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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雨夜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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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子时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几滴,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谁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算盘。然后渐渐密了,连成线,织成网,最后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噪声,把整个将军府罩在里面,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寄云栖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帐幔。背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了,孙太医来过,沉着脸给他换了药,又灌了一碗苦得发涩的汤药,临走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将军,”孙太医站在门口,背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话,老臣本不该说。但……但殿下那边,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他那一口血,伤的是心脉。再有一次,神仙也难救。”
寄云栖没应声。
孙太医顿了顿,又说:“老臣不知道您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但殿下对您,是真心的。这十年,老臣看在眼里。殿下这个人,看着温润,其实骨子里比谁都重情。您……您别逼他太狠。”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门重新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寄云栖一个人,还有窗外那铺天盖地的雨声。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药味,血腥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的潮湿气,混在一起,灌进肺里,呛得他想咳,却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能咳。一咳就会牵动伤口,就会疼,就会……就会想起顾苍旻那张苍白的脸,想起他唇角那抹刺眼的血迹,想起他那句轻飘飘的“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在心上,拔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寄云栖翻了个身,侧躺着,背上的伤口因为这一下动作而一阵钝痛,但他没停,只是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
是那块残玉。
十年前顾苍旻送给他的,缺了一角,但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他一直带在身边,睡觉时放在枕下,醒来时握在手里,像某种护身符,又像……某种念想。
可现在,这块玉烫手。
寄云栖握着它,握得很紧,紧得掌心都沁出了汗。玉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但他没松手,只是盯着它看,盯着那块残缺的、永远补不回来的缺口,盯着玉面上那些细细的、像是天然形成的纹路——其实不是天然的,是顾苍旻亲手刻的,刻了两个字,很小,很小,藏在纹路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云,栖。
他的名。
顾苍旻说,这块玉是他母妃留给他的,本来是一对,完整的时候是一块完整的玉佩,后来碎了,只剩这一半。另一半在哪,他不知道,也许丢了,也许……还在某处。
“这一半送你,”十四岁的顾苍旻把玉塞到他手里,笑得温温和和的,“等以后找到了另一半,拼在一起,我们就……就再也不分开了。”
那时他十一岁,还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玉好看,这人也好看,就收下了,贴身藏着,一藏就是十年。
十年。
十年里,这块玉陪他走过北境的沙场,走过京城的官道,走过无数个难熬的、漫长的夜。每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摸摸它,想想那个人温润的笑,想想那句“再也不分开了”,然后就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
可现在……
寄云栖把玉攥在手心,攥得骨节发白。玉硌得手心生疼,但疼不过心里那个地方——那个被“顾衍”两个字,被“默许、知情”四个字,硬生生剜出来的、血淋淋的窟窿。
他怎么还能留着这块玉?
怎么还能……还想着那个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是他活到今天的支撑。如果连这份仇都能放下,那他这十四年,算什么?
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可悲的笑话?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挣扎,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坐起身,背上的伤口因为这一下动作而崩裂,温热的血渗出来,浸透了绷带,但他浑然不觉。他只是下榻,走到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
木盒很旧了,漆都掉了,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打开,里面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父亲留给他的北境地图,已经泛黄了;母亲生前戴的一支银簪,簪头都磨秃了;还有几封家书,纸已经脆了,字迹都模糊了。
寄云栖把残玉放进去,放在最上面。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和那些旧物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合上盖子,啪嗒一声,上了锁。
锁扣合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雨夜里,清晰得刺耳。
结束了。
他和顾苍旻之间,那十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些并肩作战的默契,那些深夜里无声的陪伴……都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是寄云栖,是寄北疆的儿子,是朔北十万将士的遗孤,是……是要向顾衍讨回血债的复仇者。
而顾苍旻,是顾衍的儿子,是大晟的七皇子,是……是他必须站在对立面的人。
没有第三条路。
寄云栖把木盒放回抽屉,关好,然后转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噼里啪啦,敲在窗棂上,像谁在急切地叩门。窗外的天色黑沉沉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推开窗,冷风裹着雨点灌进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背上的伤口被冷风一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没关窗,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任由那股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渗进骨子里。
只有这样,他才能清醒。
才能……才能不回头。
“将军。”
门外传来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
寄云栖没回头:“说。”
“殿下……殿下刚才让孙太医传话,说三天后,要去静心庵。”陈默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孙太医说,殿下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但殿下执意要去,谁也拦不住。”
静心庵。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跳。顾苍旻要去静心庵?带着那样的伤?
“他去干什么?”寄云栖的声音很平静,但陈默听得出来,那平静下面,是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抓萧三和拓跋烈。”陈默说,“枢机阁主查到,他们藏在静心庵,还带了三十个死士。殿下说……说要亲自去,带几个高手,悄悄进去,把人抓出来。”
“胡闹。”寄云栖的声音冷了下来,“他那样的身体,去送死吗?”
陈默沉默了。他站在门外,听着屋里那人压抑的呼吸声,听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寄云栖关心殿下。可他也知道,这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道血海深仇,再也回不去了。
“将军,”良久,陈默才缓缓开口,“您……您不去看看殿下吗?”
寄云栖没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门,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永远不会弯折的枪。可陈默看得清楚,那挺直的背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伤口疼,是因为……别的东西。
“我去看他,”寄云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然后呢?说什么?说‘你别去送死’?还是说‘你父亲害死了我父亲,我们之间完了’?”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寄云栖说的是实话。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有些人,见了不如不见。
“那……那您就眼睁睁看着殿下去送死?”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萧三狡猾,拓跋烈凶悍,还有三十个死士。殿下带着伤,带几个人去……能活着回来吗?”
能活着回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寄云栖心上。
他知道答案。
不能。
顾苍旻那样的身体,那样的伤,去静心庵那样的龙潭虎穴,十死无生。
可他能怎么办?
去拦他?用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场?杀父仇人的儿子?还是……还是那个刚刚说过“我们算了吧”的旧人?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风裹着雨点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的火。
“陈默。”他缓缓开口。
“属下在。”
“你去准备一下。”寄云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要出去一趟。”
“现在?”陈默一愣,“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您的伤——”
“现在。”寄云栖打断他,“伤不碍事。你去准备马,要快马。再准备一套夜行衣,一把刀。”
陈默的心跳停了一拍。“将军……您要去哪儿?”
“静心庵。”寄云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顾苍旻三天后去,太迟了。萧三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三天。我现在去,在他走之前,把萧三抓回来。”
“您一个人去?”陈默的声音都变了调,“不行!绝对不行!静心庵有三十个死士,您带着伤,一个人去——”
“我不是去硬拼。”寄云栖转过身,看向门口的方向。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幽深,“我是去……偷人。”
“偷人?”
“对,偷人。”寄云栖说,“萧三狡猾,但有个弱点——他信他那个师姐。静心庵的住持是他师姐,他藏在那里,一定会去找她。我只要盯住他师姐,就能找到他。找到他,打晕,带走。不惊动其他人。”
陈默愣住了。他站在门外,听着屋里那人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灭顶的不安。
这计划听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静心庵是什么地方?萧三是什么人?还有三十个死士藏在暗处……寄云栖带着伤,一个人去,稍有差池,就是有去无回。
“将军,”陈默的声音在发抖,“您……您再想想。等殿下三天后一起去,至少……至少有个照应。”
“等不了。”寄云栖摇头,“三天太长了。萧三不会等。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我不想见他。”
不想见他。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块巨石,砸在陈默心上。
他懂了。寄云栖不是不想见顾苍旻,是不敢见。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道血海深仇。
所以,他选择避开。选择在顾苍旻去之前,把事办了。选择……选择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次,护着那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
“将军,”陈默的声音哽住了,“您……您这又是何苦?”
何苦?
寄云栖笑了,笑容很淡,很苦。是啊,何苦?明明已经说了“算了吧”,明明已经决定站在对立面了,明明……明明该恨他,该怨他,该离他远远的。
可他就是放不下。
放不下那个人温润的笑,放不下那个人深夜里守在他榻边的身影,放不下那个人说“我会陪你去朔北”时的眼神,放不下……放不下这十年,点点滴滴,刻在骨子里,融在血里,怎么也剜不掉。
“陈默,”寄云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如果我父亲没死,如果朔北那场仗没打,如果……如果我和顾苍旻,只是两个普通人,会怎么样?”
陈默沉默了。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们会是朋友,”寄云栖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也许……也许会是别的什么。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十万将士的冤魂,隔着……隔着那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向那铺天盖地的雨:“可现在,没有如果。我父亲死了,十万将士死了,顾衍默许了这一切。而我……我是寄北疆的儿子,我必须讨回这个公道。所以……”
他转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很深,深得像一口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护他。”寄云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等这件事了了,等我把萧三抓回来,问出朔北的真相,我就……我就去朔北,把我父亲的尸骨带回来。然后……”
他没说完,但陈默懂了。
然后,就该报仇了。
向顾衍,向所有参与朔北之事的人,讨回那笔血债。
而顾苍旻……顾苍旻会站在哪一边?
陈默不敢想。
“将军,”良久,陈默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哽咽,“属下……属下陪您去。”
“不用。”寄云栖摇头,“你留在京城,盯着朝堂。赵文渊那份名单,三天期限快到了,到时候肯定有人狗急跳墙。你需要稳住局面,不能乱。”
“可是——”
“没有可是。”寄云栖打断他,“陈默,你记住,京城不能乱。朝堂不能乱。大晟……不能乱。所以,你必须留在京城,稳住一切。”
这话,和顾苍旻对枢机阁主说的一模一样。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门后那个人挺直却孤独的背影,忽然觉得……觉得这两个人,明明已经走到了绝路,却还在用同一种方式,护着彼此,护着这片他们放不下的江山。
“属下……遵命。”最终,陈默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得厉害。
“去吧。”寄云栖说,“马要快,刀要利。一刻钟后,我在后门等你。”
陈默转身,走进了雨里。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
屋子里又只剩下寄云栖一个人。
他走到桌边,从抽屉里取出那把刀——父亲留给他的北境刀,刀身狭长,刀刃泛着冷硬的光。刀柄上缠着厚厚的布,已经磨得发黑,那是父亲生前握过的地方。
寄云栖握着刀,握得很紧。刀很沉,但沉不过他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债。
杀父之仇,十万将士的血债,还有……还有对顾苍旻那份放不下的情。
这三样东西,像三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他必须走。
因为他是寄北疆的儿子。
因为他肩上扛着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还有那十万将士未竟的冤屈,还有……还有顾苍旻那片他放不下的江山。
寄云栖把刀插进腰间,然后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了一眼那铺天盖地的雨,然后转身,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噼里啪啦,敲个不停,像某种沉重又急促的鼓点,敲在心上,敲在魂里,敲在这漫长又难熬的、看不到尽头的夜里。
寄云栖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冷风裹着雨点扑面而来,打在身上,冰凉刺骨。背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激,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朝后门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片水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浑身发抖。但他没停,只是往前走,往前走,走进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走进那铺天盖地的雨里。
像是在走向某个既定的结局。
又像是在……走向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后门到了。
陈默已经等在那里,牵着一匹黑马,马背上搭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夜行衣和干粮。见寄云栖出来,陈默把缰绳递给他,声音压得很低:“将军,马是快马,刀在包袱里。干粮和水够三天。您……您一定要回来。”
寄云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他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但他面上纹丝不动,只是勒紧缰绳,看向陈默。
“陈默,”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告诉顾苍旻……”
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告诉顾苍旻什么?告诉他“我不恨你”?还是告诉他“好好活着”?还是……还是告诉他“我们下辈子,别再这样了”?
最终,寄云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算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什么都不用说。他……他懂的。”
说完,他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冲进了雨夜里。
马蹄踏在水洼里,溅起一片片水花,很快就消失在浓密的雨幕中,再也看不见了。
陈默站在那里,看着那片黑暗,看着那铺天盖地的雨,忽然觉得眼睛很涩,涩得他想哭。
可他没哭。
他只是站在那里,挺直脊背,像一尊永远不会倒下的石像。
只是这尊石像的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拼不回来了。
雨还在下。
噼里啪啦,敲在瓦片上,敲在青石板上,敲在这座沉睡的、却又暗流汹涌的城池里,敲在这个漫长又难熬的、看不到尽头的夜里。
像是在为谁送行。
又像是在……为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