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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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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处理完外面那堆糟心的乱麻,夜色已然深沉。
白日里烈烈的阳光被幽蓝的夜幕彻底吞噬,侯府各处的灯笼次第点亮,在曲折回廊间拖曳出长长的、昏暗摇曳的光影。
沁芳园主屋内也已掌灯,几盏精致的莲花琉璃宫灯挂在雕梁下,将暖黄的光芒筛落下来,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驱散了窗纸上映着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柔和了那些棱角分明的富贵陈设。
魏氏脚步有些沉重地踏进屋子。
心腹宋嬷嬷仍垂手侍立在里间月洞门前,像一尊忠实却又冰冷的守门石像。
里屋比外间更加安静,只剩下烛芯偶尔爆裂的极细微的噼啪声,还有……
一种奇异的,温吞的,不连贯的沉闷碰击声?
噗…噗…噗…
魏氏微微蹙起眉头,没理会宋嬷嬷无声的行礼询问,径直走了进去。
视线毫无阻碍地越过博古架投往床榻方向时,魏氏的目光瞬间凝固!
雕花精致的拔步床沿,那一团暖黄的烛光笼罩之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几乎紧贴在一起。
左边是她的心肝宝贝,林溪。
小家伙大概坐着坐着就耐不住困意,彻底歪了身子。
那颗圆滚滚的小脑袋此刻完全偏离了他自己的肩膀,正以极其别扭的角度,毫无章法地,一点又一点地,像小鸡啄米般,往下一下下地啄砸着。
而他每一次不稳当的、失控的“啄”落点,都是右边那个小家伙的肩膀!
沈砚依旧保持着鸵鸟埋头的姿势,小小的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
那张洗去了泥污却显得更加瘦削苍白的侧脸,深深埋在交叠的臂弯里,完全看不清表情。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石化了,承受着那一次又一次不大不小却足够清晰的撞击。
咚……咕咚……
林溪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又一次猛地往下一沉,这次似乎因为失重,额头比先前更重地磕在了沈砚右边那瘦伶伶的肩胛骨上!
一声极其轻微、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细微抽气声,骤然从沈砚埋着的脑袋底下传出!
他整个肩膀都往上骤然耸了一下!
可这剧烈的耸动像是触发了什么本能反应,下一秒,他竟然生生忍住身体的抗拒,绷紧的脊背如同最忠诚的石像底座,非但没有闪避,反而以一种更匪夷所思的,几乎扭转了上半身的怪异姿态,硬生生地、更坚定地将自己单薄却顽强的整个右侧肩头,更加结实地,严丝合缝地,顶到了林溪那颗还在往下耷拉个不停的、圆乎乎的脑袋正下方!
仿佛那不是一颗会让他疼痛、挤压他瘦削骨架的脑袋,而是某个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去承接,去保护的,易碎的珍宝。
魏氏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步钉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荒谬又冲击力十足的画面。
她的儿子林溪,毫无知觉地沉在困倦里,每一次无意识的下坠,都被那个本该瑟缩胆怯的孩子,固执地用他小小的身体默默承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混杂着震惊、荒谬、些许被冒犯的怒意、以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异样的微动,瞬间冲散了魏氏身体里所有的疲惫。
她几乎是本能地疾步上前!
“胡闹!”低斥声脱口而出,她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出现在拔步床前,几乎就要伸出手去强行把那两个挨得怪异、看得她心惊肉跳的小身体分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林溪滑嫩的手臂皮肤时,一阵均匀、轻柔、带着温吞气息的呼吸声,毫无征兆地飘入她的耳膜。
“呼……”
很轻,很低,像春日午后拂过蒲公英绒毛的风。
是林溪!
那颗原本在沈砚肩膀上磕磕碰碰的小脑袋,竟不知何时找到了最舒适的支点,它安安稳稳地,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沈砚强行扭转身体,特意垫高拱起的右侧肩窝凹陷里!
林溪的小脸微微侧着,温软的颊肉轻轻压着沈砚那单薄嶙峋,连粗布新衣都遮不住棱角凸起的肩窝边缘。
粉嘟嘟的,线条柔润微翘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出的气流带着孩童温热的甜香,轻轻拂过沈砚那截绷得如同石头般的颈侧皮肤。
他睡着了。
睡得……异常的踏实。
那种因无依无靠、无人哄逗而生的巨大惶恐委屈,似乎在这个强行得来的、虽不宽敞却意外“稳固”的支撑下,彻底烟消云散。
小巧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安静的弧形阴影。
整个房间,只剩下林溪沉睡时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那股直冲脑门的怒气和下意识的排斥,仿佛也被这温软安宁的呼吸声奇异地抚平了。
魏氏伸出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
指尖离林溪睡熟的小臂不过寸许,却终究没有落下去强行分开他们。
目光带着探索般地缓缓移向沈砚。
这个小不点的姿势更……诡异了。
为了维持住这个让林溪“舒服”的肩窝凹陷,他整个上半身几乎扭转了快九十度!
左臂还被别扭地压在身下,瘦小的胸膛都被迫扭曲得微微起伏急促了一些,那细瘦的脖颈因为长久保持低埋的姿势,呈现出一种几乎断裂般的不自然僵硬角度。
那是一种身体在痛苦地抗议、神经在尖叫不适的姿态。
可是!
可是他那颗依旧埋在臂弯里、倔强得不肯露出来的小脑袋下,那只原本死死攥着自己膝盖的,布满了细小伤痕和污垢残留印记的右手,此刻却完全换了目标!
那只脏兮兮的、骨节显得稍大的右手,正用一种极其顽固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绳索般的力道,五指狠狠地、深深地、指节都因极度用力而显出惨白颜色的力道——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是林溪!
但不是林溪的手臂或衣襟。
是林溪暖黄色锦缎小衫那因为睡姿而自然垂落下来,恰好搭在沈砚腿侧下摆处的——衣角!
那衣角的边缘,用细细的银线和浅黄丝线,精工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
鸭子正张开嫩黄的鸭嘴,像是在嘎嘎叫唤,又像是在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戳它圆滚滚的肚子。
此刻,那只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黄鸭,正被沈砚那只又脏又有力的右手,完全攥在了掌心!
布料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那只原本惬意自在的小黄鸭,扁平的嘴巴和圆胖的身体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攥得变了形!
皱巴巴的布料堆叠、扭曲在一起,几乎快要看不出小鸭子原本憨厚的模样!
那被攥得死死的小黄鸭布料,紧贴着沈砚同样绷紧僵硬的大腿。
魏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顺着那只因为过度用力攥紧布料的,指关节绷得惨白的小脏手,向上挪动,停在了沈砚埋脸的臂弯边缘,被烛光勾勒出的那一点点露出来的——圆圆的耳朵尖。
那里,正无声地燃烧着。
之前残留的浅粉色?不!
此刻那片暴露在暖黄烛光下的薄薄耳廓和耳尖,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绯红!
是刚刚从热灶膛里扒拉出来、还带着火星的木炭才能有的那种浓郁色泽!
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几乎要熔化了那片娇嫩的皮肤,烫得烛光似乎都为之晃动!
那份灼人的红意,带着某种无声却汹涌到足以淹没一切的滚烫情绪,穿透那埋藏的姿势,穿透那僵硬的肢体,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狠狠地撞进魏氏的心底!
空气里,只有林溪熟睡后绵长安稳的呼吸。
噗…噗…噗…
如同暖风,轻轻拂过小黄鸭被攥得扭曲变形的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