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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宫道深谋 ...

  •   手从肩上离开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那风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寄云栖却觉得肩头被拍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热意透过衣料钻进皮肤,在骨头里缓慢地蔓延开。他侧目去看顾苍旻,顾苍旻已经收回了手,目光平视前方,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结了薄冰的湖水。

      但寄云栖知道,那冰底下有暗流。

      刚才在枢机阁里那番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们都知道存在、却一直不敢推开的门。门后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可能是真相,可能是更大的阴谋,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殿下,”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沈家的事,您打算怎么查?”

      宫道两侧开始有早起的宫人经过,都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抬眼多看。偶尔有胆大的偷偷瞥来一眼,那眼神里也满是敬畏——太子倒台的消息已经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座皇宫,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装病十年的七皇子,才是昨夜那场风暴真正的赢家。

      但赢家也不好当。

      顾苍旻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沈家不能硬碰。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三皇子?”

      “因为江南。”顾苍旻说,“江南是大晟的钱袋子。盐铁茶丝,四样里三样握在沈家手里。动沈家,江南就会乱。江南一乱,漕运就断。漕运断了,北境军的粮草怎么办?边关几十万将士吃什么?”

      寄云栖沉默了。

      这话很现实,现实得让人齿冷。但这就是朝堂——有些事明明该做,却不能做;有些人明明该杀,却杀不得。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那枢机阁主说的南诏线……”他换了个问题。

      “那条线要查。”顾苍旻的眼神冷下来,“但不能从沈家查起。得换个方向。”

      “什么方向?”

      顾苍旻没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宫墙外隐约可见的、皇城远处那片连绵的屋宇。那是京城西市的方向,三教九流混杂,消息最是灵通,但也最是危险。

      “云栖,”他忽然问,“你还记得胡三吗?”

      寄云栖心头一跳:“记得。漕运线上的中间人,死在扬州的那个。”

      “对。”顾苍旻说,“胡三是三皇子的人,但死前最后接触的是太子的人。这说明什么?”

      寄云栖皱眉思索:“说明……太子和三皇子在漕运这件事上,既有合作,也有争斗?”

      “不止。”顾苍旻摇头,“胡三手里有账本,账本里记的不只是漕运走私的流水,还有……南诏那条线的账目。虽然只是零星几笔,但足够说明,南诏和沈家的往来,太子是知情的。”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某些一直笼罩在迷雾里的东西。

      寄云栖忽然想起在津州大牢里,黑鹞子死前说的那句话——“胡三背后……还有人。”当时他以为指的是太子或者三皇子,现在想来,黑鹞子说的可能是更远的地方——南诏。

      “殿下的意思是,”他压低声音,“太子通北狄,三皇子通南诏,这两条线……其实是连着的?”

      顾苍旻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连着,但不是一条线。是两条平行线,偶尔有交叉。太子需要北狄牵制北境军,三皇子需要南诏牵制南境军。两人各取所需,但又互相防备。所以胡三才会死——他知道得太多,又不够多。”

      不够多。

      这三个字让寄云栖脊背发凉。胡三知道太子和三皇子都在走私,知道南诏那条线的存在,但他可能不知道,这两条线背后还有更深的东西。比如……沈家和南诏三王子的密会,比如那些被走私出去的军械工匠。

      “所以,”寄云栖深吸一口气,“要查南诏线,不能从沈家入手,得从……死人入手?”

      “对。”顾苍旻说,“胡三死了,黑鹞子死了,赵德海也死了。但这些死人背后,应该还有活人。比如……赵德海那个相好,苏晚晴。”

      苏晚晴。

      这个名字寄云栖记得。那夜在燕子巷,那个穿着绣花披风、把账本藏在绣花里的女人。她看起来很柔弱,但能在赵德海身边待这么久,还能在关键时刻保住账本,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殿下想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她是眼下唯一的缺口。”顾苍旻说,“枢机阁主说了,沈家在京城这边做得很干净,查不到实据。但赵德海不同——他是谢明远的小舅子,明面上是商人,暗地里管着江南到京城的走私线。苏晚晴跟他这么久,就算不知道全部,也该知道些边角。只要能撬开她的嘴……”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寄云栖却皱起了眉:“可是殿下,苏晚晴现在在哪儿?赵德海死后,她应该也被灭口了才对。”

      “没死。”顾苍旻说,“我让人盯着。那夜之后,她消失了三天,昨天又出现了,住进了城东的一处小院。院子的主人……姓陈。”

      “陈?”

      “禁军统领陈泰的远房表亲。”顾苍旻说得很平静,但寄云栖却听出了其中的惊心动魄。

      陈泰。

      太子的人。昨夜在城门口拦过他们,后来被杨老将军逼退。如果苏晚晴现在在陈泰的亲戚家里,那就说明——陈泰和赵德海的死有关,甚至可能和南诏那条线有关。

      “这潭水……”寄云栖喃喃,“比想象得还深。”

      “深才好。”顾苍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水越深,藏着的鱼越大。只要能钓上来一条,就能扯出一串。”

      他说着,继续往前走。寄云栖跟上去,两人重新恢复了那种不疾不徐的步调,像两个在晨光里散步的闲人,而不是刚刚在枢机阁里谈完一场足以颠覆朝堂的密谋的皇子与将军。

      宫道拐了个弯,前面就是养心殿的侧门。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是御医和太监,在忙着照料病重的皇帝。

      顾苍旻在门前停下。

      他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那儿,静静看着那扇门。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那双眼睛衬得格外深沉。

      “云栖,”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父皇现在……在想什么?”

      寄云栖一怔。

      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深。深得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什么?想太子的下场?想三皇子的未来?想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是想……十年前死在朔北的那些人?

      “臣……不知道。”他如实说。

      “我也不知道。”顾苍旻说,嘴角那丝弧度渐渐淡去,“但我猜,他应该很累。累得不想再管这些事了,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听起来是放权,其实是……甩手。”

      甩手。

      这个词用得很重,重得寄云栖心头一颤。但他不得不承认,顾苍旻说得对。皇帝那番话,表面上是支持,实际上是放弃。他累了,病重了,不想再在这泥潭里挣扎了,所以把烂摊子扔给了儿子。至于儿子能不能收拾干净,会不会被这烂摊子拖死……他可能已经顾不上了。

      “殿下后悔吗?”寄云栖问。

      “后悔什么?”

      “后悔……走上这条路。”

      顾苍旻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只鸟从宫墙外飞过,翅膀扑棱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久到养心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又恢复平静。

      “不后悔。”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十年前就选了。”

      十年前。

      寄云栖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朔北城破的消息传到京城,他抱着父亲的遗物,在灵堂里跪了一整夜。顾苍旻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身边跪下,陪他跪到天亮。天亮时,顾苍旻说了一句话:“云栖,这仇,我帮你记着。”

      那时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安慰。现在才知道,那是承诺。

      十年的承诺。

      “殿下,”寄云栖喉咙有些发紧,“其实您不必……”

      “不必什么?”顾苍旻打断他,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清澈见底,“不必帮你查案?不必为你父亲讨公道?云栖,你错了。我查朔北的案子,不只是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你父亲。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十年,我装病,我隐忍,我暗中布局,不只是想扳倒太子,不只是想坐那个位置。我是想……看看这江山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看看这朝堂还有没有救。如果没救,我就毁了它,重来。如果有救……我就试试,能不能把它救回来。”

      这番话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寄云栖却听得心惊肉跳。

      毁了它,重来。

      这六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重得足以压垮一个王朝,压死千万人。

      “殿下,”他深吸一口气,“这话……以后别说了。”

      顾苍旻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怕了?”

      “不是怕。”寄云栖摇头,“是没必要。这江山……还没到那一步。”

      “是吗?”顾苍旻反问,眼神飘向养心殿那扇虚掩的门,“那你告诉我,如果父皇驾崩,太子被废,三皇子被囚,五皇子……他会安分吗?朝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蛀虫,他们会乖乖束手就擒吗?江南沈家,北狄南诏,他们会看着大晟内乱,不动心思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锤子,砸在寄云栖心上。

      他答不上来。

      因为他知道,顾苍旻说的每一个问题,答案都是否定的。这江山就像一棵被蛀空的大树,外表看起来还枝繁叶茂,内里早就烂透了。只要风一吹,就可能轰然倒塌。

      “所以,”顾苍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云栖,这条路我既然选了,就会走到头。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会走下去。你……还跟吗?”

      还跟吗?

      这个问题,昨夜在落雁坡问过一次,今晨在养心殿外又问过一次。现在,是第三次。

      寄云栖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晨光里那张清瘦却异常坚定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燃烧的、近乎执拗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朔方城的城墙上,父亲指着远方苍茫的草原对他说:“云栖,你看,这江山很大。大得能装下无数人的野心,也大得能埋下无数人的尸骨。但再大的江山,也需要有人去守。守得住,是英雄;守不住……也是英雄。”

      那时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有点明白了。

      所谓英雄,不是不会怕,不是不会输,是明知道会怕、会输,还是会往前走。

      “跟。”他说,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殿下走到哪儿,臣跟到哪儿。”

      顾苍旻看着他,眼中那层薄冰终于化开,漾起一丝真实的、温软的笑意。

      “好。”他说,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那我们就……一起往前走。”

      门开了。

      养心殿偏殿里的药味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御医和太监看见他们进来,都慌忙退到一旁,垂首肃立。龙床上,皇帝闭着眼,呼吸微弱,脸色比昨夜更灰败。

      杨老将军不在。

      顾苍旻扫了一眼殿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走到床前,跪下:“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没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杨老将军呢?”顾苍旻问旁边的御医。

      御医战战兢兢地回答:“老将军……去宗人府了。说是有要事要问太子殿下。”

      顾苍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走到窗边的椅子旁坐下。寄云栖立在他身侧,手按在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

      空气很沉,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御医在角落里熬药,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在昏黄的光线里升腾,像一缕缕游魂。太监们垂手站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忽然,皇帝睁开眼。

      他侧过头,看向顾苍旻,眼神浑浊,却异常清醒。

      “旻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去过枢机阁了?”

      顾苍旻心头一凛。

      他没想到皇帝会知道,更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躬身回答:“是。儿臣去了一趟。”

      “见到……阁主了?”

      “见到了。”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他……给了你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更直白,直白得让殿内的空气骤然绷紧。御医熬药的手顿了顿,太监们的头垂得更低。

      顾苍旻看着皇帝,看着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光,忽然意识到——父皇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去枢机阁,知道阁主会给自己东西,甚至可能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一些卷宗。”他如实回答,“关于朝堂上的一些……旧事。”

      “旧事……”皇帝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是啊,旧事。这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旧事。一桩压着一桩,一件叠着一件,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说着,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很凶,咳到最后,整个人都在抖。御医慌忙上前,递上帕子。皇帝接过,捂在嘴上,等咳声平息,帕子上已经染了暗红色的血。

      “陛下!”御医脸色大变。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扔在床边,重新靠回软垫里,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旻儿,”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更哑了,“那些旧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顾苍旻沉默片刻,缓缓道:“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全部?”

      “全部。”

      皇帝睁开眼,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言:“你会……得罪很多人。”

      “儿臣知道。”

      “可能会……死很多人。”

      “儿臣也知道。”

      皇帝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顾苍旻,看着这个从小体弱多病、温润如玉的儿子,看着此刻坐在他面前、眼神坚定得像一块铁的儿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他。

      “旻儿,”他轻声说,“你……很像你母妃。”

      顾苍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皇帝的目光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事,“她说,这皇宫太脏了,要打扫干净。朕当时笑她天真,说她不懂这皇宫的脏是扫不干净的。现在想来……她说得对。脏就是脏,扫不干净,也得扫。”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你母妃最后……没扫成。她太急了,急得……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话里的意思太深,深得像一口井,井底埋着十年前甚至更早的秘密。顾苍旻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

      “父皇,”他问,“母妃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皇帝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寄云栖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最终,皇帝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病死的。太医是这么说的。”

      太医是这么说的。

      但不是这么死的。

      顾苍旻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潜台词。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到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但他面上依然平静,只是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

      皇帝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愧疚,像是悲哀,又像是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旻儿,”他说,“你要扫,就扫吧。但记住……扫的时候,小心些。这皇宫里有些角落,脏得超乎你的想象。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顾苍旻深深躬身:“儿臣……谨记。”

      皇帝点点头,重新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

      顾苍旻又跪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他看了皇帝一眼,然后转身,朝殿外走去。寄云栖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重新走出那扇门。

      门外,晨光已经大亮。

      但寄云栖却觉得,这光有些冷。冷得刺骨。

      他看向顾苍旻。顾苍旻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天空,侧脸在光里显得异常苍白,苍白得像一尊玉雕。

      “殿下,”他低声问,“陛下刚才的话……”

      “我听到了。”顾苍旻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也听懂了。”

      “那……”

      “那不重要。”顾苍旻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清澈见底,“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说着,走下台阶。寄云栖跟上去,两人重新走上那条长长的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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