷的工业王国里，一个最微小却也最沉重的伤口。图书馆内粉笔的沙沙声，孩童的低语，与窗外远处工厂低沉的余音，在巨大的玻璃窗两侧，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奇异交织的世界。埃莉诺握着玛吉的手，感受着小女孩指尖的微颤和那份孤注一掷的认真。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在窗外，凝视着这一切，如同凝视着一个无声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