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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真相如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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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粘稠的墨,裹着意识沉沉往下坠。寄云栖在混沌里挣扎,背上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疼得像有人拿钝刀在骨缝里来回刮。他听见声音,远远近近,飘飘忽忽,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还有……还有雨声,淅淅沥沥,敲在瓦片上,敲在心上,敲在这漫长又难熬的黑暗里。
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得像压了两块石头。喉咙干得发疼,像吞了一把沙。他试着动手指,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是被褥,干燥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不是静心庵潮湿的禅房。
这是哪儿?
谁救了他?
最后一个念头像闪电劈进混沌——萧三!萧三呢?他还没问完,还没……还没把那个老王八蛋抓回去,还没问出朔北全部的真相,还没……
“云栖。”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很哑,哑得像在砂纸上磨过。那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就算在梦里,寄云栖也能瞬间认出是谁。
顾苍旻。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紧。他想睁眼,想看看那张脸,想问问……问问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可眼皮太重,重得他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别动。”顾苍旻的声音更近了,近得像贴在耳边说话,“你在发烧,伤得很重。孙太医刚给你换了药,说你要静养,不能再折腾了。”
寄云栖没动。他只是躺在那里,听着那个声音,听着那声音里压抑的疲惫和……和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愧疚,像心疼,又像别的什么。
“萧三呢?”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顾苍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死了。”
死了?
寄云栖的心沉了下去。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眼前花了好一阵才聚焦。烛光昏黄,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顾苍旻坐在榻边,身上还穿着那件紫色朝服,袍角沾着泥点和水渍,头发也乱了,眼下两片浓重的青黑,整个人憔悴得像三天没睡。
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温润带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里面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亮得像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怎么死的?”寄云栖问,声音依旧嘶哑。
“服毒。”顾苍旻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桌上留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寄云栖的心跳停了一拍:“信呢?”
顾苍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信纸很普通,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匆忙写就,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晕开了,模糊不清。
寄云栖接过信,手在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借着烛光,一字一句地看。
“寄将军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死得干净,死得痛快,也算……也算对得起这三年夜里做的那些噩梦。
三年前朔北的事,我之前说的,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沈家和北狄确实做了交易,周文正确实调包了粮草,军械也确实被换了。假的部分是……是陛下的‘默许’。”
寄云栖的手猛地握紧,信纸被攥得变了形。
“陛下不知情。”
这五个字,像五道惊雷,狠狠劈进他脑子里,劈得他浑身发麻,劈得他眼前发黑,劈得他……劈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不知情?
顾衍不知情?
那那份名单上,“默许、知情”四个字,是假的?那杨振岳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那……那他这三天,这十四年,他恨错了人?
“不可能……”寄云栖喃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可能……杨振岳说……他说陛下——”
“杨振岳说的是实话。”顾苍旻打断他,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他知道的,也是别人想让他知道的。”
寄云栖猛地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顾苍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很深,深得像一口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父皇确实不知情。三年前朔北那场仗,从头到尾,他都被蒙在鼓里。”
“那名单上——”
“名单是假的。”顾苍旻说,“那份你从杨振岳身上拿到的名单,是有人伪造的。上面的字迹,印章,都是仿的。仿得很像,几乎以假乱真,但……但还是有破绽。”
“什么破绽?”
“父皇的私印。”顾苍旻缓缓说,“那份名单上,盖着父皇的私印。可三年前,父皇的私印丢过一回,丢了整整三个月,后来才找回来。那三个月里,所有盖着私印的文书,都是假的。”
寄云栖的脑子嗡嗡作响。私印丢了?三个月?那……那名单上的印章——
“是有人偷了父皇的私印,”顾苍旻继续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伪造了那份名单,然后……然后故意让杨振岳拿到,故意让他以为父皇知情,故意……故意把朔北的血债,扣在父皇头上。”
“谁?”寄云栖的声音在抖,“谁干的?”
顾苍旻沉默了很久。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格外脆弱,又格外……坚定。
“诚王。”他终于说出口,声音嘶哑得像在泣血,“是我三皇叔,顾衍铮。”
诚王。
又是诚王。
寄云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攥得他喘不过气,攥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诚王……那个在太和殿上拿出伪造密诏、要和北狄割地求和的诚王,那个……那个他以为只是贪权恋势的诚王,竟然是……竟然是朔北血案的真正主谋?
“为什么?”寄云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死十万将士?为什么要……要嫁祸给陛下?”
“为了皇位。”顾苍旻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年前,太子和诚王争储争得最厉害的时候。诚王在朝中势力不小,但比起太子,还是差了一截。他想扳倒太子,想……想坐上那个位置,就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把太子和父皇一起拉下马的机会。”
“所以……所以他就选了朔北?”
“对。”顾苍旻点头,“朔北十万将士,寄将军手握重兵,父皇倚重寄将军……这些都是棋子。诚王和沈家、北狄勾结,做局害死十万将士,害死寄将军,然后把罪名扣在父皇头上。这样一来,父皇就会失去军心,失去民心,太子也会因为‘失察’被牵连。到时候,他再拿出‘证据’,说父皇残害忠良,说太子无能庸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寄云栖心里。
就为了那个位置,就为了那点权势,就为了……为了那点肮脏的野心,十万将士的命,他父亲的命,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那……那我父亲……”寄云栖的声音哽住了,“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苍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寄云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沉重。
“寄将军……是被诚王的人害死的。”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诚王知道寄将军发现了粮草问题,知道他会上书弹劾。所以他让周文正扣下了寄将军的奏折,然后在战场上……安排了人。”
“安排人?”寄云栖的心猛地一紧,“谁?”
“一个叫张奎的副将。”顾苍旻说,“是诚王安插在朔北军里的眼线。大战那天,寄将军本来已经突围了,但为了救被困的部下,又杀了回去。张奎趁乱,从背后……射了一箭。”
从背后。
射了一箭。
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寄云栖心上。他想起杨振岳说的那些话——“箭是朔北军的制式箭,箭头上淬了南诏的‘见血封喉’”。原来……原来是真的。原来父亲真的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害死的。
只是那个人,不是顾衍,是诚王。
“张奎呢?”寄云栖的声音冷得像冰。
“死了。”顾苍旻说,“三年前就死了。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诚王做事干净,没留活口。”
没留活口。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仇恨,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可顾苍旻看得清楚,那平静下面,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一切都吞噬的暗流。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寄云栖问,声音很轻。
“前几天。”顾苍旻说,“萧三死前,不只留了信给你。他还留了另外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书信。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是诚王的亲笔。
“这是诚王和沈家、北狄往来的密信。”顾苍旻把木匣递给寄云栖,“上面写得很清楚,怎么调包粮草,怎么替换军械,怎么……怎么害死寄将军。还有……还有伪造名单,偷窃父皇私印的事。”
寄云栖接过木匣,手在抖。他一封封翻看那些信,看着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看着那些肮脏的交易,看着那些血淋淋的算计,看着……看着那个他恨了三天、怨了三天的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被人陷害的。
原来他恨错了人。
原来他这三天,对顾苍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都是错的。
“你……”寄云栖抬起头,看向顾苍旻,眼睛红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顾苍旻笑了,笑容很淡,很苦。“早说?说什么?说‘我父皇是冤枉的’?说‘你别恨他’?云栖,那时候……那时候你听得进去吗?”
寄云栖沉默了。
他听不进去。那时候他心里只有恨,只有怨,只有那把烧了十四年、终于找到目标的怒火。那时候顾苍旻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都……都觉得是狡辩,是推脱,是……是包庇。
“对不起。”寄云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顾苍旻摇摇头,没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寄云栖,看着那双红了的眼睛,看着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看着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十年、却差点被他亲手推开的人,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灭顶的酸涩。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良久,顾苍旻才缓缓开口,声音很低,“是我没早点查清楚,是我……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是我没护好你。”
“不关你的事。”寄云栖说,“是我……是我太冲动,太……太自以为是。”
他顿了顿,看向顾苍旻,眼神很深:“你……你恨我吗?”
顾苍旻一愣,随即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心疼,还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恨你什么?”他轻声问,“恨你为了给父亲报仇,不惜一切?恨你……恨你把我推开,是因为不想连累我?还是恨你……恨你明明伤得站都站不稳,还要冒着雨、一个人往静心庵闯,就为了……就为了在我去之前,把萧三抓回来?”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颤。原来……原来顾苍旻都知道。知道他为什么去静心庵,知道他……他放不下。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顾苍旻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凉,但掌心温热,握得很紧,紧得像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云栖,”顾苍旻看着他,眼神很深,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我们……不吵了,好不好?”
不吵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巨石,砸在寄云栖心上,砸得他鼻子发酸,砸得他眼睛发涩,砸得他……砸得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三天,他过得像在地狱里。恨着,怨着,挣扎着,痛苦着。以为这辈子都要和顾苍旻站在对立面,以为……以为他们之间,真的完了。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恨错了人,他怨错了人,他……他差点亲手推开的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好。”寄云栖终于开口,声音哽住了,“不吵了。”
顾苍旻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他握着寄云栖的手,握了很久,才缓缓松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是那块残玉。
寄云栖愣住了。他以为……以为这块玉,已经被他锁进木盒里,再也……再也见不到了。
“陈默给我的。”顾苍旻说,“他说你走之前,把这块玉锁起来了。我……我去你房间,把它取出来了。”
寄云栖接过玉,握在手心。玉还是温的,带着顾苍旻的体温,烫得他手心发疼。
“这块玉,”顾苍旻缓缓说,“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她说,这块玉本来是一对,完整的时候,是一块完整的玉佩,后来碎了,只剩这一半。另一半在哪,她也不知道。但她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想共度一生的人,就把这一半送给他。等找到了另一半,拼在一起,就……就再也不分开了。”
他顿了顿,看向寄云栖,眼神很深:“十年前,我把这一半送给你。那时我就想,等找到了另一半,我们就……就再也不分开了。”
寄云栖的心跳得飞快。他握着那块玉,握得很紧,紧得像要把它嵌进肉里。
“现在,”顾苍旻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是另外半块玉,玉质温润,和寄云栖手里的那一半严丝合缝,“我找到了。”
他把两半玉拼在一起,拼成一块完整的玉佩。玉面上那些细细的纹路连在一起,形成一幅完整的图案——是并蒂莲,花开两朵,同根同枝,永不分离。
寄云栖看着那块完整的玉,看着那朵并蒂莲,看着……看着顾苍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咙发紧,眼睛发涩,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涌出来,压都压不住。
“顾苍旻,”他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找到的?”顾苍旻接过话头,笑了笑,“前几天。在淑妃宫里。淑妃说,这半块玉,是当年我母妃临终前交给她的,让她……让她在合适的时候,交给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淑妃还说,我母妃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说,我这性子,太温,太软,容易被人欺负。所以她要给我找个能护着我的人,找个……找个能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寄云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淑妃那张总是柔婉含笑的脸,想起她看顾苍旻时那种慈爱又担忧的眼神,想起……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殿下性子温润,是好事,也是坏事。这宫里,这朝堂,太温润的人,活不长。”
原来……原来淑妃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顾苍旻的处境,早就知道……知道他和顾苍旻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所以,”顾苍旻看着他,眼神很深,“云栖,你愿意吗?愿意……愿意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愿意……愿意护着我,愿意……愿意这辈子,都不分开吗?”
寄云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顾苍旻,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看着那双红了的眼睛,看着……看着那块完整的玉佩,看着那朵并蒂莲,看着……看着这十年,点点滴滴,刻在骨子里,融在血里,剜不掉,忘不了的东西。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顾苍旻的手。
握得很紧,很紧。
“愿意。”他说,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愿意。”
顾苍旻笑了,笑容里有泪光。他俯下身,在寄云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很轻,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却重得像承诺。
“那就说定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从今往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你护着我,我护着你。谁也别想再把我们分开。”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背上的伤口还在疼,疼得像火烧,可心里那个地方,那个被仇恨剜出来的、血淋淋的窟窿,好像……好像正在慢慢愈合。
被温暖,被疼惜,被……被爱。
原来恨了十四年,怨了十四年,到头来,恨错了人,怨错了人。原来真相这么残忍,又这么……这么让人心疼。
“顾苍旻,”他低声说,“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顾苍旻握紧他的手,“我们之间,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永远。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像承诺。
寄云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从窗缝里渗进来,薄薄一层,金灿灿的,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