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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宗人府暗室 ...

  •   宗人府的门槛很高。

      不是建筑意义上的高,是那股子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森冷的威严高。朱漆大门紧闭,门上铜钉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门前站着四个守卫,不是禁军,是宗人府自己的卫队,穿着深褐色制服,腰刀出鞘三寸,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靠近的人。

      顾苍旻在门前停下。

      寄云栖立在他身侧半步,目光扫过那四个守卫,手很自然地搭在刀柄上——不是要拔刀,是一种习惯性的戒备。守卫看见顾苍旻,齐齐单膝跪地:“参见七殿下。”

      “起来。”顾苍旻的声音很平静,“开门。”

      “是。”

      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甬道两侧点着长明灯,灯光昏暗,勉强照亮脚下青石板铺就的路。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两人走进甬道。

      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一声接一声,空洞得有些瘆人。甬道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墙壁上偶尔能看见一扇紧闭的铁门,门上挂着锁,锁上落满灰尘,像是很久没人开过了。

      “殿下,”寄云栖压低声音,“这地方……阴气很重。”

      “宗人府关的都是宗室。”顾苍旻说,声音在甬道里显得异常清晰,“皇亲国戚犯了事,不进刑部大牢,进这里。有些人一进来,就再也没出去过。”

      所以阴气重。

      寄云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这地方看着比刑部大牢干净,其实埋的冤魂不比刑部少。只不过那些冤魂都姓顾,都是皇亲国戚,死了也只能悄无声息地埋在这儿,连块碑都没有。

      甬道尽头是一扇更大的铁门。

      门前站着两个老者,都穿着深青色官服,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眼神却异常锐利。看见顾苍旻过来,两人躬身行礼:“老臣参见七殿下。”

      “王老,张老。”顾苍旻还礼,“辛苦二位了。”

      “分内之事。”姓王的老者直起身,目光在寄云栖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是……”

      “寄云栖,云麾将军。”顾苍旻介绍,“父皇让他跟着本王,协助查案。”

      “原来如此。”王老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掏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锁。锁很重,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暗室。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油灯在墙角燃烧,光晕勉强照亮整个空间。暗室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对面是一张石床,床上坐着一个人。

      太子顾苍玄。

      他穿着一身素白囚服,头发散乱,脸上有伤,眼神却依然锋利得像刀子。看见顾苍旻进来,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七弟来了?怎么,来看为兄的笑话?”

      顾苍旻没接话。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寄云栖立在他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暗室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你们都退下。”顾苍旻对王老和张老说。

      两人对视一眼,躬身退了出去。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暗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顾苍旻,寄云栖,和床上的太子。

      油灯的光在太子脸上跳动,将那些伤痕照得更加狰狞。他盯着顾苍旻,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不甘,怨毒,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快意。

      “七弟,”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难听,“你赢了。为兄认栽。但你以为……这就完了?”

      顾苍旻平静地看着他:“皇兄还有什么话想说?”

      “有。”太子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死死盯着顾苍旻,“七弟,你查了这么久,查到了朔北的案子,查到了漕运的线,查到了为兄通敌叛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真的是为兄一个人做的吗?”

      这话问得很微妙。

      寄云栖心头一凛。他想起在枢机阁里,枢机阁主说过类似的话——朔北之败,不是太子一人之过。现在太子自己又提起来,是想拉别人下水?还是……想暗示什么?

      “皇兄什么意思?”顾苍旻问,声音依然平静。

      “什么意思?”太子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七弟,你聪明一世,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糊涂了?为兄是太子,是储君,但为兄上面还有父皇,下面还有朝臣。为兄做的每一件事,真的都是为兄一个人能决定的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朔北的军械,是为兄批的,但批之前,兵部的账目是谁核的?漕运的走私线,是为兄管的,但管的时候,户部的关税是谁免的?还有北狄……为兄是和他们有往来,但往来之前,边境的守将是誰派的?军情是谁递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刀子,直插要害。

      寄云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向顾苍旻,顾苍旻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凝结。

      “皇兄想说,”顾苍旻缓缓开口,“这些事背后,还有别人?”

      “不是别人。”太子摇头,笑容更加诡异,“是……自己人。”

      自己人。

      三个字,在暗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谁?”顾苍旻问。

      太子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靠回墙上,闭上眼:“七弟,你自己查吧。查到了,你就明白了。查不到……那说明你还没资格坐那个位置。”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却又字字诛心。

      顾苍旻沉默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皇兄,本王今天来,是想问另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沈家。”顾苍旻说,“关于南诏。”

      太子的眼睛猛地睁开。

      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那里面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惊惶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他重新坐直身体,盯着顾苍旻:“七弟查到南诏了?”

      “查到了。”顾苍旻坦然道,“沈家和南诏三王子有往来,走私军械工匠。这件事,皇兄知道吗?”

      太子沉默了很久。

      久到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久到寄云栖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最终,太子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知道。”

      “知道多少?”

      “不多。”太子说,“只知道沈家老三年前开始和南诏往来,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但……为兄劝过三弟,让他收手。南诏那条线太危险,一不小心,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劝过?”顾苍旻挑眉,“皇兄自己通北狄,却劝三皇兄不要通南诏?这道理,说得通吗?”

      太子笑了,笑容里满是自嘲:“七弟,你不懂。北狄是狼,南诏是蛇。狼要吃肉,你给它肉,它就不咬你。蛇不一样,蛇喂不饱,喂得越多,它胃口越大。到最后,它会反过来吞了你。”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

      寄云栖听着,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想起枢机阁主的话——南诏老王病重,三个王子争位。如果沈家真的和南诏三王子绑得太紧,一旦三王子失势,沈家就会急。而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沈家急了……会做什么?

      “皇兄的意思是,”顾苍旻缓缓道,“沈家和南诏那条线,比想象得更危险?”

      “危险不危险,为兄不知道。”太子摇头,“但为兄知道一件事——沈家老三,沈墨,三个月前去了南诏,至今未归。”

      沈墨。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某些一直笼罩在迷雾里的东西。

      寄云栖猛地看向顾苍旻。顾苍旻的瞳孔也微微收缩——沈墨,顾苍旻在江南的线人,负责情报联络。三个月前顾苍旻从江南回京时,沈墨还在,说是有事要处理,晚几天回京。结果这一晚,就晚了三个月。

      “沈墨……”顾苍旻的声音很轻,“是沈家的人?”

      “沈家旁支。”太子说,“但很受重用。沈家老三这个名头,不是白叫的。”

      暗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寄云栖看着顾苍旻,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不是紧张,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警惕。沈墨是顾苍旻的人,但如果沈墨同时是沈家的人,那这层关系就复杂了。复杂得足以颠覆很多之前的判断。

      “皇兄为什么要告诉本王这些?”顾苍旻忽然问。

      太子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言:“因为为兄不想死。”

      “哦?”

      “七弟,”太子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为兄犯的是死罪,通敌叛国,意图弑君,哪一条都够砍脑袋。但为兄不想死。所以为兄要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为兄告诉你所有知道的事,包括沈家,包括南诏,包括……你母妃的死。”太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三人能听见,“你保为兄一条命。不用放为兄出去,就让为兄在这儿待着,有吃有喝,活到老死。怎么样?”

      条件开得很诱人。

      但顾苍旻没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太子,看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的、近乎绝望的求生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宫学的课堂上,太子也曾这样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轻蔑和嘲讽,说:“七弟,你这种病秧子,还是早点去陪你母妃吧。”

      那时他十二岁,太子十八岁。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咳嗽了几声。但心里那把火,从那时候就开始烧了。

      一烧就是十年。

      “皇兄,”顾苍旻缓缓开口,“你知道本王母妃是怎么死的?”

      “知道。”太子点头,“不只是知道,还……亲眼见过。”

      寄云栖心头一震。

      他看向顾苍旻,顾苍旻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像冰面裂开一道缝,底下的暗流汹涌而出。

      “说。”顾苍旻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太子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七弟,你先答应为兄的条件。”

      “你说完,本王再决定。”

      “不行。”太子摇头,“说完,为兄就没筹码了。你先答应,为兄再说。”

      两人对视。

      空气在暗室里凝固,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跃,将他们的表情照得明灭不定。寄云栖站在顾苍旻身后,手按在刀柄上,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冷汗——他知道,这是个关键的时刻。顾苍旻等了十年,就是为了查清母妃的死因。现在真相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代价是……放过太子。

      放过一个通敌叛国、意图弑君的人。

      这代价太重了。重得可能会压垮顾苍旻这些年坚守的某些东西。

      “好。”顾苍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本王答应你。你说完,本王保你不死。”

      太子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好!”太子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十年前,你母妃不是病死的。是……被毒死的。”

      暗室里静得可怕。

      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无数鬼手在抓挠。顾苍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太子,眼神深得像两口寒潭。

      “谁下的毒?”他问,声音很轻,轻得像风。

      “皇后。”太子说,“我母后。”

      这三个字,像三把锤子,砸在暗室的地面上,砸出三个深不见底的坑。

      寄云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皇后——太子生母,端庄隐忍,深谙后宫生存之道。他曾见过皇后几次,每次都觉得那位娘娘温和慈祥,像一尊菩萨。可现在太子却说,是她毒死了顾苍旻的母妃。

      “为什么?”顾苍旻问,声音依然很轻。

      “因为你母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太子说,“她知道了……朔北军械贪墨的事,知道了兵部那些烂账,甚至可能……知道了为兄和北狄的往来。她想告发,被母后知道了。母后不能让她说出去,所以……”

      所以杀了她。

      用毒,伪装成病死。太医诊断,皇帝默认,一个妃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埋进了皇陵,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顾苍旻坐在那里,很久都没说话。

      寄云栖看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不是愤怒,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那种悲哀太沉了,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还有谁知道?”良久,顾苍旻才重新开口。

      “父皇知道。”太子说,“太医诊断的时候,父皇就在旁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皇帝知道。

      这三个字,比“皇后下的毒”更让人心寒。

      顾苍旻闭上眼。

      寄云栖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虽然很轻微,但在油灯的光下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在养心殿里,皇帝说的那句话——“你母妃最后……没扫成。她太急了,急得……把自己搭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知道皇后毒死了他的母妃,知道太子通敌叛国,知道三皇子贪墨走私,知道这朝堂上下烂到了根子里。但他选择沉默,选择隐忍,选择用十年的平衡术,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平。

      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的第一要务,是江山。

      “七弟,”太子的声音将顾苍旻从沉思中拉回来,“为兄说完了。你答应的事……”

      顾苍旻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的悲哀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他看着太子,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起身。

      “本王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他说,“你会活着,在这里。”

      太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顾苍旻打断他,“活着,不等于好过。”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

      “从今天起,”顾苍旻的声音在暗室里回荡,字字清晰,“你的三餐减半,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能见光。没有书,没有笔,没有人和你说话。你就这样活着,活到老,活到死。”

      太子的脸色瞬间煞白。

      “七弟!你——”

      “这是你该得的。”顾苍旻转身,朝铁门走去,“皇兄,好好活着。活到……本王需要你作证的那一天。”

      铁门打开,王老和张老躬身立在门外。

      顾苍旻走出去,寄云栖跟在他身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太子那张惨白绝望的脸,永远关在了那片黑暗里。

      甬道很长。

      两人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一声接一声,空洞得有些瘆人。寄云栖看着顾苍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又瘦了一些——不是身体上的瘦,是精神上的。好像刚才那番话,抽走了他体内某些支撑了很多年的东西。

      “殿下,”他低声开口,“您……还好吗?”

      顾苍旻没回头。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得实实在在。但寄云栖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崩溃的情绪。

      “云栖,”良久,顾苍旻才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说……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太深,深得寄云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皇后会毒死妃嫔?为什么皇帝会默许?为什么太子会通敌?为什么三皇子会贪墨?为什么……这朝堂上下,会烂到这种地步?

      “因为权力。”他最终说,“权力会腐蚀人心。腐蚀得久了,人就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

      “是吗?”顾苍旻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深得像夜,“那如果有一天,我也坐到那个位置上,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寄云栖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的、近乎脆弱的迷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朔方城的校场上,父亲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云栖,你说,为将者杀人无数,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

      那时他答不上来。

      现在也答不上来。

      但他知道,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因为答案不在嘴上,在脚下。

      “殿下,”他说,“会不会变成那样,不是现在能知道的。是走着走着,才能看清的。但臣知道一件事——如果殿下现在停下,那就永远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顾苍旻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

      “你说得对。”他说,转身继续往前走,“有些路,得走到头,才知道尽头是什么。”

      两人走出甬道,重新站在宗人府的大门前。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白花花的光。远处有鸟飞过,翅膀扑棱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云栖,”顾苍旻忽然说,“我们去城东。”

      “城东?”

      “去找苏晚晴。”顾苍旻说,“太子说了沈墨的事,得去问问她。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寄云栖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宗人府高高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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