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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深夜里侯府寂静无人声,连守夜婆子倚着墙角的哈欠声都传得极远。
      东厢后院专门圈出来给林溪玩耍的那片小花园,白日里姹紫嫣红开遍,到了夜里只剩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
      堆叠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投出狰狞形状。
      风从太湖石空洞里穿梭,呜咽呜咽地叫。
      沈砚贴着最外侧的院墙根往前走。
      他刚从偏厢那片憋闷的、冷清的屋子里出来。
      宋嬷嬷放在硬板床上的馒头又干又硬,他一口都咽不下去,喉咙里像堵了粗粝的沙子。
      偏厢的门槛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听得真切却又无法跨越的距离,传来小丫鬟们经过时压不住的笑语:
      “哎哟,香胰子沾小少爷鼻尖上了!噗嗤!”
      “小祖宗不肯起,抱着桶沿儿打盹儿呢,夫人都被逗乐了!”
      “厨房刚把甜羹送进去啦,满屋子的奶香!”
      那笑声,那羹匙碰碗沿的叮当声,那蒸腾着甜香奶味的热气,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琉璃罩子,他能看见,能听见,甚至能想象出那浸透了蜜糖般的氛围,但那温暖的气息一丝一毫都透不进他蜷缩的角落。
      冷。
      不是手脚的温度冷。
      是他胸口里面,那块曾经有过一点模糊暖意的地方,那块被攥得发烫过、又被硬生生掰开抽走了衣角的位置,正往外呼呼地灌着北风。
      冰碴子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把五脏六腑都冻麻了。
      必须动起来。
      沈砚知道,再像块死木头一样坐下去,那寒冰会把他从里到外彻底冻结。
      他像个幽灵,没有惊动偏厅檐下打盹的粗使婆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沁芳园的小角门。
      侯府太大,哪里都空旷陌生。
      他也不知道能去哪儿,本能地就朝着白日走过、还记得路径的那片栽满花木的后院蹚过去。
      夜风贴着地面卷起尘土,沾上他脚上那双浆洗得太硬的新布鞋鞋帮。
      月光惨白,勉强能照见脚下的石子路。
      空气里有白天暴晒后残存的温热地面气息,还有夜晚才愈发张扬霸道的草木气味,混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潮湿腥气。
      沈砚埋着头,像个蹒跚的小兽,只沿着墙根的阴影走。
      走到那几座假山垒出的转角处,风猛地大了些,呼啸着穿过石洞。
      他觉得身上更冷,头埋得更低,脚步无意识地快了两分。
      就是这刹那!
      一种带着浓烈腥膻恶臭的滚烫气流,混杂在风里,猛地喷吐在他的颈侧!
      嘶……嗬……
      沉重的湿热的喘息,几乎撞在他的耳膜上!
      沈砚浑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全部炸开!
      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冰窟!
      他猛地抬头!
      月光惨白的光线下,距离他鼻尖不足一尺!
      一张几乎撕裂到耳根的狰狞大嘴!
      惨白森然的獠牙尖端闪着湿漉漉的寒光!
      粘稠腥臭的涎水拉成细丝,从牙缝里不断滴落!
      一双在黑暗里幽幽发着橘红凶光的眼,正死死锁住他!
      是狗!
      却绝不是府里豢养的温顺看门狗!
      它的体型几乎比村里的半大野猪还健硕!
      粗硬的黄黑杂毛倒竖着,脖颈粗壮,肌肉虬结,喉管里发出威胁的低咆,像闷雷滚动!
      恶犬!
      发了狂的恶犬!
      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沈砚一片空白的脑子!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一个趔趄,身体几乎失去平衡地往后栽!
      那恶犬喉间的闷咆瞬间转为一声狂暴嗜血的咆哮!
      巨大的黑影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轰然腾空扑起!
      那对泛着红光的凶眼在沈砚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急速放大!
      完了!
      会被撕碎!
      身体比思维更快!
      在向后栽倒即将被扑个正着的刹那,沈砚拼死扭动腰背!
      整个人像拧麻花一样强行侧过!
      几乎将自己单薄的身体当成了盾牌,用背脊迎向那张血盆大口!
      一只手护住头脸,另一只手则本能地、绝望地向上格挡!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声响彻死寂的夜空!
      剧痛!
      深入骨髓的剧痛猛地从左前臂外侧炸开!
      不是被撕咬,而是被那巨大爪子挥过时带起的,布满粗硬倒刺的肉垫边缘,狠狠刮过!
      那一下凶狠绝伦的撕扯,带着摧枯拉朽的蛮力!
      沈砚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得整个人失去重心,重重摔倒在地!
      后脑勺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眼前金星乱冒。
      左臂外侧传来清晰的、布帛碎裂成条的声音!
      随即就是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的感觉!
      他闷哼一声,全身疼得蜷缩起来,脑子嗡嗡作响。
      那恶犬一击未能致命,更加凶性大发,腥臭灼热的气息喷到沈砚脸上!
      它前爪踏地,喉咙里滚着残暴的低吼,调整方向,那双血红的眼睛重新瞄准沈砚脆弱的脖颈,就要再次扑上!
      森寒的獠牙利齿闪着死亡的寒芒!
      就在这生死一瞬!
      沈砚身后不远处,花园连着正院回廊的月亮门洞阴影里,一个穿着嫩黄色寝衣、头发还湿漉漉贴在额角的小身影,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晃出来。
      林溪被外院隐约的动静吵醒,尿急得不行,迷迷瞪瞪出来找恭桶的位置。
      那一声凄厉尖锐,直破云霄的布帛撕裂声!
      那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沉沉闷吼!
      还有那股骤然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膻气!
      像是三道惊雷,狠狠劈开了林溪半梦半醒的蒙昧!
      林溪猛地抬起头!
      月光惨白得晃眼。
      假山堆垒出的那片浓重阴影里,一头他从未见过的凶残如虎豹的恶犬,正弓起庞大的身躯,将底下蜷缩成一团,几乎被它巨大影子完全吞没的瘦小身影死死按住!
      露出的獠牙如同雪亮弯刀,正狠狠向下戳刺!
      那蜷缩身体的主人,只露出一点乱糟糟的头发尖,和一只垂落在地上被恶犬粗壮爪子牢牢压住,还在微微发抖的胳膊!
      那胳膊上挂着的破布条片,赫然是被撕裂后灰蓝色的粗布衣料!
      林溪浑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冲到了头顶!
      又“哗啦”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砚哥哥!!
      白日里那张干净后却依然苍白怯弱的脸、那双总是湿漉漉望着自己的圆眼睛,那只会用力攥紧他衣角的小脏手,还有轿子里那对无声燃烧着的绯红耳朵!
      轰!
      无数的画面碎片在林溪脑子里炸开!
      那冰冷的蛇窟、黏腻的鳞片……
      最终却定格在刚才浴桶里,娘亲为他擦拭时,他那一晃而过的,关于沈砚茫然无依的念头!
      “砚哥哥——!!!”
      一声完全破了音,几乎撕裂喉咙的尖叫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深夜的死寂!
      声音里裹挟着林溪此生从未爆发过的,极其纯粹极致纯粹的恐惧!
      像一桶滚油猛地泼进滚水锅里!
      林溪完全忘记了那恶犬有多恐怖!
      忘记了他自己不过是个七岁的小豆丁!
      所有娇养大的矜持,怕黑怕痛的习性统统被这尖锐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的小短腿像是灌足了风,踩上了最烈的炮仗引信!
      整个人像一道嫩黄色的闪电,疯了一样朝着那凶兽扑人的方向猛冲过去!
      “狗!!打!!打它啊!!”
      他一边没命地狂奔,一边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尖声嘶喊!
      脆嫩的声音因过度的惊惧和用力而完全变了调,带着摧人心肝的哭腔,“来人!!救命!!有恶狗吃砚哥哥了!!!!”
      花园里无数沉睡的人被这声穿石裂帛的尖叫彻底惊醒!
      廊下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光影摇晃,人声呼喝如同海潮般由远及近汹涌而来!
      而那头正欲彻底撕碎猎物享受血食的恶犬,被林溪这惊天动地,充满惊惧绝望又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声猝然打断!
      那双猩红的凶眼被灯火和人声猛然一刺,再被那嫩黄色疾冲过来的小身影一晃,天性中对未知群体的警惕和对“猎物”本能的嗜血渴望,在这电光火石间竟让它迟疑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
      那蜷缩在地几乎放弃抵抗的沈砚,被林溪那声破了音的“砚哥哥”和紧随其后,撕心裂肺的“有恶狗吃砚哥哥”震得浑身剧颤!
      那声音里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劲儿,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那几乎被绝望冻僵的心口!
      一股滚烫的血气冲顶而上!
      死也不能让这恶狗再往前一步!
      它会……它会咬溪哥儿!!!
      这个念头盖过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
      沈砚喉咙里爆出一声沉闷压抑到变形的嘶吼,像受伤的幼狼面对虎豹发出最后的拼死威胁!
      他猛地睁开被血气和尘土迷了的眼,不顾左臂被撕扯皮肉的剧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
      那只还能动的右手,狠狠地、如同挖掘般抓住地上那粗糙冰冷的碎石烂泥!
      呼啦!
      一大把混杂着尖锐碎石棱角的沙土,被他拼着命狠狠向上一扬!
      劈头盖脸地糊向了那只恶犬凑近了的、腥膻流涎的口鼻和血红的眼睛!
      “嗷呜——!”
      恶犬被这突如其来、刺眼又恶心的沙石糊了个正着!
      尤其是眼睛里钻进了沙砾异物,剧痛让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前爪本能地离地,硕大的头颅疯狂甩动!
      压在沈砚身上的那股巨力骤然一松!
      沈砚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生机!
      身体像泥鳅一样猛地一缩一滚!
      狼狈不堪却惊险万状地脱离了那恶犬爪尖的覆盖范围!
      他根本顾不上看那畜生如何发狂,也顾不上自己臂膀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林溪尖叫跑来的方向,朝着那有光亮有人声的月亮门方向玩命逃窜!
      边逃边扯着因恐惧和脱力而嘶哑变调的喉咙发出喊叫:
      “溪……溪哥儿……跑!快跑——!!!”
      林溪刚才那一声喊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白嫩的脸颊因极速奔跑泛起异样的潮红。
      眼看着凶恶如魔的影子下扑,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下一秒,却看到砚哥哥扬沙迷狗眼,又连滚带爬朝他这边逃来的身影!
      那双湿润的圆眼睛在月光和摇曳的灯火下映照过来,里面全是血丝和撕心裂肺的恐惧,没有半点犹豫,死死地映着他的身影!
      林溪像是被狠狠推了一把,刚刚被吓掉的那口气猛地又吊了上来!
      “砚哥哥!”
      他没跑,反而像疯了一样往前冲!
      两道小小的身影,一个踉跄奔逃鲜血淋漓,一个奋不顾身冲刺向前,在惨白月光与晃动灯火交错的暗影里,撞到了一起!
      确切地说,是沈砚带着满身的尘土、血腥味和巨大的冲击力,一头撞进了林溪不顾一切伸出的小胳膊里!
      “砰!”
      力量太大,两个小不点同时被撞得向后趔趄摔倒!
      幸好是松软的泥土地。
      沈砚的左臂擦着地面,刚被撕开的地方狠狠蹭过,鲜血瞬间涌得更凶!
      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却凭借一股咬碎牙的狠劲强行撑住,整个人几乎完全罩压在林溪的怀里!
      林溪被撞得胸口发闷,后脑勺磕在泥地上,却顾不上疼。
      他死死抱住沈砚冰凉的、沾满尘土汗水和滚烫鲜血的身体,那双在极致的恐惧中睁大的眼睛,清晰地映照着沈砚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苍白低垂的小脸沾满了尘土、沙砾和溅上的血点子,肮脏不堪。
      额角因为摔倒不知道在哪里蹭破了一大块油皮,渗出细细的血丝。
      嘴唇干裂灰白,因为剧痛和脱力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可是!
      那双总是写着瑟缩惶恐的大眼睛里,此刻却像烧着两团极其可怕的火焰!
      一种林溪从未见过也根本看不懂的,混杂着绝望、疯狂、还有一种拼尽性命的决然的亮光,在这片血污和尘土的狼藉之中,穿透所有恐惧的迷雾,如同陨星般直直撞进林溪的眼底!
      沈砚的嘴开合着,想说话,却被剧烈的喘息和嗓子眼的腥甜堵住,只发出气音。
      林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还有那张糊满尘土和血污,哆嗦着的嘴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穿,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白嫩的小手,又不知该放在哪里好。
      看着他胳膊上还在不断渗出的红色血液,鼻子里那腥热的味道浓得让他想吐。
      他不敢看,又不敢不看。
      “你……你胳膊……”
      林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手不敢落力地碰了一下沈砚被撕得稀烂的衣袖布条边缘,那还在蔓延的湿漉漉痕迹烫得他指尖发麻,“好多……好多红的!”
      沈砚看着林溪那瞬间被吓到褪去所有血色的脸,和那双几乎要哭出来的湿漉漉大眼睛。
      那双眼睛里映着的恐惧和惊慌,清晰倒映着自己血污狼藉的模样。
      他猛地一颤,那眼底刚才燃烧着拼死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灰败。
      胳膊上的剧痛已经麻木,他垂下了眼,不敢再看林溪的眼睛,似乎自己这副肮脏流血的样子,会吓坏他。
      “别……别怕……”
      沈砚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臂一动就疼得钻心,脱力地滑了一下,差点又摔在林溪怀里。他急促地喘着气,声音破碎,“我……我不好……吓到你……”
      林溪被他的动作带得又是一颠,看着自己前襟上蹭上的大片暗红痕迹,再听着沈砚气若游丝又充满自责的话语,只觉得脑子里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酸涩委屈惊惧担忧所有情绪山崩海啸般涌来!
      “哇——!!!!!”
      他再忍不住,张开嘴,积攒的所有情绪化作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像个被全世界欺负惨了的小可怜,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瞬间就把小脸哭成了花猫,“疼!好多红的!好多红的啊!!!我害怕!!它咬你了!哇——!!!”
      这哭声震耳欲聋,呼啦啦一大群人——侯府护卫、管事婆子、提刀带棍的下人,连同被惊动后披头散发的魏氏和脸色铁青冲过来的林骁,全都像潮水一样涌到了现场!
      灯笼火把瞬间将花园照得亮如白昼!
      狼藉的泥地上,血迹斑斑点点混着灰尘散落开来。
      那条被沙土迷了眼的恶犬已被赶到的护卫团团围住,发出惊恐狂躁的吠叫。
      正中央,灯光火影晃得刺眼。
      人群聚焦的中央,林溪和沈砚两个小人滚作一团。
      林溪还在不顾形象地咧着嘴放声大哭,泪眼婆娑,指着沈砚血肉模糊的胳膊,小手抖得筛糠一样。
      而被指着的沈砚,浑身是血是土,胳膊上一道长长的撕裂伤口还在缓缓渗着暗红的液体。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被周围无数道如同针扎般的目光钉在当场,狼狈不堪,不知所措。林溪哭喊中那句“好多红的啊”,反复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回荡。
      他拼命想把那只受伤的手臂藏起来,似乎想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小、缩进林溪哭花的衣襟褶皱里。
      嘴唇哆嗦着,惨白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
      那曾经被林溪衣角短暂温暖过,又于柴房阴影里攥住他手腕的右手,此刻无意识死死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指缝嵌满了砂砾。
      “哥……哥哥……别哭……”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沈砚看见林溪哭肿的眼睛,喉头哽了又哽,终于挣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那声音轻得像蚊蚋,混杂在林溪惊天动地的哭嚎声中几乎听不清,笨拙至极,试图安慰那只被他“吓坏”了的小黄莺。
      而他那被撕扯开衣衫的手臂伤口正下方,一截被他匆忙拉上来遮住伤口,却因动作僵硬而未能完全遮拢的,同样染着暗红的小黄鸭布头,正悄然从翻卷的袖口布片褶皱里探出一点歪歪扭扭的、被血染污的轮廓,仿佛也在无声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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