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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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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去。
那烛光下无声燃烧着的绯红耳廓,像烙铁烫在了心坎上。
她看着眼前这扭曲变形、令人窒息的“支撑”姿态,一个蜷缩如石像,一个依靠得安然酣眠;更看着那只死死攥紧着小黄鸭、绷出青白指节的小脏手。
心底翻腾的情绪,从最初的震惊、荒谬、被越界的微怒,再到此刻,竟混入了一丝连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极其浅淡的茫然和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般的心悸。
这只脏手,攥着她儿子衣角上的小黄鸭,用的是能把布纹都绞进皮肤里去的力气。
那份固执的、滚烫到不惜伤害自己的……守候?
魏氏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声地收了回来。
她没有去推醒林溪,也没有试图掰开沈砚那只指骨泛白攥得死紧的手,更没有强行把他们分开。
她只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莫名沉重的复杂感,缓缓转过身。
“宋嬷嬷,”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备热水。”
宋嬷嬷依旧垂着眼帘,像是没看见床沿上那诡异的依靠姿势,更没看到那只攥得指节惨白的手,只无声地福身一礼,如幽灵般悄然退了出去。
热水很快备好,隔着月洞门后面的屏风传来轻微的水声和氤氲的热气。
伺候的小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在楠木浴桶里注满温水,水面上浮着祛乏安神的草药包,漾开一股清淡的辛香。
魏氏重新走回床边。
她俯下身,极其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掌代替了沈砚那只垫得僵硬痛苦的手臂和肩膀,轻轻托住了林溪那颗沉甸甸的小脑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沈砚一直保持着绷紧的躯体猛地一僵!
那埋在臂弯里的头颅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抗拒某种分离。
魏氏没有看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但不容置疑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死死攥着林溪衣角的、指节都快要扭曲变形的手指,小心地掰开。
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沉稳。
布帛在小黄鸭图案处被强行攥出的褶皱一点点松弛、回弹。
那只憨态可掬、却被攥得变了形的鸭嘴也终于重新张开,仿佛长长地松了口气。
沈砚的手指被她一根根掰开,指尖冰凉僵硬得像冰疙瘩。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抬头,只是当那只维系着他最后安全感的衣角终于脱离了掌控时,那一直僵硬紧绷如硬石的肩胛骨,突然难以抑制地轻轻抖了一下。
林溪软绵绵的小身体被魏氏从那个别扭的依靠姿势里完整地抱了出来。
离开了温热的“依靠”,他似乎有些不适,小小的眉头蹙起,发出一声不满的、含混的梦呓:“……嗯……糖糕……”
魏氏的心瞬间又软又酸,抱着孩子温软的身体,鼻尖蹭了蹭儿子细软的额发,所有的坚硬外壳在触及这团柔软时都寸寸碎裂。
然而,当魏氏抱着孩子走向屏风后热气氤氲的浴房时,眼角余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那依旧垂着头蜷在床沿边的瘦小身影。
沈砚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仿佛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撑和活气的石雕。
被掰开的那只右手就摊在他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那几只被强行拉扯开的手指微微向内蜷曲着,指尖无意识地哆嗦着。
他整个人陷在拔步床雕花阴影的笼罩下,之前那惊心动魄的绯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尖向脖颈深处急速褪去。
但那褪去,并非恢复健康的红润,而是迅速被一种仿佛将所有活气都抽空的灰败和死寂覆盖。
仿佛刚才那短暂爆发出不惜代价燃烧的滚烫,耗尽了全部的生机,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魏氏抱着林溪的脚步,在屏风前微微顿了一下。
一种几乎难以捕捉的情绪涟漪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但这细微的波动很快被压了下去。
她只是对着门边的宋嬷嬷极其平淡地丢下两个字:
“带他去偏厢。”
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就是“他”。
宋嬷嬷垂着眼帘应了声“是”,抬步走向那如同枯木般坐着的沈砚。
她没有像对林溪那样伸手去抱,甚至也没有去搀扶的打算,只是走到了近前,微微躬身,语气平板无波,如同对着一个物件发问:“能自己起来吗?”
沈砚那颗埋着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只能看到乱糟糟头发覆盖下发白的额头。
他没有看宋嬷嬷,也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具被丝线拉动的木偶,异常僵硬地挪动着身体,试图从高高的床沿边上滑下来。
动作笨拙,带着关节长久保持扭曲后的滞涩。
双脚终于挨到地面时,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他依旧垂着头,只是那双之前还紧攥着膝盖布料的脏手,此刻无力地垂落下来,贴着洗得发硬的灰蓝色裤管,指尖还在细微地颤抖。
他像根沉默的木头柱子,被宋嬷嬷引领着,一步一步,缓慢又无声地走向通往外间的门,离开了主屋这片唯一还残留着一丝暖黄烛光和甜香气息的空间。
门扇被轻轻掩上。
那轻微的咔哒声传来时,魏氏抱着林溪恰好绕到屏风后面。
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巨大的楠木浴桶,水面漂浮着新鲜的艾草和松针,散发着安神的微涩香气。
魏氏屏退了两个欲上前伺候的小丫鬟,亲自抱着林溪,动作轻柔地一点点褪去他身上那件暖黄色的小衫。
当那片被沈砚用几乎要攥碎布料的力气紧紧攥住过,留下深深褶皱的小黄鸭衣角被彻底脱下来时,魏氏的目光在上面顿了片刻。
那衣角已经被林溪睡梦中蹭出的细微汗气浸得半软,布料上被大力攥出的褶皱清晰无比,边缘甚至有些微微的变形走线。
那只绣工精巧的小黄鸭,圆滚滚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扭曲的痕迹,看着有点莫名的可怜。
魏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将那件小衫随手递给旁边的丫鬟:“拿去……好生洗净烫平。”
声音没什么起伏。
温热的帕子沾着药香扑鼻的水,轻轻落在林溪睡得粉扑扑的小脸蛋上。
被热气一熏,睡梦中的小人儿终于挣扎着迷迷瞪瞪地半睁开惺忪的眼睛。
“娘……”
林溪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刚睡醒的茫然,小脑袋还没完全从刚才那别扭却安稳的“靠枕”印象里挣脱出来。
他看到熟悉的浴桶,还有娘亲亲自给他擦洗,心里那点委屈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泛上来,但更多的还是没睡醒的晕乎,“砚……砚哥哥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自然,脱口而出。
魏氏拿着热帕子的手,动作极其短暂地滞涩了零点一秒。
那细小的停顿甚至不足以让刚睡醒的林溪察觉。
“他……”
魏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她轻轻抬起林溪的手臂擦拭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外面的天气,“自有下人照料着,你莫操心。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待会儿娘让厨房给你炖你最爱吃的牛乳甜羹。”
温暖的池水漫过身体,林溪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在娘亲带着安神药草香的轻柔擦拭下,很快把那点关于“砚哥哥”的模糊念头抛到了脑后,整个人像块被热水泡开的软糯甜糕,瘫在浴桶壁上。
魏氏垂着眼帘,动作细致而熟稔地给儿子擦拭着背脊,揉搓着有些肉乎乎的小胳膊,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那张依旧还残留着灰败死气的、沉默如同木石的小脸,还有那只摊开在腿侧微微颤抖的脏手,如同不散的阴翳,固执地在她眼前晃动。
她擦洗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暖黄的烛光被晃动的水波折射,在儿子光滑细嫩的皮肤上跳跃。
浴桶里的水随着林溪无意识的踢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雾气弥漫,将一切都模糊了棱角。
偏厢那边……不知那孩子如何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快得像流星尾巴划过。
魏氏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柔软的布巾。
林溪刚好在这时被娘亲捏得有点重,哼了一声表示不舒服。
魏氏立刻回神,重新放轻了力道,心里的烦躁却无声地翻涌上来。
她用力拧干了帕子上的水,热腾腾的水汽熏得她自己眼眶也有些涩然,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粗鄙村野里接来的孩子……罢了,自有奴才去看顾,饿不死病不死就是侯府的恩典。
她的溪哥儿,才是这府里的命根子。
心念似乎终于坚定了几分,她抛开那点盘旋不去的“灰败死寂”,专心伺候起怀里的宝贝疙瘩来。
偏厅耳房角落,一支残烛半明半灭。
宋嬷嬷放下两个冰凉馒头便漠然退至门外阴影里。
沈砚僵坐硬板床上,黑暗中只听得见自己急促不匀的呼吸。
那双曾死死攥紧小黄鸭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膝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细嫩皮肉,洇开几缕微不可察的暗色水痕。
他用力闭上眼,喉结反复滚动,干裂唇瓣开合数次,终是未能发出半点声响。
房门外庭院里传来丫鬟低笑:“小少爷洗完澡又讨到糖糕吃啦!”
那带着满足的笑声穿透木门,像淬了霜的针,刺进他紧绷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