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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夜雨孤骑 ...

  •   马在雨夜里跑得飞快,蹄声被暴雨盖住大半,只剩沉闷的、时断时续的笃笃声,像一颗将死未死的心在胸腔里挣扎跳动。寄云栖伏在马背上,背上的伤口被雨水浸透,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刀在骨缝里刮,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硬生生咽回去。

      他不能停。

      静心庵在京郊二十里外的栖霞山,平常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可这样的雨夜,这样的伤,至少要两个时辰。他必须在寅时前赶到,赶在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辰,趁守夜人困倦,趁萧三还在睡梦里,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找到人,打晕,带走。

      听起来简单得像儿戏。

      寄云栖扯了扯嘴角,想笑自己天真,却只尝到满嘴雨水咸涩的味道。天真吗?也许吧。可他没得选。顾苍旻三天后要去,那是送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去送死,哪怕那人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哪怕……他们之间已经完了。

      雨越下越大,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顺着蓑衣边缘往下淌,汇成一道道冰冷的水线,钻进衣领,渗进伤口,冻得他浑身发抖。黑马跑过青石官道,跑过泥泞土路,跑过一片黑沉沉的树林,马蹄踏进积水里,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很快又被大雨抹去的痕迹。

      寄云栖勒紧缰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背上的疼是好事,疼能让人清醒,疼能让人……不忘恨。

      恨谁?

      顾衍?当然。那个坐在龙椅上、轻飘飘一句“默许”就葬送十万性命的人,那个害死父亲的人,他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想把刀捅进那人心里,问问那颗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可顾苍旻呢?

      寄云栖闭上眼睛,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像泪,但比泪冷。他恨顾苍旻吗?恨那个人是顾衍的儿子?恨那个人瞒了他十年?还是恨……恨那个人让他尝到了不该尝的温暖,然后又硬生生把这温暖抽走,留他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放不下。

      放不下十四岁那年海棠树下初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放不下十六岁那年北境雪夜里,那人千里迢迢送来治伤的药材,信上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放不下二十岁那年京城官场上,那人在众目睽睽下挡在他身前,说“我信他”;放不下……放不下这十年,点点滴滴,刻在骨子里,融在血里,剜不掉,忘不了。

      “我真他妈贱。”寄云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被雨声盖住,只有自己听得见。

      是啊,贱。明明该恨,却恨不起来。明明该断,却断不干净。明明已经说了“算了吧”,却还是冒着雨、带着伤,往龙潭虎穴里闯,就为了……就为了护那个人最后一次。

      马跑进一片密林,路更暗了。参天古木把本就稀薄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闪电劈下来时,才能看见前方崎岖的山路和两侧张牙舞爪的树影。寄云栖放慢速度,凭着记忆辨认方向。栖霞山他来过几次,都是陪淑妃来静心庵上香——那时他还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是云麾将军,是京城里最风光的年轻将领,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笑着,说着恭维话。

      现在呢?

      现在是戴罪之身,是“留他性命”的恩典,是……是寄北疆的儿子,是要向皇帝讨血债的复仇者。

      寄云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尝到满嘴苦涩。人生际遇,真是讽刺。

      前方传来水声,是山涧。雨天山涧涨水,平时能蹚过去的浅滩,现在怕是能淹到马肚子。寄云栖勒住马,在涧边停住。闪电划过,照亮了前方——果然,涧水浑浊汹涌,翻着白沫,裹挟着断枝碎石滚滚而下,水势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倍。

      绕路要多走半个时辰,来不及。

      直接过,危险。

      寄云栖几乎没有犹豫,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冲进了山涧。冰凉的涧水瞬间淹到大腿,马匹受惊,扬起前蹄,差点把他掀下去。寄云栖死死抓住缰绳,伏低身子,双腿夹紧马腹,任由冰冷的涧水拍在身上,拍在背上伤口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却一声不吭。

      黑马挣扎着往前趟,水流冲得它站立不稳,几次趔趄,差点摔倒。寄云栖咬着牙,勒着缰绳,强迫它稳住,一步一步,往对岸挪。水越来越深,淹到马脖子,淹到他胸口,冰冷的窒息感裹上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扼得他喘不过气。

      闪电又劈下来,照亮了对岸。还有三丈。

      两丈。

      一丈。

      黑马终于踏上了对岸的碎石滩,抖落一身水花,气喘吁吁。寄云栖伏在马背上,浑身湿透,背上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疼得他浑身发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摸了摸马脖子。

      “好伙计,”他哑声说,“再撑一会儿。”

      黑马打了个响鼻,像是回应。

      寄云栖抹了把脸上的水,继续往前。雨小了些,但天更黑了,黑得像泼了浓墨,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凭着记忆和闪电的刹那光亮,在山路上摸索前行。背上的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从钝痛变成刺痛,又从刺痛变成一种灼烧般的、仿佛有火在皮肉里烧的剧痛。

      他知道,伤口感染了。

      孙太医说过,他背上的伤太深,不能沾水,不能受凉,否则很容易感染发热。现在又是雨又是涧水,又在马背上颠簸了两个时辰……不感染才怪。

      可他能停吗?

      不能。

      寄云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药丸,仰头吞下。是孙太医给的止痛药,药性很烈,能暂时压住疼痛,但伤身。他之前一直没舍得用,想着留到最要紧的时候,现在……现在就是最要紧的时候。

      药效很快,背上的剧痛渐渐麻木,变成一种迟钝的、闷闷的钝痛。眼前也清晰了些,虽然还是黑,但能勉强看清山路轮廓。寄云栖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点微光。

      是灯笼。

      静心庵到了。

      寄云栖勒住马,在树林边缘停下。他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扶住树干才站稳。黑马累得够呛,站在原地喘粗气,鬃毛都湿透了,一绺一绺贴在脖子上。

      寄云栖摸了摸它的头,把缰绳拴在树上,然后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夜行衣,就地换上。湿透的衣裳脱下来时,背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水和雨水浸透,黏在皮肉上,撕下来时扯掉一层皮,疼得他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出声。

      他换上干爽的夜行衣,把刀插在腰间,又取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做完这些,他才靠树干上,喘了口气。

      药效在褪去,背上的疼痛又开始清晰,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在剜,在烧。眼前也开始发花,看东西都带着重影。寄云栖知道,这是发热的前兆。他必须快,在彻底倒下之前,把事情办完。

      他抬起头,看向静心庵。

      庵堂建在半山腰,背靠悬崖,前临深涧,只有一条山路通上来,易守难攻。此刻庵门紧闭,门前挂着两盏灯笼,在雨夜里幽幽地亮着,像两只窥伺的眼睛。庵墙很高,墙头插着碎瓷片,防人翻越。但这对寄云栖来说不是问题——他轻功好,十年前在北境就练出来了,翻这种墙,轻而易举。

      问题在于,墙里面有什么。

      三十个死士,藏在暗处。萧三,狡猾如狐。拓跋烈,凶悍如狼。还有刘顺,那个太监,不知道是敌是友。

      寄云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是来硬拼的,是来偷人的。萧三信他师姐,一定会去找住持。住持的禅房在后院东厢,他只要避开前院的死士,摸到后院,盯住禅房,就能等到萧三。

      听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寄云栖没时间犹豫。他咬了咬牙,提气纵身,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树林,落在庵墙下。墙高两丈有余,墙头碎瓷片在雨夜里泛着冷光。他退后几步,助跑,蹬墙,翻身,一气呵成,轻飘飘落在墙内,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落地瞬间,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去。他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站稳,然后迅速闪身,躲进墙角的阴影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前殿黑着灯,中殿有一盏长明灯,幽幽地亮着,映出佛像模糊的轮廓。左右厢房都黑着,看不出有没有人。

      寄云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雨声很大,但仔细听,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不止一处,散落在前院各个角落,很轻,很稳,是练武之人特有的呼吸节奏。

      果然有埋伏。

      寄云栖数了数,至少有十个。三十个死士,应该分了三班,一班守前院,一班守后院,一班休息。现在前院有十个,后院应该也有十个,剩下的十个在休息。

      他必须避开前院这十个,绕到后院去。

      寄云栖贴着墙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往前挪。每一步都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尽量不发出声音。背上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冒冷汗,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不敢停,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中殿方向挪。

      中殿和后院之间有一道月亮门,门虚掩着。寄云栖闪身进去,后背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后院比前院更静,静得能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能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能听见……听见极远处、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咳嗽声是从东厢传来的。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跳。萧三有咳疾,他是知道的。当年在江南查沈家时,他就听说过,“鬼手三爷”萧三年轻时中过毒,伤了肺,每逢阴雨天就会咳嗽。这雨夜,这咳嗽声……是萧三无疑。

      他找对了。

      寄云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东厢有三间禅房,咳嗽声是从中间那间传来的。他必须摸过去,确认萧三在不在里面,在的话,打晕,带走。

      可后院也有死士。

      寄云栖凝神细听,果然,后院各个角落也有呼吸声,同样十个,分布得更散,更隐蔽。他必须避开这些耳目,摸到东厢去。

      难。

      但再难也得做。

      寄云栖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捏在手里,然后抬手,往西厢方向一弹。铜钱破空,打在屋檐下的铁马铃上,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瞬间,后院的呼吸声乱了。

      有脚步声往西厢方向去,很轻,但很快。寄云栖抓住这个机会,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闪身到了东厢廊下。

      咳嗽声更清晰了,是从中间那间禅房传出来的,压抑的,沉闷的,每一声都像扯着肺管子。寄云栖屏住呼吸,摸到窗边,用指尖沾了点口水,戳破窗纸,凑上去看。

      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映出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窗,坐在蒲团上,正低头咳嗽,咳得肩膀都在抖。看身形,是萧三无疑。

      可寄云栖总觉得哪里不对。

      太容易了。

      萧三是什么人?沈家第一谋士,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手三爷”,狡猾多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他摸到窗边?怎么可能一个人待在禅房里咳嗽,连个护卫都没有?

      陷阱。

      这两个字像冰水,浇得寄云栖浑身一激灵。他几乎想都没想,转身就要退。

      可已经晚了。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破空声,是暗器。寄云栖想躲,但背上的伤拖慢了他的动作,只来得及侧身,暗器擦着他的肩膀飞过,钉在窗棂上,是一枚透骨钉,钉尾还淬着蓝汪汪的毒。

      “寄将军,”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寄云栖缓缓转身。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十几个人,个个黑衣蒙面,手持刀剑,把他围在中间。为首的正是萧三——不是禅房里那个咳嗽的,是另一个,从西厢方向走出来的,脸上带着笑,笑得像只狐狸。

      “调虎离山?”寄云栖的声音很平静,哪怕心里已经沉到谷底。

      “雕虫小技,让将军见笑了。”萧三拱了拱手,态度恭敬得诡异,“将军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寄云栖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背上的伤口疼得厉害,眼前开始发花,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他不能倒,至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萧三爷,”寄云栖缓缓开口,“我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哦?”萧三挑眉,“什么话?”

      “三年前朔北那场仗,”寄云栖盯着他,“沈家和北狄的交易,你知道多少?”

      萧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将军这是……来查案的?”

      “是。”

      “那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萧三摇头,“沈家的事,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都是些陈年旧账,不值一提。”

      “是吗?”寄云栖冷笑,“那萧三爷藏在静心庵,带着三十个死士,是在等什么?”

      萧三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将军说笑了。这些人……都是来保护我的。毕竟我现在是丧家之犬,总得留条后路。”

      “后路?”寄云栖的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萧三爷的后路,就是和北狄的左贤王侍卫长混在一起?”

      萧三彻底笑不出来了。他盯着寄云栖,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将军知道得不少。”

      “不够多。”寄云栖说,“所以我来问。”

      “问了又如何?”萧三缓缓上前一步,“将军现在自身难保,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去告诉七殿下?告诉他他父亲是个什么货色?告诉他这大晟的江山,早就烂到根子里了?”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紧。萧三知道。他知道朔北的真相,知道顾衍的默许,知道……知道所有的一切。

      “萧三爷,”寄云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我可以保你一命。”

      “保我?”萧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将军,你现在拿什么保我?你背上那伤,流血都快流干了吧?站都站不稳,还说要保我?”

      他说得对。

      寄云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眼前越来越花,背上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要把他拖进黑暗的疲惫。他必须快,在倒下之前,问出点什么。

      “萧三爷,”寄云栖咬牙,强迫自己站直,“你既然知道朔北的真相,就该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七殿下已经在查了,很快……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到时候,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逃?”萧三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将军,我从来没想过要逃。从我跟着沈家做那些事开始,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来抓我的,会是你。”

      寄云栖一愣。

      “你知道吗,”萧三缓缓说,“三年前朔北那场仗,我也在场。不是在前线,是在后方,看着那些粮草被调包,看着那些军械被换掉,看着……看着十万将士被送上死路。那时我就想,这些人,这些当兵的,有什么错?他们只是听令行事,只是……只是想保家卫国。可上面的人,为了钱,为了权,为了那些肮脏的交易,就这么把他们卖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悲凉的情绪:“我也是帮凶。我知道那些粮草有问题,知道那些军械是次品,知道……知道那场仗打不赢。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沈家给了我钱,给了我前程,给了我……一条活路。”

      “活路?”寄云栖冷笑,“用十万将士的命换来的活路,萧三爷睡得着吗?”

      萧三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睡不着。这三年,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那些死在朔北的人,梦见寄将军……梦见他从血泊里爬起来,问我为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寄云栖,眼神很深,深得像一口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将军,”萧三缓缓说,“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死个痛快。”萧三说,“别把我交给朝廷,别让我在刑场上被人指指点点,别……别让我死在七殿下手里。”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跳:“为什么?”

      “因为……”萧三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因为我对不住他。沈家做的那些事,我都有份。七殿下这些年查沈家,查朔北,我都在暗中阻挠。甚至……甚至三年前那场仗,我也递过消息给北狄。所以,我该死。但我不想死在他手里,不想……不想让他手上沾我的血。”

      寄云栖盯着他,盯着那张苍老的、写满疲惫和愧疚的脸,忽然觉得……觉得这个人可怜。

      可怜又可恨。

      “好,”最终,寄云栖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萧三笑了,笑得很轻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黑衣人退下。黑衣人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退开了,隐入黑暗里。

      庭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打在芭蕉叶上,打在青石板上,打在两个站在雨夜里、各怀心思的人身上。

      “三年前那场仗,”萧三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沈家和北狄左贤王呼延灼做的局。沈家要钱,北狄要地,一拍即合。兵部尚书周文正,诚王的岳父,是中间人。他负责调包粮草,替换军械,泄露兵力部署。而陛下……”

      他顿了顿,看向寄云栖,眼神复杂:“陛下知情,并且……默许。”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时,寄云栖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萧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那时候,太子和诚王争储争得厉害,朝堂不稳,北境军权又握在寄将军手里。陛下担心……担心寄将军功高震主,担心北境军变成寄家军。所以,当沈家提出这个计划时,陛下……陛下就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把刀,狠狠扎进寄云栖心里。

      就因为他父亲手握重兵,就因为皇帝担心功高震主,就因为……就因为那些肮脏的权术斗争,十万将士的命,就没了?

      “那我父亲……”寄云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寄将军……”萧三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悲凉,“寄将军是发现了粮草问题,上书弹劾,被周文正扣下了。后来大战在即,他也没办法,只能带着兵上阵。那一仗,他本来可以突围的,但为了救被困的部下,又杀了回去。最后……最后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射杀的。”

      “谁?”寄云栖的声音在抖。

      “不知道。”萧三摇头,“当时太乱,没人看清。但箭是朔北军的制式箭,箭头上淬了南诏的‘见血封喉’。事后沈家查过,没查出来是谁。可能是北狄混进来的奸细,也可能是……也可能是朝中某些人安排的。”

      也可能是朝中某些人安排的。

      这句话像一块冰,塞进寄云栖心里,冻得他浑身发抖。

      朝中某些人……是谁?周文正?诚王?还是……还是那个坐在龙椅上、默许了这一切的皇帝?

      “将军,”萧三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近乎怜悯的情绪,“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

      说完,他转身,往禅房走去。

      “你去哪儿?”寄云栖问。

      “去死。”萧三头也不回,“将军答应过我的,让我死个痛快。我现在……就去履行承诺。”

      寄云栖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个佝偻的、苍老的背影,忽然觉得……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一场由贪婪、权术、背叛和鲜血编织成的、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站在那里,雨打在身上,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住。可他不能倒,至少……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他还有事要做。

      因为他还要……还要把萧三带回去。

      “萧三爷,”寄云栖咬牙,强迫自己开口,“你不能死。”

      萧三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神疑惑。

      “你得跟我回去,”寄云栖说,“去七殿下面前,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

      萧三的脸色变了:“将军,你答应过我的——”

      “我是答应过你,”寄云栖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坚定,“但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得活着,去作证,去……去告诉所有人,三年前朔北那场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三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摇头:“将军,你太天真了。就算我去了,说了,又能怎么样?陛下会认吗?朝中那些收了钱的大臣会认吗?七殿下……七殿下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将军,和他父皇翻脸吗?”

      寄云栖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萧三说得对。就算有证词,就算有证据,又能怎么样?顾衍是皇帝,是一国之君,谁能审判他?谁敢审判他?

      可……可那十万将士的命呢?他父亲的命呢?就这么算了?

      “我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寄云栖咬牙,一字一句,“血债,必须血偿。不管是谁,不管他坐在什么位置上,只要手上沾了血,就得付出代价。”

      萧三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烧着的、几乎要将一切都焚尽的火焰,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很悲壮。

      “将军,”他缓缓说,“你和你父亲……真像。”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往禅房走。

      “萧三!”寄云栖想追,但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扶着廊柱,咬牙想撑住,可身体不听使唤,一点点往下滑。

      视线越来越模糊,雨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很急,很快,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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