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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富少下乡 ...

  •   老者推荐Brady去旁边的房子看看,他带着Brady走进一户名叫“马合麦提院子”的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篱笆楼”,院落被用柳条与麦秸编织的围栏圈起,篱笆墙后是干打垒的平房,屋顶铺着柴草,屋前堆着刚晾晒的红辣椒和土豆。家中老人正在炕头绣花,炕沿垫了厚厚的手工毯子。
      马合麦提的妻子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盘“撒拉馍馍”,是本地的一种发面炕饼,用羊油揉制,外焦里软。
      “你尝尝这个,撒拉人都爱吃。我们每逢节日还会做‘馓子’,要把面拉得像头发丝细。”
      Brady一边品尝一边做记录。味道浓郁酥香,伴着锅底微焦的脆皮,有种极致的乡土温度。
      傍晚时分,他被带去村里一座老寺。
      那是一座融合中式榫卯结构与细节处□□风格和突厥语民族花纹的古建,飞檐斗拱下挂着经文匾额,屋顶是青色琉璃瓦铺设,正殿内一柱通天,梁上雕有回纹花纹,廊下悬着木制月牙灯。
      主持是位七十多岁的长者,胡子雪白,目光和蔼。
      “我们这座寺,是乾隆年间建的,木结构一根钉子都没有,全靠卡榫。中式结构保存下来的清真寺,全国没几座了。”
      他在天井中轻声背诵经文,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肩上,时间好像在阳光下静止了,灰尘飞舞,好似一切宁静和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从未改变。

      下午,Brady又走访了村里的马场。
      这是以前村里老合作社开的,几十匹花色各异的马分散在草坡上,有的是骑乘用,有的是节庆活动用。负责人撒树军是个四十多岁的粗糙汉子,皮肤被长时间暴晒在高原太阳下晒得黝黑。
      “我们搞这个,是想恢复民族传统骑射文化。你们城里人搞旅游,我们这里搞活态文化传承。”
      “游客多吗?”
      “这两年多了起来,北京、上海,广州来的都有。送到景区去,很多城里孩子没见过真马,来了就想摸,还怕咬人躲的真搞笑,哈哈哈哈哈。”他笑。
      一旁的年轻晒得黢黑的男子正在训练两匹青骢马,鞍具色调鲜亮,铃铛叮当响。撒树军说那是他老婆的侄子。
      Brady站在坡上,轻拍着马颈看着马儿渡着步子。
      远处是红霞铺天,宽广大河闪着光像金线横在地面,村子在脚下像缩微模型,能感觉到鸡犬相闻,炊烟四起。
      “你们以后会让孩子继续做这个吗?”他转头看向撒树军。
      “得有出路才行,年轻人都想去城里挣大钱,爱刷手机,不愿意吃苦,”撒树军点烟,“你看,咱们又是希望孩子上学读书,但也不愿这份东西断了。但你又说,现在出去读书,去大城市,就好找工作么?”

      第二天,Brady来到了撒拉人家开的拉面铺。这是县重点推广的品牌——“撒拉人家”。走进一家街上的面馆,案台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白帽洁衣,面案整齐,正在用一双有力的手把一团面团反复甩拉,白色的细面如玉带飞舞,带歪帽子趴在桌上的男孩在收银台后面写作业。
      “我们撒拉面和兰州不一样,讲究汤头清亮、面条有筋。”
      他一边拉面,一边介绍本地的拉面技艺。
      “你以为这就是一碗面?不,它是我们孩子求学的钱,是我们家走出去的桥。”这家店里贴满了照片,有的在广州,有的在沈阳,还有一张在马来西亚。“那是我表哥开的。我们整个家族,靠拉面跑出了省、出了国。”
      Brady细细观察厨房,发现与城里的面馆不同,这里的汤底不用浓油赤酱,而是用熬煮羊骨、花椒芽、甘草、青萝卜等温润食材。
      吃过面,他跟着这位拉面师傅去了厨房后院,看到堆着整袋的青海小麦粉、手工晒干的花椒和村里老人送来的辣子。
      “你说你是香港来的旅行社导游?”师傅擦着汗,“我年轻那会儿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香港,以前都追港星嘛。但我父亲的拉面馆太忙了,放了学就是来帮忙。你看我们这手,都是靠每天‘摔’出来的。”
      他伸出结满老茧的掌心,手掌宽厚,有力。

      第三天,Brady上了山。
      他走访的是文都藏族乡的一个撒拉、藏、回混居点。在这里,他看到了石头垒砌的老屋与撒拉女子的刺绣市集。
      女子们围坐在天井下刺绣,阳光洒在她们的额头,金线银线在她们指间游走。绣的图样有撒拉花、也有黄河鱼,有突厥语民族的纹样,还有清真大寺的轮廓。
      “你们家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吗?”
      “年轻的都走了,只剩我们在家带娃、种田、放羊,绣花。”
      她们语气平淡,小孩子在怀里挣脱,咿咿呀呀的够桌上的糖果。

      三天,他记满一本本子,拍了数百张照片,但真正写进心里的,是那些篱笆墙后的厨房、炊烟下的饭桌、清真寺门前摇晃的月亮灯、和手里那碗热拉面的分量。
      他在夜里回到镇上的民宿。
      刚推开院门,就闻到炖羊肉的香味,和在前台着急的登记入住的新旅客。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安安站在前台桌子后面探个头问他。
      “遇见了一个阿訇和一匹马,背着行囊披星戴月走了几个乡。”他笑。
      她笑骂:“你别净说文艺话,快回房间,这儿人多你站着不挤吗?”Brady咧开嘴笑,提着包上了楼。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骑着撒拉马穿过拉面店、黄河石画馆、还有刺绣铺。天边雷声隐隐,一个白袍老者举着灯笼,带他穿过梦中的炊烟村庄。

      七月的末尾,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蝉叫的嗓门大的吓死人。空气里是草和沙土的气味。
      Brady返回县城的民宿,背包里多了几本地方志、两小袋辣椒和一块绣片纪念品。
      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结出细细的小果,清风拂面,空气里是混着炊烟、牛奶与干草的香气。
      安安坐在院墙边的小木桌旁,头发扎成一束低马尾,戴着耳钉,一身黑色长裙裹着高挑身姿,正在电脑桌前核对账本。
      Brady推门进来时,安安抬头看他一眼,笑着寒暄:“你这三天去了多少地方?”
      Brady脱下外套,搁在藤椅上,“五个村子,两个拉面铺,一座清真寺,一个刺绣合作社。”他顿了顿,“还有三次茶桌上的长谈。”
      安安轻笑一声,递给他一杯咸口热奶茶:“坐下说说,今天我陪你总结。”
      Brady喝了一口,努力习惯这种味道。他们并肩坐下,头顶是一只吊着的油纸开口型吊灯,微风轻摇,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客厅的轮廓。安安走到门口,拉上门,回身打开空调冷气。
      “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啊,”Brady打开ipad里存的笔记,“撒拉族人家平均两口子育有三到四个孩子,但男性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尤其是去经营拉面馆。整个县,乡里靠‘撒拉人家’这个品牌拉出了不下千百人,从西宁到北京,还有杭州,广州、从重庆到马来西亚,甚至还有新加坡店。”
      “我在网上也看过报道,”安安点头,“政府还把它当作少数民族劳务经济的标杆,连‘一核两椒’的农业结构都是围着这个建的。”
      “是啊,农村留守的不仅是老人和孩子,更是那些维持原有文化、语言、宗教秩序的人。”Brady指着笔记上画的一幅院落草图,“比如我去过的xx村,看到了典型的‘篱笆楼’。用柳枝编墙,屋顶覆草,土炕用牛粪泥糊,一走进屋子就是木箱、刺绣、火炉。听说这几年才开始接通天然气,但老一辈人仍舍不得换。”
      “那你有没有觉得很……‘原生态’?”安安问。
      Brady苦笑,“不能用这个词了,太殖民视角。是生活方式,不是景观。”
      “我同意。”安安说,“这些房屋背后是整个社会文化结构。你有没有留意这边的qz寺?”
      Brady眼睛一亮:“当然。我去了街子清真大寺和文都乡的一座木构寺庙。那地方太震撼了,飞檐斗拱全靠榫卯结构,柱子上还有撒拉语和汉文的对照经文。太漂亮了。主持老爷爷告诉我这寺是乾隆年间建的,一根钉子都没有。”

      “撒拉族信仰□□教,文化里□□和中原建筑美学并存。”安安抿了一口茶,“你看了他们的刺绣吗?”
      “见过,还问了,真有意思,”Brady翻开相册,翻出几张图片,“你看这个,芍药花、清真月、骆驼泉,还有带阿拉伯文撒拉尔文花体的圆形花边,精致得像博物馆藏品。”
      “她们靠这个挣钱吗?”
      “有合作社,但盈利能力有限。主要是给拉面品牌做视觉包装、节庆商品、婚庆服饰定制,还有政府的文创项目。”
      安安叹息:“这算是一种女性文化的隐形经济吧。”

      Brady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像这样的村庄和生活,会不会在几十年内就消失了?”
      安安低头,“我不知道。可能会慢慢城市化,也可能被景区化。”
      “我写报告的时候在想,”Brady语气微慢,“我采到的每一个数据都像是一块骨骼,但骨骼之中还需要血肉——情感、记忆、语言、矛盾、爱与离散。”
      他顿了顿,“可作为研究者,我只能站在河对岸,无法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他们,我没有在这片土地长大,我该如何做客观且不高高在上的社评?我每写一笔,都怕我的视角冷漠傲慢客观且功利,我所认为的好和我的价值观可能他们不认为好,我又如何能确定他们认为的好是否和我的好是一样的?我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的点评他人的生活和文化?这太殖民视角感了,我感觉我像去斯里兰卡和黑非洲做义工的白人。
      … …数据,数字,多可怕,说一个我们英国教授爱说的,量化,非常的泯灭人性。”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你在害怕什么?你打算怎么写”
      “我怕自己把这一切写成一篇冷冰冰的报告,却忘了我见过的人和他们的生活真的曾照进我心里。”

      他低头,手指抠着笔记本的边儿。
      安安噗呲一笑:“你真矫情,你看,说你你还不承认,你又在代入你的主观感受。” Brady不好意思的笑笑。安安伸手覆住他的手,“你至少比大多数人,或者营销号多想了一层。这已经是值得的。”

      Brady咂舌:“你这还是在骂我吧?!”

      言笑晏晏之间,日光在他们的眼神间流动。
      远处有居民在屋檐下烧水,哐当一声掀开了铁锅盖,仿佛能闻到风卷着焖的羊肉饭香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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