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未婚妻》NEMURUBAKA

7、（七）

　　夕阳熔金般的光辉渐渐褪去，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外，曼彻斯特灰蓝色的暮霭悄然弥漫。橡木阅览桌上，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指尖下那本摊开的识字课本边缘，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泪痕，如同她此刻汹涌难平的心湖。阿尔杰农·格林伍德那番石破天惊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深深楔入她的意识深处，将那些由欺骗、愤怒和自我保护筑起的高墙，凿得摇摇欲坠。

　　她依旧背对着他，纤细的肩膀在无声的抽泣中微微起伏。阿尔杰农没有上前，没有试图触碰，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像一尊耗尽了所有力气、等待最终裁决的雕像。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在暮色中更显清晰，眼底浓重的阴影诉说着不眠的疲惫，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风暴过后的夜空，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图书馆里弥漫着旧书、木蜡和尚未散去的、属于医院消毒水的淡淡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窗外工厂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巨大的、沉默的剪影，远处传来蒸汽阀门泄压的悠长嘶鸣，如同巨兽沉沉的叹息。

　　终于，埃莉诺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她没有回头，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她叫了他的全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重，带着冰冷的距离感，“你是个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玩弄人心的骗子。”

　　阿尔杰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但依旧维持着倾听的姿态，没有辩解。

　　“你以‘本’的身份接近我，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在你的剧本里挣扎、信任、甚至…”她顿住了，似乎那个词难以启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依赖。你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践踏了我逃离后仅剩的尊严。”她的声音冰冷，像曼彻斯特冬日的雨，每一个字都带着控诉的重量。

　　阿尔杰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紧，承受着她的审判。

　　“但是，”埃莉诺的声音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种更深沉的困惑，“你救回了玛吉。你抱着她冲出这里的样子…你眼中的恐惧和痛心…那不是假的。”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泪水洗过的蓝灰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阿尔杰农的眼底，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迷茫，“关于‘本’…关于光…那些…也不是假的吗？”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灼烧着他。阿尔杰农迎着她的注视，没有躲闪，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坦诚。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而坚定。

　　“不是假的，埃莉诺。”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糙感，“‘本’是我。阿尔杰农也是我。那个在火车上想帮你的人，和那个在契约上签下名字的商人，是同一个人。一个…充满了矛盾、愚蠢、自私，却又…渴望真实、渴望靠近光明的…灵魂。”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试图剖开那层由财富和身份包裹的、坚硬的外壳，“欺骗你是卑劣的，我永不否认。但看到你在绝望中依然挺直的脊梁，看到你在污浊里守护的尊严，看到你在孩子们眼中点燃的希望…那是我从未在费尔法克斯庄园的画像里看到过的、最真实、最动人的光芒。它灼痛了我，也…照亮了我内心深处某个一直沉睡的角落。”

　　他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很轻，却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他停在离她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两人之间弥漫着旧书的气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那汹涌未平的情感暗流。

　　“所以，”埃莉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切的探寻，“你说你…爱上的是…真实的我？”

　　“是的。”阿尔杰农的回答斩钉截铁，目光如炬，“是那个会为了一枚珍珠胸针心痛变卖、会在三等车厢里紧张得发抖、会为了工作笨拙地伪装、会因为奥利弗的恶作剧气得跳脚、会为玛吉的眼泪揪心、会在这里点亮一盏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灯的你！是那个…让我灵魂深处的‘本’，第一次感受到不受身份和财富束缚的、真实心跳的你！”

　　埃莉诺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话语像滚烫的熔岩，冲刷着她冰封的心防。她看着他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而赤裸的真诚。愤怒的坚冰在融化，被一种更强大的、混杂着震惊、悸动和巨大混乱的洪流冲击着。她曾以为对他的感觉只有恨，可此刻，当“本”和“阿尔杰农”在他口中合二为一，当那份沉重而滚烫的爱意如此坦荡地摊开在她面前时，她无法再欺骗自己——那道壁垒之后，早已有陌生的种子在悄然萌芽。

　　“我…”埃莉诺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我不知道…我无法原谅你过去的欺骗…那太痛了…我甚至…无法分辨现在的心跳，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她的目光移开，落在阅览桌尽头，那套叠放整齐的靛蓝色工装上，油污的痕迹清晰可见。那是“本”存在的证明，也是眼前这个复杂男人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阿尔杰农的目光也随着她望向那套工装，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我不求你立刻原谅，埃莉诺。那是我应得的惩罚。”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痛的清醒，“我只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是作为阿尔杰农·格林伍德，那个拥有工厂和财富的商人，而是作为…一个同样在寻找真实、渴望靠近你光芒的…笨拙的追求者。给我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你，也让你…重新认识我。一个…不再有谎言的我。”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勇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和微弱的希冀：“玛吉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医生说，她不能再回到纺纱车间…甚至不能待在曼彻斯特的烟尘里。我在湖区有一处安静的产业，空气干净。我想…送她去那里休养，请专门的看护和家庭教师。” 他看着埃莉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偶尔去看看她？以朋友的身份？玛吉…她很喜欢你。”

　　这个提议，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中了埃莉诺最柔软的地方。玛吉苍白的小脸、痛苦的眼神、蜷缩在角落看书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对小女孩的牵挂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情绪。

　　“玛吉…”埃莉诺喃喃道，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和柔软，“她…真的会好起来吗？在湖区？”

　　“医生保证，只要远离污染，悉心照料，她会慢慢康复。”阿尔杰农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紧紧锁住她眼中那丝松动，“我可以安排车，随时送你去。”

　　埃莉诺沉默了。她再次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图书馆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窗外的暮色更深了，工厂的轮廓彻底融入黑暗，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远处闪烁。旧书的气息在昏暗中沉淀下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许久，久到阿尔杰农几乎以为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已然熄灭时，埃莉诺终于抬起头。她的脸上泪痕犹在，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挣扎和迷茫的痕迹，像暴风雨后尚未完全晴朗的天空。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清晰地落在了阿尔杰农的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决断。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无法承诺原谅，至少现在不能。那欺骗的伤口，太深了。”

　　阿尔杰农的心沉了下去，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

　　“但是，”埃莉诺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却变得更加坚定，“为了玛吉…我愿意…接受你的提议。”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这个决定带来的重量，然后，极其缓慢地，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

　　“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作为商人阿尔杰农，也不是作为工人‘本’，而是作为…一个我尚不了解、但愿意尝试去认识的…阿尔杰农。”

　　最后几个字，轻如耳语，却如同惊雷，在阿尔杰农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黯淡的光芒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撼！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有原谅，但她说…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愿意尝试去认识他！

　　巨大的冲击让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住什么，却又在触碰到空气前猛地停住，紧紧攥成了拳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埃莉诺…”他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巨大幸福冲击后的哽咽，“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给‘阿尔杰农’…一个机会。” 他郑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开始。

　　埃莉诺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目光。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她走到阅览桌尽头，指尖轻轻拂过那套靛蓝色工装的粗糙布料，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本”的气息。然后，她拿起那顶式样老旧的深色软帽，轻轻戴在了自己盘起的发髻上，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复杂难明的眼神。

　　“明天，”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处理事务的冷静，却不再有之前的冰冷，“我想去看玛吉。” 她没有看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决定。

　　“好！”阿尔杰农立刻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而复得般的急切和喜悦，“明天一早，车就在外面等！我…我亲自送你去医院！” 他几乎要手舞足蹈，却又在看到她戴着那顶旧软帽的侧影时，强自按捺住激动，只是眼中的光芒亮得惊人，像两颗在暮色中点燃的星辰。

　　埃莉诺没有回应他的雀跃。她只是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曼彻斯特彻底沉入黑暗的轮廓。烟囱的剪影在深蓝的天幕下沉默矗立，远处工厂的灯火如同疲惫的眼睛。图书馆里，旧书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她，也包裹着身后那个屏息凝神、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男人。

　　愤怒的坚冰并未消融，信任的基石依旧布满裂痕。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在这个弥漫着旧书气息的静谧角落，一道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的缝隙，在厚重的阴霾中，艰难地透出了第一缕星光。埃莉诺轻轻拢了拢头上的旧软帽，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一个开始。一个充满了未知、挣扎，却也带着一丝微弱悸动的开始。窗玻璃上，隐约映出她戴着旧帽的侧影，和身后那个高大男人专注凝视的目光，在无边的工业夜色里，构成了一幅沉默而充满张力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