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蝉飞过的夏天 ...
-
七月的青海,天高气爽,阳光从白云的缝隙间泻落,带着浓烈而干净的光感。自治县的山路蜿蜒盘旋看不到头,一辆灰蓝色的七座面包车穿行其间,车窗摇下来,风吹动了车内乘客额前的发丝。Brady Lam靠在车窗上,一手支着下巴。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耳朵上挂着银色耳机,包摊开,里面是iPad,笔记本电脑,一个本子和一台Nikon Z8相机。
他是来做一项有关民族混居地区社会结构与收入的田野调查的,香港大学金融数学与社会学的双专业。教授说他太“clean”,书卷味重,不够“rough”,于是他选了这个内地偏远县作为项目,做得好写履历加分。爸妈当然很快就对接好了独立田野实验的项目和辅助,他就是丢飞镖选中了这个地址。
下车时,干燥的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陈旧房屋的气味。他拎着箱子站在街边,看着手机地图辨认方位。县城不大,街道两旁是灰色墙皮的低矮楼房,便利店、餐馆、拉面馆、服装店一字排开,喧闹又带着点和他格格不入的滞重的隔绝感。
不起眼的民宿是一家两层的青砖小楼,楼顶天台还打了个棚子。门前种着一排花。推栅栏门进院,是清一色的水泥地和晒着一张褪色棉被的绳子。前台没人,只有一个女孩蹲在角落,用手拨弄着院里养的两只小黑狗。
她穿着一件棉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披着个青色纱巾样的围巾,侧脸线条利落清晰。皮肤不白,却透着一种健康的光泽。她眼窝深邃,鼻子细长高挺,眉毛浓密,眼神明亮,小鹅蛋脸又像是某种被混合调和过的气质——细致、坚定。
Brady咳了一声,女孩抬起头看他,有几分古力娜扎和唐艺昕的感觉。“你是……今天预订房间了的?”她声音清亮。
Brady点点头:“对,我姓Lam……林,留的林先生。订了一个半月的房。”
女孩跑回前台,低下头敲击键盘,动作行云流水:“查到了,你住二楼最里面那间。行李我来帮你。”她干脆地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力气比他想象得大,手劲拉得稳稳当当。
Brady慌张地说不用不用,只是女孩步履飞快,他一声苦笑背上背包再拎好手袋赶上去,目光跟随着她上楼的背影。她的肩膀挺直,步伐不疾不徐,裤脚卷起,露出一截被阳光晒成微小麦色的脚踝。她边走边说:“听你口音,广东来的啊?有什么事找我,叫我安安就成,这两个月我应该都在。”Brady抬头瞥了一眼这个劲瘦高挑的女孩。Brady扶着楼梯拖着前面的箱子的底,说了声,嗯。
那天傍晚,院里挂着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蝉声从远处树丛传来,连绵不断,像是夏天流动的音律。Brady从外面回来,拎着一份打包好的饭。在院子里坐下,安安看见他招手叫他过来吃,Brady看过去,他看见安安端来一碗红糖凉粉放在他桌前,说:“这是我妈今天做的,放点蜂蜜更好吃。我妈四川人,这做的可好吃了。” Brady打开iPad,说了声谢谢,腼腆地笑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自来熟。
一边写一边吃。清甜微凉,味道朴素,却刚好压住了山地夏日的干燥。他随口问:“你在这儿做暑期工?还是邻居家来帮忙的?” “算是吧。”安安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歪着头看他,“广大大二暑假回家,没找着实习。家里人说不能闲着,就来帮帮忙。”
“广州大学?”Brady抬头,终于对这个女孩有了点基础的归类。“岭南不错的啊,有个课友来我的学校交换过。”
“听口音你广州的还是香港人?”“嗯,港大的。”他放下本子,看着她。安安抬头看了一眼,笑着剪着指甲“你猜我念什么?”
Brady思索了一下,突然笑了:“理科?我瞎猜啊。” 安安笑了笑:“对,计算机。”
Brady也笑了:“我学的社会学和金融数学。”
“喔,怪不得。”她点点头,像是找到了一点交集。
院子安静了片刻,只有蝉鸣不倦。
“我有点羡慕你。”安安突然说。
“为什么?”
“你们念的东西,好像是为了理解世界,你是不是有很多梦想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而我,只是为了找份工作,换个城市生活。”安安顺了顺鬓角的头发,抬头看着他,问:“请问,香港的研究生好申请吗?广东有很多发展机会,广州,深圳,香港都不错。我没去过香港,我很想去。”
Brady一愣,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女孩,忽然觉得,这个他从未想过的话题,很苦涩。
——
清晨五点,县城还沉在薄雾与未醒的梦里。天边刚泛起一抹青白,院子里便传来水龙头咿呀咿呀的响声。
Brady醒得很早,是被凉意和声音同时唤醒的。他打算上三楼吹吹风。他站在顶楼阳台上,俯身往下看——骆安安穿着那件洗得发旧的灰色T恤,正在给花和一小块菜田浇水。她动作极轻,却有种节奏感。T恤背后印着一排模糊不清的英文字母。能听见水珠顺着叶脉滑落,打在院子里一只蓝边搪瓷盆上,发出“哒哒”的脆响。小黑狗绕着她跑了一圈,打了个喷嚏,跑回柴垛边缩成一团。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微冷。屋后的远方的山影像是巨大的黑幕,压在天色与地平线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家里工人阿姨备好的黑咖啡。
早上六点,县城中心的农贸市场热闹起来。Brady快步走下楼说想和要出门买菜的安安去市场逛逛,感受风土人情,安安愣了一下,说,好。于是安安领着他去买水果,也顺便教他怎么跟本地摊贩讲价。“那个大爷卖的杏子没那么好,季节没到,看起来饱满,其实里面干还发酸。”她低声说。Brady点头,记在心里。对着小少爷而言,没有如此切实的生活经验而言,这不是旅游,是“田野中的生活实践”,每一处细节都值得记录。天色彻底亮了,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拉面馆前支起了铁皮桌,锅里飘出大葱与牛肉汤的香味。穿着民族服饰的披着头巾的撒拉族妇女端着铜壶在门前洒水压尘,清真寺的宣礼声在街巷间低低传开。Brady站在摊位前看着那些颜色斑驳、带着果粉的李子,心里有点震惊。他在香港吃的水果大多来自超市,整齐、光亮、塑封。他从没见过带着泥土气息的果子如此自然地呈现在人群里。
下一个摊主是个穿着旧棉袄的撒拉族老奶奶,头上裹着白色头巾,眼角有浓重的皱纹。青色的棉布裙子外面穿着起毛的黑色棉夹克,她笑着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小伙子是南方来的吧?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Brady笑着点头。
“我们这儿水果不多,吃得讲个好。”老奶奶骄傲地说,“这是我家后山的,甜着呢。”
路过一间理发店时,看到白色泛黄缺角的瓷砖,还有转的摇摇欲坠的彩色转轮,安安突然停下,说:“你头发太长了,要不要理一下?”
Brady摸了摸自己耳侧微卷的发尾,确实有点乱,上山下乡跑来跑去的,头发长了不方便看东西。他犹豫了下,说:“那你陪我去?”叫卖,吆喝,和自行车电动车汽车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锅铲相撞的声音,羊圈里的羊的声音,切菜的声音盖住了Brady一半的音量,安安大声地说:“可以啊,但我不进店,我等你。”
店内冲水的声音传来,打下手的小伙打开了电推刀,声音滋滋啦啦的,Brady看到理发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带白帽子的男人,白帽子男人边剪边问:“她男朋友?”
Brady愣了愣,笑说:“不是,我们只是认识几天。”
“哦。”白帽子男人憨厚的笑笑,说话带着口音还有几分沙哑:“她人好,是我们这儿念书最厉害的女孩。她爸爸可骄傲了。听说奖学金拿了好几回,还能说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
Brady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出门时,阳光透着树影洒下来,照在树下的安安的头发上,她深棕色的头发在发尾打着碎碎的小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