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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会记得这个夏天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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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低头刷着手机,看见他出来,抬头笑了一下:“你理完啦?剪得感觉咋样?”Brady有些别扭地别过头:“是不是太短了?怪怪的。”
“变土了。”她打趣道。
“啊?那我买个假发。”
“来不及了。”
他们一起笑起来,笑声混在早晨阳光与人群之间。
——
Brady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安安瞧见了,捂着嘴直笑:“你真的是读社会学的吗?”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只是不太熟悉实地操作。”他笑着答。
回去的路上,两人路过街上的清真寺。琉璃瓦下几位老者正卷起地毯,楼梯后放着枯黄的木材。晨祷刚结束。远处传来驴车的铃声,一位汉族老人骑着三轮车,从镇边的巷子口转出,一个小孩斜斜的窜了过去冲到巷子的另一边,鞋子带起沙土掀起一阵灰。
Brady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下那一瞬间光影交错中的画面。
“别总拍风景,拍我啊。”安安突然侧头笑道。
他一愣,镜头下她的笑容带着青海夏日特有的透明感,像是高原阳光直射下的小溪。
“好。”他低声说。
翻出胶片机,那一刻,他按下了快门,也好像按下了什么命运的开始键。
小镇在夏日的午后呈现出一种缓慢的陈旧感。阳光透过褪色的招牌和街角的白杨树,在石板路上投下交错的影子,风从远处吹来,夹杂着沙尘与树叶的味道。
安安提议带Brady去“老街”走一走,那是一段还未被彻底商业化的街区,错落着撒拉族的民居与回民商铺,街道窄,屋檐低,一些挂着铜铃的木门微微敞开,露出院落里爬满花叶的藤蔓与折叠的旧式藤椅,藤椅上盖着花布。
“这些房子你能分清楚撒拉族还是其他族的吗?”安安问。
Brady蹲下来看一户门前的瓦片:“都用夯土和木梁结构,干的感觉但更厚重些。”
安安点点头,“这些年都统一修缮过了,保留了一点老味道。” Brady在一旁点头微笑,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某种剧本中的角色,在陌生的风土人情中,被某种旧时光轻轻卷入。听到安安聊起父母从西宁搬回来,Brady问到:加油站?安安一笑,对,我爸想自由一点,年轻时打工存了钱现在在边上开了个加油站,奶奶的老房子改了做民宿。妈妈忙些,两边都要照看。“ Brady颇有兴致的和安安聊起了油价。街角传来孩子们的追逐声。几个小男孩踩着滑板车穿过街心,一个穿撒拉族刺绣风格小马甲的男孩笑着喊:“诶!哥哥你有相机啊?!”Brady把挂在脖子上的尼康相机拿起来,点点头。
男孩跑回来,在他镜头前比了个剪刀手。
街上清真寺前的广场上,有一排正在晒干的羊毛毛毡和杏核。空气里飘着太阳晒过的布料的味,计程车跑过的劣质汽油味,还有一点隐约的奶膻气,有人在做酸奶冰沙。
安安从兜里摸出两块核桃红糖糕,递给他一块,“这家是小时候放假回来看就一直在的宝藏摊位,以前店里忙完下午总来买,好吃,尝尝?”
Brady咬了一口,甜得发黏。
“你不喜欢?”
“……好像小时候的江浙餐厅的桂花糖藕,但更糯一点。”他说。
“小时候放假回来吃这个,一整下午都不饿。”她笑着,把另一半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我弟最喜欢这家,我妈说吃多了会上火,我爸背着她买一整袋藏在车里,唉,我弟爱吃。”
她边走边说着这些细碎的回忆,像是从布满旧灰尘的橱柜里捡出几样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下一一擦亮。
路边是一家旧照相馆,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褪色的婚纱样片和撒拉族新人合影。穿着长褂的男青年和头戴绣花纱巾和筒状高帽的女孩站在纸背景前微笑,镜头粗糙,色调发红,但他们的神情淳朴,认真、笃定,洋溢着期待。
“你爸妈当年在这儿拍的吗?”Brady问。
“不是,那时候早去西宁了,我妈非要穿婚纱。”
“你会穿婚纱吗?还是穿民族服饰?” 听到婚纱,她愣了愣,没有回答。远处有鞭炮炸响,是哪家人办满月酒或乔迁。
阳光被烟尘遮了一瞬,广场上一只流浪狗从人群间窜过,街角的玻璃球自动贩售机上灰尘厚重,咔哒一声弹出一颗粉色糖果。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她问他。
“项目还有一个半月。”
“之后呢?”
“回香港,开学呗,忙忙家里事,然后准备申请研究生。”
她点点头,又低头咬了口红糖糕。那块甜点快被她捏软了。
“你呢?”他问。
“开学……大二。我可能也要找暑期实习,但竞争很大,没背景。”
她的声音轻下去了,像是落在风里的一根羽毛。
—
傍晚,山里的风吹得更凉了。
黄昏时,县城外的山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碎石一路上坡。
这是安安推荐的路线,两人兴致大发非要走点小众的、还要徒步。
从民宿后院绕出来走上街,再拐上国道,再转乡土路的羊肠小道,一直通到河谷边的一处空地。山坡上依稀看见其他公路。
“你走快点嘛。”安安回头喊他。
“不是,我不是本地人,还是有点海拔反应。”他喘着气答。
“你们低海拔来的香港人就这点不行。”她嘻嘻一笑,找了块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腿长白搭。”
“你走快点嘛。”安安回头喊他。
“不是,我不是本地人,海拔反应。”他喘着气答。
“你们低海拔来的香港人就这点不行。”她嘻嘻一笑,找了块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腿长白搭。”
他走上前坐下,拿出Tempo纸巾擦了把汗:“你小时候常爬这?”
“嗯,夏天傍晚嘛,我妈炒了辣子鸡,我爸泡了壶茶,我们就在黄河边吃饭。我和我弟抢鸡腿,吃得一脸辣。哦,我妈四川人,我奶奶是撒拉族人,我爸就青海长大的,西宁的。”
黄昏的光打在她脸上,映出淡淡的金边。她低头撩着地上的青草,语气带着点轻飘飘的笑意。
“诶,话说回来,你们的小时候呢?”她问。
Brady怔了一下:“我……好像都是在课后班里。钢琴、英文、奥数,还有击剑,网球,作文,法语。”Brady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在田野间将这种东西莫名有点不合时宜。
“诶,你爸妈是不是不让你吃肯德基麦当劳啊?”
“是。还得偷偷吃”
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可真是少爷命,和我这种爸妈不管垃圾食品长大的野生品种完全不一样。”
Brady也笑了,抬头望向天边。晚霞层层叠叠,像一匹被风吹皱的绸缎。
“我喜欢你们这儿的天。”他说。
“但是楼太高,看不全,感觉不一样,有的文章不是说过吗,这种一直看到天边的天,又高又矮的,看着好远也好近,但又像被子一样,感觉可以盖着。”
她看着天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石头上,看着黄河那头山影沉落。蝉鸣声从田埂深处涌来,像谁在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天晚上,青海东北部的这个小县城突然的下了雨。
民宿后院有几只小虫在窗边扑灯,空调外机嗡嗡作响。
民宿客厅里开着冷气,还有拉面葱花的余味。安安坐在客厅的竹椅上看报纸,Brady靠在一旁的木窗边整理调研材料,相机电池在角落充着电。
“明天要去孟达天池吗?”她问。“你陪我去?” Brady合上笔记本。“我问问我妈,应该可以。”她没看他,翻了一页小说。过了一会,她忽然抬头,“Brady。”
“嗯?”
“你会一直记得这个夏天吗?”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会的。”
蝉鸣隔着雨声响着,不知道是哪一只藏在屋檐底下,还没被潮湿劝退。那一刻,像极了少年时不肯结束的傍晚,倔强的孩子不肯离开在小区和其他孩子的欢闹,额头的汗打湿刘海儿,顽皮的孩子想和同伴多玩一会儿而不是回家吃饭,Brunello Cucinelli 的Polo衫汗水浸的湿透,不想回家,小牛犊一样倔倔的瞪着无奈焦急的菲佣。
从自然景区回来总是累的,Brady早早的睡了。
又是新的一天,天一亮,山间就能听到蝉鸣和鸟鸣。
按照Brady请求安安帮忙带路走访的正事,安安早早起来收拾好站在民宿入口处等着。安安穿着一身浅色运动外套,黑色阿迪裤子,头发扎起高马尾,脚上是她最常穿的那双旧球鞋,鞋边沾了点泥但干净。
“你迟到了。”她说。
Brady笑着快步来,女孩子生气的样子也好看极了,Brady背上是背包和相机包,耳朵还塞着耳机,一只没插好差点掉下来,Brady手忙脚乱地接住。“我给你准备了吃的,路上不要饿死。”她把一个小袋子递给他,里面是手包的鸡蛋饼和小罐牛奶。他们搭上县里的小巴士,前往孟达天池——边上的神秘景点。车子绕过一个又一个回头弯,远处的峰影像油墨般晕染开来,薄云低垂,树木苍苍。安安指着车窗外的路:山精住在那一带。小时候谁调皮,就说要扔去那边喂狐狸。”
“你小时候调皮吗?”Brady望着窗外笑着问。
“调皮啊,小学还拿粉笔写我喜欢的人的名字在墙上。”她笑,“但写的是错别字。”
车开进保护区,阳光从密林里洒下来,地面上落满斑驳的光点。山风带着冷意和清甜的树脂味,远远传来鸟叫声。
他们穿过木栈道,一路往下走,换个角度找湖泊最佳取景点。
天池像嵌在石谷间的玉盘,四周林木环绕,云雾缭绕的水面碧绿如墨。
湖边一对藏族夫妻带着孩子放牛,孩子扎着辫子,对着Brady的镜头摆POSE。
在林涛与阳光之间,Brady看向走在前方的安安。她的身影定格,像夏天清晨最短暂也最清透的一段梦。
他们歇脚在一户人家,一家四口在清水乡养羊做拉面,孩子上寄宿小学,家中只有老人和年轻夫妻。
“你这外省来的,讲普通话挺好,不像南边口音重。”大哥说。Brady坐在火炕边,喝着女主人倒的自制奶茶,咸口的,一边闲聊着民生话题。“一个是拉面——我弟弟在兰州开店。一个是羊,一年出栏三百三四十只,拉去西宁市场。”
“土地呢?”“地少了,能种的都种辣椒花椒,现在政府也鼓励做民宿。我们村新修了道路,还来了搞石画的公司。”
Brady在村头平地看见一群女人在晒太阳看着孩子跑,一边绣着布片。绣布上是牡丹与民族纹样标志交错图案。
一个老奶奶看着他们笑,“安安来啦?糖吃不吃?还吃甜的吗?”
Brady低头笑,想起来走一路买一路的安安:“她现在也很爱吃甜食。”
黄昏,跳下车,车站的铁栏杆锈迹斑斑,Brady想着白天的见闻走回民宿。一条羊肠小道上,天边晚霞从山峦后洒下来,河水可能在草原上,在远处泛着薄金色的涟漪,路边看到有人家在做饭,柴烟中夹着面香和葱花香。
他取出录音笔说道:“撒拉族?人对生活有一种质朴的温和,这种温和没有掉入乡愁或浪漫的陷阱,而是带着面对现实的勇气与耐性……这些地理、历史、宗教与生活交汇处的‘微差’——不是文化震荡…”
他抬头,看到安安在石阶上等他。
“你怎么来了?”
“怕你迷路。”
她背着手,像是孩子一样站着,脚下的光影将她拉得很长很长。那天一早,风从山那头来,吹动了民宿小院和邻居们晾晒的刺绣与红辣椒。天还没完全亮,Brady便已起身洗漱,背上包,带上笔记本和录音器材,独自出发。Brady告别了民宿的院门。
他计划独自离开三天,了解当地民族的传统民居、饮食与宗教文化。
他今天要去的是一个老村落,在乡镇之间,沿着大河上游的一条支沟深入山里。这里是保存最完整的聚居地之一,也被学者称作“人文地理样本村”。村子不通公交。他乘了一段摩的,又换了辆顺风车,最终步行了一小时才到。村子的房屋沿着坡度错落分布,灰白色的砖石、斑驳的木窗,家家户户屋顶晒着青稞、核桃和线椒。门下的石阶落满昨夜的尘。圆拱门上绿色的琉璃瓦熠熠发亮,弯月标志指向天空。一个老者正在扫落叶,见他过来,主动招呼他上前打招呼。
“小伙子在干什么呢?”
“乡村旅游摄影的,来拍点照片。”Brady微笑。
老者哈哈大笑,热情的招呼他进去喝碗茶。老者自称村里退休的阿訇。他穿着干净的对襟布袍,步伐缓慢。“你走对地方了。来,喝点,我和你讲啊。。。”
他们坐进老屋,炕上铺着手绣的毯子,墙上是圣地的照片,和绣片,还有天安门的照片。“…不只是饮食,是洁净、克制、敬畏,也是与人交好的方式。你们年轻人做调研,要知道我们撒拉人‘讲情讲义讲理’,你写下去,都是很好的。”
Brady点头记录。他观察着四周屋子结构——这是一间典型的撒拉族瓦特墙房,木头横条交错,用草泥夯实,外面用白石灰粉刷,是冬暖夏凉的典范。
“你们这房子真特别。”
“这就是我们的智慧。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用最少的材料造最实在的家。”
他们起身沿山坡绕行,石碑斑驳,草丛中隐约可见花布与回文。
“我们这块地方,几百年了。你说大城市有什么好的,那里灯多,这里星多。”他指了指天空。“人一辈子,有个地方埋心,才算是活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