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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晨光与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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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从窗缝里漏进来,细细的一缕,斜斜地切过昏暗,在青石地面上投出一块晃动的光斑。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滴答,滴答,慢悠悠的,像是这场漫长夜雨最后的尾音。
寄云栖靠在榻上,看着那块光斑,看着光斑里飞舞的尘埃,看着……看着顾苍旻坐在榻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药是孙太医新配的,黑糊糊的一团,带着刺鼻的苦味。顾苍旻用银匙舀起来,一点一点涂在寄云栖背上的伤口上,动作很轻,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可即便这样,药膏触到皮肉的瞬间,寄云栖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肩膀微微发抖。
“疼?”顾苍旻停下手,抬头看他。
寄云栖摇摇头,咬着牙:“不疼。”
“撒谎。”顾苍旻轻轻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更轻了,“疼就说疼,在我面前,不用逞强。”
寄云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臂弯里,任由顾苍旻继续给他上药。药膏很凉,涂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的舒爽。可更烫的,是心里那个地方——那个被真相、被愧疚、被……被顾苍旻那句话烫过的地方。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愿意。”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心上,烙出一个深深的、再也抹不去的印记。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可……可配吗?
这三天,他对顾苍旻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做了那么多混账事,甚至……甚至差点亲手把他推开。现在真相大白,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才知道……才知道顾苍旻这三天,过得有多难。
“顾苍旻。”寄云栖忽然开口,声音闷在臂弯里,有些含糊。
“嗯?”
“你……你恨我吗?”
顾苍旻的手停了一下,随即继续涂药,动作依旧很轻:“怎么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寄云栖抬起头,看向他,眼睛红红的,“我这三天……我这三天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换成是我,我会恨。所以……所以我想知道,你恨不恨我。”
顾苍旻没立刻回答。他涂完最后一处伤口,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然后才放下药膏,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擦干,重新坐回榻边。
“不恨。”他说,声音很平静,“但心疼。”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颤。
“心疼你背着那么重的担子,一个人扛了十四年。”顾苍旻看着他,眼神很深,“心疼你查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查到线索,却被人误导,恨错了人。心疼你……心疼你明明心里在滴血,却还要咬着牙,硬撑着,不肯哭,不肯倒。”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抚上寄云栖的脸颊:“云栖,你知道吗,这三天,我每次看见你,看见你背上的伤,看见你眼里的恨,我就……我就恨不得把那些害你的人,全都千刀万剐。”
寄云栖的鼻子酸了。他别过脸,想躲开那只手,可顾苍旻没让他躲,只是固执地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所以,我不恨你。”顾苍旻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我只恨我自己,恨我没早点查清楚,恨我没保护好你,恨我……恨我让你一个人,疼了这么久。”
寄云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咬着牙,不想哭,可眼泪不听使唤,一颗一颗,滚烫的,砸在顾苍旻的手背上。
“别哭。”顾苍旻用拇指擦去他的泪,动作很轻,很温柔,“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有我。”
以后,你有我。
五个字,像五根细细的针,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不疼,却酸,酸得他想把脸埋进这个人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他不能。他是寄云栖,是寄北疆的儿子,是……是要向诚王讨血债的人。他不能哭,不能软弱,不能……不能再让顾苍旻为他担心。
“诚王,”寄云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置?”
顾苍旻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收回手,坐直身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按律,当诛九族。”
诛九族。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像三座山,砸在两人之间,砸出一片沉重的沉默。
寄云栖知道,顾苍旻说的是实话。通敌叛国,陷害忠良,谋害皇子,伪造圣旨……这些罪,哪一条都够诛九族了。可……可诚王是皇子,是顾苍旻的亲叔叔,是……是这大晟皇室的血脉。
“你……下得去手吗?”寄云栖问,声音很低。
顾苍旻沉默了。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永远不会弯折的枪。可寄云栖看得清楚,那挺直的背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埋在血脉里的东西。
“下不去也得下。”良久,顾苍旻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害死十万将士,害死你父亲,害得……害得你我差点反目。这些债,必须还。”
“可他是你叔叔。”
“那又怎样?”顾苍旻转过头,看向寄云栖,眼神很深,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云栖,你知道吗,这三天,我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见那些死在朔北的人,看见你父亲,看见……看见你背上的伤。那些画面,像刀子,一刀一刀,剜我的心。”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所以,别说他是叔叔,就算他是父皇,这债……也得还。”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顾苍旻之前说的那句话——“按律处置”。原来……原来这个人,真的能做到。真的能为了公道,为了那十万将士的冤魂,为了……为了他,亲手把亲人送上断头台。
“顾苍旻,”寄云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谢谢你。”
顾苍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谢什么?”
“谢谢你……谢谢你没放弃我。”寄云栖说,声音哽住了,“谢谢你……谢谢你查清了真相,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愿意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顾苍旻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更紧。“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
他顿了顿,看着寄云栖,眼神很深:“云栖,你知道吗,这十年,我每次看见你,看见你一个人在朝堂上周旋,看见你一个人在战场上厮杀,看见你一个人……一个人扛着那么重的担子,我就想,这个人,我得护着。无论如何,都得护着。”
寄云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咬着牙,想忍住,可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别哭。”顾苍旻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动作很轻,生怕碰到他背上的伤,“以后,你有我。以后,我们一起扛。”
寄云栖把脸埋进他怀里,眼泪浸湿了衣襟。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伤的小兽。顾苍旻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孩子。
晨光越来越亮,从窗缝里漏进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暖。屋子里的黑暗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模样——简单的陈设,朴素的帐幔,还有……还有两个相拥的人,在晨光里,像一幅画。
不知过了多久,寄云栖才慢慢止住眼泪。他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起来有些狼狈,可眼神是清的,清得像雨后的天空。
“顾苍旻,”他开口,声音还有些哑,“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顾苍旻松开他,坐直身子,神色恢复了平静。“第一,把你养好。你的伤不能再拖了,必须好好养。”
“第二呢?”
“第二,”顾苍旻的眼神冷了下来,“彻查诚王。萧三留下的那些信,是证据,但还不够。我要把他这些年做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查清楚,全都……公之于众。”
“那陛下呢?”寄云栖问,“陛下那边……你要怎么说?”
顾苍旻沉默了片刻。他看向窗外那片已经完全亮起来的天光,眼神复杂:“父皇那边……我会去说。诚王做的事,瞒不住。与其让别人告诉他,不如……不如我亲口说。”
寄云栖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皇帝那张苍老的、病重的脸,想起那封“留他性命”的手谕,想起……想起这个老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陛下……陛下会信吗?”他问,声音很低。
“会。”顾苍旻说,声音很坚定,“父皇是老了,是病了,但不糊涂。诚王这些年做的事,他未必一点都不知道。只是……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诚王会狠到这个地步。”
狠到用十万将士的命,用忠良的血,来铺自己通往皇位的路。
寄云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了十四年的、沉甸甸的东西,好像……好像正在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更复杂的东西——不是恨,不是怨,是一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为那十万将士,为父亲,为……为这个被至亲背叛的老人。
“顾苍旻,”他睁开眼睛,看向顾苍旻,“等这件事了了,等……等把诚王处置了,我们去朔北吧。”
顾苍旻一愣:“朔北?”
“嗯。”寄云栖点头,“去把我父亲的尸骨带回来,去……去把那些还埋在黄沙下面的将士,都带回来。他们……他们不该留在那里。”
顾苍旻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寄云栖,看着那双红了的眼睛,看着里面那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决心,忽然觉得……觉得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重情,还要……还要值得他护着。
“好。”他握住寄云栖的手,握得很紧,“等这件事了了,我陪你去朔北。不止带你父亲回来,还要把那些将士,都带回来。然后……然后我们给他们立碑,建祠,让后世的人都知道,这些人,是为大晟死的,是……是英雄。”
英雄。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像承诺。
寄云栖的眼睛又红了。他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重重点头:“好。”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的,欢快的,像是这场漫长夜雨过后,新的开始。晨光已经洒满了整个院子,金灿灿的,暖洋洋的,把屋檐下的水洼照得亮晶晶的,像一块块碎玻璃。
顾苍旻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凉丝丝的,让人精神一振。
“天晴了。”他回头,看向寄云栖,笑了笑,“雨停了,天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寄云栖也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嗯,会好起来的。”
顾苍旻走回榻边,重新坐下,看着寄云栖,眼神很深:“云栖,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诚王那边,”顾苍旻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可能还有后手。”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跳:“后手?什么后手?”
“我不知道。”顾苍旻摇头,“但以诚王的性子,不会这么轻易就认输。他敢在静心庵藏三十个死士,敢和北狄勾结,敢……敢伪造圣旨逼宫,就说明……说明他还有底牌,还有……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计划。”
“那……那怎么办?”
“查。”顾苍旻说,声音很冷,“他那些死士,那些同党,那些……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我要一个一个,全都揪出来。一个……都不放过。”
寄云栖看着顾苍旻,看着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的杀意和决绝,忽然觉得……觉得这个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顾苍旻是温润的,是柔软的,是……是需要他护着的。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个人骨子里,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坚硬。这种坚硬,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被触到底线,就会像出鞘的刀,锋利,冰冷,见血封喉。
“顾苍旻,”寄云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我帮你。”
顾苍旻一愣,随即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你现在的任务是养伤。”
“伤不碍事。”寄云栖说,“孙太医说了,我这伤,养个七八天就能下地。到时候,我帮你查。诚王那些事,我在北境待过,在朝堂待过,我比你熟。”
顾苍旻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忽然觉得……觉得心里那块最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暖暖的。
“好。”他最终点头,握紧寄云栖的手,“等你能下地了,我们一起查。”
一起。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像承诺。
寄云栖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他靠在榻上,看着顾苍旻,看着窗外那片灿烂的晨光,看着……看着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十年、终于能并肩站在一起的人,忽然觉得……觉得这十四年,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