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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洛时渡说“不退却”时,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质地——不是勇敢的宣告,而是安静的决心,像树根在黑暗中持续生长,不因为看不见阳光而停止。她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窗外的天空,侧影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单薄,却异常清晰。

      我学着她的样子望向窗外。那片介于深蓝和淡紫之间的色调正在缓慢流动,像水彩在湿纸上晕染。城市灯火的光芒正在一点点被稀释,不再是独立的亮点,而是融进整个逐渐苏醒的背景中。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洛时渡突然问,没有转头。

      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颜色?我有很久没有考虑过喜好了。喜好需要稳定的自我,而我的自我像沙堡,被疾病的海浪反复冲刷,只剩下最基础的形状。

      “不知道。”我诚实回答。

      “那我们来寻找。”她说,声音里带着那种熟悉的轻快,好像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探险,“从天空开始。此刻的天空,你看到什么颜色?”

      我专注地看。不是简单地看,而是像她教我的那样,真正地观察。“深蓝,但底部有紫色,东方边缘开始发灰,不是灰色的灰,是带着银光的灰。”

      “很好。”她说,“给它一个名字。”

      “名字?”

      “每个颜色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不止是‘蓝色’或‘紫色’。描述性的名字,只属于此刻的名字。”她停顿,似乎在思考,“我看到的这部分,我称之为‘沉睡天鹅的颈弯’,那种深蓝接近墨色但又隐约泛着光泽。”

      我看着她所指的那片天空。确实,那个颜色有某种优雅的弧度感,某种沉睡生物的温度。

      “那这边呢?”我指向东方渐亮处,“这种银灰色?”

      洛时渡安静地看了片刻。“‘黎明的呼吸’。看,它几乎在脉动,非常缓慢地变亮,像巨大的生命体在呼吸。”

      黎明的呼吸。这个命名让那片普通的天空突然有了生命,有了节奏。我发现自己真的能看见那种脉动——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感知上的,光在极其缓慢地增强,像潮汐涌上不可见的沙滩。

      “你呢?”她问,“你想给它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命名是创造,是对世界的主动介入,而我习惯了被动接受。

      “试试。”她催促,声音轻柔但坚持。

      我看着那片银灰色,试图捕捉它的本质。“‘未完成的梦’。”我最终说,对自己选择的词语感到惊讶,“它看起来……不确定,像醒来时还记得但已经开始消散的梦的边缘。”

      洛时渡转过脸看我,眼睛在微光中异常明亮。“完美。它确实是未完成的梦。”

      她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不是大笑,而是一种更深邃的满足感。我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一丝不自在,但奇怪的是,没有想躲藏的冲动。

      “你知道,”她说,转回天空,“我妈妈是画家。不是职业的,但她画得很好。小时候,在我还能出门的时候,她会带我去公园,我们坐在长椅上,她会拿出小本子和水彩,教我给颜色命名。她说,当你给某个东西起名字时,你就与它建立了关系,它就不再是陌生的了。”

      “所以你与疼痛建立了关系?”我问,把她的逻辑延伸开来。

      “是的。我给我的疼痛起名字。今晚的这种我叫它‘银线’,因为它感觉像一根细而冷的银线穿过我的身体。昨天的另一种我叫‘暗涌’,是一种深层的、波动的疼痛。”她说话时手无意识地放在左肩上,那个她说冰冷手指收紧的地方。

      “这有帮助吗?”

      “有时有。给疼痛命名让它变得……不那么可怕。更像个熟悉的,虽然不受欢迎的客人。”她的呼吸稍微加重,但声音保持平稳,“银线今晚话很多,但至少我知道它的名字。”

      我沉默地消化这个想法。给疼痛命名。给我的麻木命名?给我的空洞感命名?如果它们有了名字,它们会变得不那么庞大,不那么绝对吗?

      “你想试试吗?”她问,好像再次读懂了我的思绪。

      “给我的麻木命名?”

      “或者给你正在感受的任何东西命名。”她说,“不一定是坏的。给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命名,如果你愿意。”

      我闭上眼睛,回忆那个想象中的图像——蓝色圆盘,金色对角线,缓慢旋转。它还在那里,在我的意识背景中,像一个安静的庇护所。

      “它叫‘平衡’。”我说出这个名字时,感到它贴切得令人惊讶,“蓝色和金色平衡,静止和旋转平衡。”

      “很好。”洛时渡的声音里有赞许,“现在,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在你的身体里,某个地方?”

      我尝试感受。起初只是想象,但慢慢地,我意识到胸腔深处确实有一种感觉——不是圆形,不是颜色,而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像两个相反的力相互抵消后留下的平静点。

      “在胸口正中。”我说,睁开眼睛,“一个平静点。”

      “那是你的中心。”她说,“当一切都混乱时,你可以回到那里,回到‘平衡’那里。”

      这个简单的指引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安慰。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即使只是想象的地方。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命名的平静点。

      窗外的天空继续变化。那片‘黎明的呼吸’正在扩大,吞噬更多的‘沉睡天鹅的颈弯’。颜色开始分化,银灰中透出淡淡的玫瑰色,最东方出现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黄。

      “看,”洛时渡轻声说,“第一缕光还没出现,但已经在预告了。”

      确实,天空正在准备某种登场。云层——我之前没注意到的薄云——开始显现,像被隐形的手轻轻拉开的帷幕。

      “你见过日出吗?”我问,“真正的,完整的日出?”

      “三次。”她说,“第一次是六岁时,在山里露营。冷得发抖,但太阳升起时,整个世界从灰色变成金色,我觉得自己目睹了魔法。第二次是在医院楼顶,我恳求护士带我上去,那是我还能走楼梯的时候。第三次……”她停顿,“是在梦里,但感觉一样真实。”

      “哪一次最好?”

      “第一次。”她毫不犹豫,“因为那时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刻有多稀有。我以为还会有很多次,所以完全沉浸在那一刻,没有悲伤,没有‘这将结束’的阴影。纯粹的感受。”

      纯粹的感受。我试图回忆我是否曾有过那样的时刻。也许在七岁前,在我还健康的时候。但记忆模糊了,被后来多年的病房生活覆盖,像雪覆盖田野,抹去所有细节。

      “我从未见过完整的日出。”我说,“从窗户看到的只是碎片,被建筑切割的片段。”

      “那我们就在脑海中创造一次。”洛时渡说,“闭上眼睛。”

      这次我没有犹豫。黑暗降临,但这是不同的黑暗——充满期待的黑暗,像剧场幕布拉开前的时刻。

      “想象你站在开阔的地方。可能是山顶,可能是海边,可能是开阔的平原。地面在你脚下坚实,空气清冷新鲜,带着夜晚留下的湿气。”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专业的讲故事者,“东方是深色的,但你知道太阳在那里,在世界的边缘等待。”

      在我的脑海中,画面开始形成。不是山顶,不是海边,而是一片开阔的草原,草叶上挂着露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我赤脚站着,草叶轻拂脚踝,凉意清晰可感。

      “天空开始变化。”她继续说,“从最深处的黑蓝变成靛蓝,然后紫色出现,像被打翻的颜料在水中扩散。云层——如果你想象了云——边缘开始发光,先是暗红,然后橙红,然后金色。”

      我的草原天空随之变化。我给了自己几朵散落的云,它们确实开始发光,像被内部火焰点燃的棉花。颜色层次分明,每一种都准确无误,仿佛我真的见过无数次日出。

      “然后,在最东方,出现第一缕光。”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几乎是耳语,“不是太阳本身,而是它的先行者,一道锐利的光线切开黑暗,像金色的刀锋。”

      在我的想象中,那道金色刀锋确实出现了,切开了天空与地面的交界线。它比我想象的更亮,更锐利,几乎有实体感。

      “太阳开始上升。”她说,“先是边缘,一个燃烧的圆弧,然后更多,更多,直到整个圆盘脱离地平线,悬挂在那里,新生而古老。”

      我的太阳出现了。它上升得比我想象中快,但也许在想象中时间不同。它是完美的圆形,金色但不刺眼,温暖但不灼热。光芒洒在我的草原上,草叶上的露珠变成千万颗小太阳,整个世界苏醒。

      “现在感受它。”洛时渡引导,“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即使只是想象。清晨空气的清新。那种站在世界开端的感觉。”

      我努力感受。起初只是图像,但慢慢地,一种温暖确实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不是物理的,而是记忆的,或者纯粹想象的温暖。但它感觉真实,就像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中心的平静感一样真实。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她最终说。

      我睁开眼,发现真正的天空已经比我闭上眼睛时亮了许多。那道‘黎明的呼吸’几乎占据了东半边天空,现在里面确实有了玫瑰色和金色的条纹。真正的日出即将发生,就在窗外,被城市天际线切割,但依然存在。

      “谢谢你。”我说。

      “为了什么?”

      “为了带我见日出。”

      她微笑,那是今晚最完整、最不加掩饰的微笑。“我们会在现实中看到它的。某一天。”

      这个承诺——某一天——悬在我们之间,既脆弱又坚定。它不保证任何事情,不保证健康,不保证时间,只保证可能性。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时刻,可能性就足够了。

      天空继续变亮。病房里的物体现在清晰可辨——床头柜上的水杯和药瓶,墙上的呼叫按钮,椅子上折叠的毯子。洛时渡的脸也清晰了,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眼睛明亮,专注地看着窗外。

      “你的疼痛呢?”我问,“银线还在说话吗?”

      她稍作停顿,感受身体内部。“它安静了些。黎明的光线似乎让它平静了。或者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别处,听不到它了。”

      “两者都是好事。”我说。

      “是的。”她同意,然后看着我,“你的麻木呢?平衡点还在吗?”

      我专注感受胸口。那个平静点还在,微小但确定。“在。不像之前那么清晰,但还在那里。”

      “名字有力量。”她说,“给了名字的东西就变得可管理。”

      我思考这句话。如果给我的麻木起名字,它会变得可管理吗?如果给我的恐惧起名字?如果给我对父母的内疚起名字?

      “我想给我的麻木命名。”我说,决定跟随她的逻辑。

      “好。描述它,然后给它名字。”

      我闭上眼睛,深入那种我最熟悉的感觉——不是疼痛,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厚重的、灰色的虚无,像被包裹在棉絮中与世界隔绝。

      “它感觉像……雾。”我缓慢地说,“不是薄雾,是浓雾,冬天早晨那种,能见度只有几米。一切都模糊,声音沉闷,颜色消失。我在这雾中,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外面。”

      “很好。”她鼓励,“现在给它名字。”

      我想了片刻。“‘冬帷’。冬天的帷幕。”

      “‘冬帷’。”她重复,“好名字。它有重量吗?”

      “有。感觉沉重,像湿羊毛毯子裹在身上。”

      “温度呢?”

      “冷。但不是刺骨的冷,是渗透性的、缓慢的冷。”

      “现在,”她说,“想象你的平衡点,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在冬帷的中心。很小,但存在。有光,有运动,在静止的雾中。”

      我按照她说的想象。在灰色的浓雾中心,我的蓝色圆圈旋转着,金色对角线发光。很小,但确实存在,像一个微型太阳在雾中燃烧。

      “你能让它的光扩大吗?”她问,“哪怕一点点?”

      我集中注意力。旋转的蓝色圆圈在我意识中变得更清晰,光芒微微增强。它没有驱散整个冬帷——那太巨大了——但它周围的一小圈雾似乎变薄了,变亮了。

      “有一点。”我说。

      “那就够了。”她的声音里有满足感,“一点点光,在浓雾中。这就是开始。”

      我睁开眼睛,感到奇异的疲惫,但也清醒,比我很久以来都清醒。命名仪式——给我的麻木命名,给我的平静点命名——给了我对它们某种程度的控制。它们不再是无名的、压倒性的力量,而是有了形状、有了名字、有了边界的东西。

      窗外,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终于出现。不是完整的日出——被对面的建筑挡住了——但一道锐利的金色光线切进病房,正好落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长方形,边缘清晰如刀切。

      “看。”洛时渡轻声说。

      那道阳光逐渐变宽,从一条线变成一个长方形,然后扩大,向我们的床移动。它移动得很慢,但确定无疑,像耐心测量时间的日晷指针。

      “它会先到你那里。”她说,看着光线的路径。

      确实,光线首先接触了我的床尾,白色的被单突然变得明亮,几乎耀眼。然后它向上移动,覆盖我的脚踝——透过薄薄的被子,我能感到温暖的重量,真实的这次,不是想象的。

      “感觉如何?”她问。

      “温暖。”我说,“真实的温暖。”

      光线继续爬升,越过我的膝盖,到达腰部。整个下半身在阳光下,上半身还在阴影中,像一个奇怪的分界线。温暖渗透被子,进入皮肤,深入肌肉。我七年来看过无数次阳光照进病房,但从未这样感受它——作为一种礼物,作为一种临在,作为一种真实的、物理的安慰。

      然后,出乎意料地,光线继续移动,越过两张床之间的空隙,落在洛时渡的床上。它先碰到她的手,那只一直放在胸前的手。苍白的手指在金色光线下几乎透明,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网络。

      “轮到我了。”她轻声说。

      阳光爬上她的手臂,肩膀,然后脸。她闭上眼睛,让光线覆盖眼皮、脸颊、额头。在阳光下,她看起来不同——仍然苍白,但那种苍白有了质感,像上好的瓷器,内部隐约有光。她脸上的疲惫在光线下显露无遗,但还有一种平静,一种接受。

      我们就这样躺着,被同一条光线连接,它在两张床之间架起一座金色的桥梁。我看着她,她闭着眼,嘴角有极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上扬弧度。阳光中的尘埃在缓慢舞蹈,无数微小世界在光线中旋转。

      “这应该有个名字。”我说。

      “是的。”她没有睁眼,“你想起什么?”

      我看着那道连接我们的光线,尘埃在其中像金色的雪花。“‘孤岛之间的桥’。”我说。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阳光中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温暖而深邃。“完美。”她说。

      光线继续移动,逐渐离开她的脸,离开我的身体,向房间深处移动。但温暖残留,在我的皮肤上,在我的记忆中。那道桥存在过,即使现在物理上消失了,它在某个层面上仍然存在。

      天空现在完全亮了。夜晚的门槛已经跨过,我们来到了另一边。外面传来医院苏醒的声音——走廊里的脚步声,远处推车的轮子声,轻声的交谈。白天的现实即将接管。

      但我们拥有这个黎明,拥有这些命名的颜色,拥有在脑海中见过的日出,拥有那道连接我们的金色桥梁。

      洛时渡转头看我,她的脸现在在正常的晨光中,没有了阳光的神化效果,但依然清晰,真实。

      “早晨了。”她说。

      “是的。”我回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医院苏醒的声音越来越近。

      “愿绛,”她说,“谢谢你没有退却。”

      “谢谢你建造了那座桥。”我说。

      她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像在储存这个时刻。我也闭上眼睛,感受胸口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那个叫“平衡”的点,在名为“冬帷”的雾中,微小但坚定地发光。

      走廊里传来护士的脚步声,正在接近我们的房间。白天的例行公事即将开始——量体温,送药,检查生命体征。但在此之前,有这个完整的黎明,有这些命名的瞬间,有这个我们共同创造的、在病房四壁内的广阔世界。

      脚步声停在门外,门把手转动。

      我们睁开眼睛,最后一次交换眼神——一个确认,一个承诺,一个“我在这里”的无声重申。

      然后门开了,白天正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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