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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门开了。

      晨光被割裂成规整的长方形,在地板上延伸。护士刘姐的身影填满了门口,手里端着两个金属托盘,上面盖着白色塑料盖。她的出现像按下了一个开关,病房的空气瞬间改变了密度——从我们共同创造的私密空间,变回医院的标准配置,消毒水味、规矩、例行公事。

      “早上好,姑娘们。”刘姐的声音是刻意轻快的职业语调,“睡得怎么样?”

      她先走到我床边,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看着她熟练地取出体温计,消毒,甩了甩。这个动作我见过几千次,每次的弧度都一样。

      “还好。”我回答,标准答案。

      体温计被塞到我腋下,冰凉的触感。刘姐的手指粗糙而温暖,带着洗手液的味道。她查看我的监护仪器数据,在记录板上打勾,动作流畅得像流水线上的机械臂。

      “新朋友相处得怎么样?”她问,转向洛时渡,同样递过去体温计。

      “很好。”洛时渡回答,声音比昨夜轻一些,带着早晨的沙哑。

      刘姐打量了她一眼,那眼神我熟悉——评估病情严重程度,计算需要多少关注,判断情绪状态。护士们都有这种X光般的视线,能透过皮肤看到下面的脆弱。

      “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按铃。”她嘱咐,然后回到我床边取出体温计,对着光线查看,“三十六度八,正常。早餐后记得吃药。”

      托盘上的盖子被揭开,露出里面的食物:半碗燕麦粥,一杯营养补充剂,几片软烂的水果。七年来几乎不变的配置,营养均衡,易于吞咽,毫无惊喜。

      刘姐转向洛时渡,重复同样的流程。我看着洛时渡的托盘,她的早餐和我的不同:有完整的吐司,炒蛋,甚至一小份酸奶。她的病情允许更正常的饮食,这个细节让我感到一阵荒谬的羡慕——羡慕她能吃需要咀嚼的东西。

      “你们可以慢慢吃,八点半李医生查房。”刘姐说完,推着车离开了,门轻轻关上。

      我们又被留在这个空间里,但不再是昨夜那个黑暗、私密的领域。现在是明亮的、被定义的白昼,一切清晰得近乎残酷。

      沉默悬浮着,与昨夜不同,有些笨拙。在黑暗中分享的秘密在日光下显得脆弱,像夜间开放的花朵在黎明闭合。我低头看着燕麦粥,灰褐色,粘稠,热气缓慢上升。

      “你的粥看起来像泥巴。”洛时渡突然说。

      我抬头看她。她正盯着自己的吐司,然后用手指撕下一小块,动作缓慢但稳定。

      “一直都是。”我说。

      “你讨厌它吗?”

      “不讨厌。不……喜欢。只是食物。”我说出实话。感情需要能量,而我早已停止在食物上浪费感情。

      洛时渡点点头,咬了一小口吐司,慢慢咀嚼。她吞咽时微微皱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表情,但被我捕捉到了。

      “疼吗?”我问。

      “有一点。吞咽时,疼痛沿着银线往上爬,到喉咙后面。”她喝了口水,“但吐司有黄油味,咸的,真实的味道。值得一点疼痛。”

      值得一点疼痛。这个等式让我沉思。为了真实的味道忍受疼痛。为了真实的连接忍受可能的失去。这是她的算法,一种我还不理解的微积分。

      我舀起一勺燕麦粥送进嘴里。温热,无味,顺滑得不需要咀嚼就直接滑下喉咙。确实像泥巴,但也是安全的泥巴,不会引起咳嗽或窒息的泥巴。

      “如果你可以吃任何东西,”洛时渡问,“现在,此刻,你会吃什么?”

      “火锅。”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昨晚的答案,“很辣的那种。”

      “描述它。”她说,“像描述颜色那样。”

      我闭上眼睛,这次更容易些。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还在背景中,像一个熟悉的锚点。

      “滚烫的红汤,表面浮着一层辣椒和花椒。牛肉片很薄,放进去三秒就变色,卷曲起来。蔬菜——白菜、蘑菇、豆腐。辣味不是一下子来的,是逐渐累积,从舌尖到喉咙,然后整个口腔都燃烧起来。出汗,流泪,但停不下来,因为太好吃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洛时渡正专注地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在描述眼前存在的东西。

      “你会被辣哭。”她说。

      “可能。”

      “眼泪是热的。”

      “可能是。”

      我们安静了片刻,各自吃着早餐。我的燕麦粥,她的吐司和炒蛋。但通过那个想象中的火锅,我们共享了某种东西——不是食物,而是对食物的渴望,对感官强度的渴望。

      “你呢?”我问,“如果你能吃任何东西?”

      洛时渡思考着,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天空现在是均匀的淡蓝色,几缕云像被拉长的棉絮。

      “新鲜的无花果。”她最终说,“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带着太阳的温度。轻轻掰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籽,包裹在蜜一样的果肉里。甜,但不腻,有一种泥土的底蕴。”

      这个选择如此具体,如此感官,让我几乎尝到了那个味道——甜,籽在齿间轻微的爆破感,太阳的温度。

      “你吃过吗?”我问。

      “一次。在奶奶的花园里,我六岁。她教我如何知道无花果熟了——要柔软,但不过分。那个味道我一直记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画圈,像在描绘无花果的形状,“记忆中的味道有时比真实的更强烈,因为你可以完美化它,去掉所有不完美的部分。”

      完美化的记忆。我想起健康的片段——奔跑,大笑,没有疼痛的呼吸——但那些记忆模糊了,被时间蒙上雾气。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完美化它们,或者它们本来就那样明亮。

      “你记得很清楚。”我说。

      “我收集记忆。”她承认,“像别人收集邮票或硬币。我把它们放在脑海中特定的地方,需要时就拿出来看看。”

      “像博物馆。”

      “是的。”她微笑,“愿绛的记忆博物馆。有不同展厅:视觉的,味觉的,触觉的。甚至有一个疼痛展厅,但那个我很少参观。”

      这个比喻让我着迷。我的记忆像一堆未整理的箱子,堆放在黑暗的地下室,我不敢打开,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博物馆——那是经过策展的,有标签的,有路径的。

      “你的博物馆有什么展厅?”我问。

      洛时渡吃完最后一口炒蛋,把托盘推到一边,身体向后靠,闭上眼睛,好像在浏览内部目录。

      “颜色展厅最大。黎明的颜色,日落的颜色,不同季节树叶的颜色。然后是纹理展厅:树皮的粗糙,丝绸的顺滑,雨滴在玻璃上留下的痕迹。声音展厅——雨声,翻书页的声音,我妈妈哼歌的声音。”她停顿,睁开眼睛,“还有一个很小的展厅,叫‘他人’。里面只有几个瞬间,人们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或恐惧的瞬间。”

      “比如?”我轻声问。

      “比如现在。”她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在看一个病人,一个悲剧。你在看……我。”

      这句话简单直接,却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我看着你。不是你的疾病,不是你的苍白,不是你的疼痛,而是你。那个给颜色命名,建造桥梁,收集记忆的你。

      “你也一样。”我说,声音比预期的小。

      “什么?”

      “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在看一棵枯萎的树。”

      洛时渡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微笑出现了。“是的。我在看一口很深的井,最近开始有回声了。”

      井和回声。这个比喻继续发展,有了生命。我确实感到不同——不是更好,不是更健康,而是……更连通。内部连通,外部也连通。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推车的声音。查房时间快到了。白天的医院节奏正在加快,像逐渐加速的心跳。

      “李医生来之前,”洛时渡说,声音突然变得急切,好像时间不够了,“我能给你看样东西吗?”

      “什么?”

      她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索,取出一个小小的皮革封面笔记本,边缘磨损,颜色褪成柔和的棕色。她小心地捧着,像捧着易碎的宝物。

      “我的博物馆目录。”她说。

      我看着她打开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上面不是文字,而是色块、纹理的素描、简短的词语。一页上是不同深浅的蓝色方块,每个旁边有小小的标注:“午后的天空”、“妈妈的围巾”、“抗生素药片的颜色”。另一页上是各种线条:直线、曲线、波浪线,标记着“平静的疼痛”、“不安的疼痛”、“暴雨前的疼痛”。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问。

      “大部分是生病前。现在手不稳,但偶尔还能画一些。”她翻到某一页,停下,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笔记本转向我,“这是昨天画的。”

      页面上是一个简单的铅笔素描:两张病床,从上方视角。一张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的人形。另一张床上,人形稍微大一点,周围有一些模糊的线条,像光芒,又像雾。在两床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直线连接,标注着两个字:桥梁。

      “这是……”我无法说完。

      “我们。”她轻声说,“昨晚。你睡着的形状,我醒着的形状,还有我们之间的东西。”

      我看着那幅画。简单,甚至笨拙,但有一种原始的真实感。她捕捉到了某种本质——我们的距离,我们的连接,那个空间里的某种能量。

      “我可以翻看吗?”我问,声音里有我不熟悉的渴望。

      “可以。”她说,把笔记本递给我。

      我小心地接过,手指触摸皮革封面,柔软,有使用的痕迹。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五年前。那时洛时渡九岁。画的是窗外的一棵树,四季的变化——春天的嫩芽,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黄叶,冬天的枯枝。每幅画旁边有简短的观察:“新叶像婴儿的手掌”、“今天有鸟在筑巢”、“第一片黄叶落下,旋转得像跳舞”。

      我继续翻。有病房天花板的裂缝图,标注着“像地图,但不知道去哪里”。有她手的素描,静脉清晰可见,旁边写着“蓝色河流,生命在其中”。有夜晚窗外的城市灯光,“人造的星星,不眨眼”。

      这些画和文字组成了一幅地图,不是地理的,而是存在的。一个女孩如何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创造意义,如何用有限的工具描绘无限的内在风景。

      “你很了不起。”我说,没有抬头,继续翻看。

      “我只是在生存。”她说,“以我能做到的方式。”

      我翻到较近的页面。一幅水彩,颜色混合得很美:深蓝色逐渐过渡到紫色,再到银灰,再到金色。标题是“昨夜的门槛”。日期是昨天下午——她入院后不久画的。

      “你画得很快。”我说。

      “当灵感来时。颜色在脑海中很清晰,我必须赶紧抓住它们,不然会消散。”

      我继续翻,停在最后一幅有画的页面。又是一个水彩,但这次是抽象的:一团灰色的雾,中心有一个微小的蓝金圆圈在发光。标题只有一个词:“平衡”。

      我的手停在页面上方,不敢触碰,怕弄脏颜料。这幅画是对我描述的视觉翻译,但比我的描述更美,更准确。雾的质感——她用了湿画法,颜色互相渗透,确实有那种模糊、弥漫的感觉。中心的圆圈小而明亮,像黑暗中的灯塔。

      “这是……”我再次说不出话。

      “你的冬帷和平衡。”她说,“我昨晚闭上眼睛看到的。”

      “你怎么……”我摇头,“它就是这样。准确得可怕。”

      洛时渡微微脸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粉色出现在苍白的脸颊上。“我只是画了我听到的。你的描述很清晰。”

      我继续看着那幅画。在灰色雾中旋转的蓝金圆圈。我的内部风景,被外部化,被见证,被赋予美。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像一直被关在黑暗房间里,突然有人递给你一面镜子,你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

      “愿绛?”她轻声唤我。

      我抬头,发现眼睛湿润了。不是哭泣,只是某种压力的释放,像深潜水底太久后浮出水面,第一口空气带来的刺痛。

      “谢谢你。”我说,声音稳定但充满我不习惯的情感浓度,“为了这个。”

      她把笔记本轻轻推向我。“我想把它送给你。”

      “什么?”我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你的博物馆。你五年的收集。”

      “正因为如此。”她说,“博物馆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参观。而且……”她停顿,“而且如果我发生了什么,它会消失。护士会清理我的物品,妈妈会悲伤地整理,笔记本可能被扔掉或遗忘。但如果你留着它,它会继续存在。我的博物馆会继续开放,即使只有一个访客。”

      这个逻辑——如果我发生了什么——如此冷静,如此实际,却又如此沉重。她在托付遗产,不是物质财产,而是存在过的证据:她看世界的方式,她创造的意义,她收集的色彩和纹理。

      “我不能接受。”我说,虽然内心有一部分极度渴望接受。

      “你可以。”她坚持,“而且这不是单向的。作为交换,你要继续添加页面。你的记忆,你的颜色,你的平衡和冬帷。让这个博物馆变得更大。”

      交换。桥梁。连接。她的语言总是回到这些概念,关于分享,关于延续,关于在有限中创造无限。

      走廊里的脚步声更近了,就在门外。李医生的声音,还有其他医生的声音,讨论着某个病人的情况。

      “他们来了。”洛时渡低声说,“在你决定之前,先收起来。”

      我迅速合上笔记本,塞到自己的枕头下面。皮革封面抵着枕头套的棉布,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颗安静的心脏在跳动。

      门开了,李医生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住院医师和护士刘姐。他们的进入带着能量,填满了房间,改变了气压。

      “早上好,姑娘们。”李医生说,先走到我床边,“愿绛,感觉怎么样?”

      “还好。”标准答案。

      他查看我的记录,听诊,问标准问题。我机械地回答,但一部分意识还在枕头下面那个笔记本上,那些颜色,那些线条,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

      然后他转向洛时渡。“洛时渡,昨晚过得怎么样?有什么不适吗?”

      “疼痛,但可以管理。”她说,声音变成我还没听过的、更专业的语调,像熟练的病人,“主要在左侧身体,像一根线穿过。”

      李医生点头,在平板上记录。“我们还在等一些检查结果。同时,有任何变化立即通知护士。”

      他问了更多问题,洛时渡一一回答,准确而简洁。我看着她的转变——从昨夜那个诗意、脆弱、分享秘密的女孩,变成白天这个理性、合作、描述症状的病人。两个都是真实的,就像我的麻木和平衡都是真实的。

      医生们讨论了一会儿用药方案,然后离开,承诺明天再来。门再次关上,我们又单独在一起,但空气中留下了他们存在的痕迹——专业、匆忙、解决问题的能量。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不同。笔记本的存在像一个秘密,在我们之间建立了新的连接,比话语更深的连接。

      “我接受。”我最终说,没有看她的眼睛,“但条件是你可以随时要回去。”

      “我不会要回去。”她说,“但谢谢你接受。”

      我们安静地坐着,听着走廊的声音逐渐远去。早晨的阳光现在完全充满了房间,明亮,几乎刺眼。尘埃在光线中舞蹈,像微小的星系在旋转。

      “我想添加第一页。”我说。

      “现在?”

      “如果我能。”我犹豫,“但我不确定画什么。”

      “不需要画。”她说,“可以只是文字。一个记忆,一个观察,一个颜色。”

      我从枕头下取出笔记本,翻开到空白页。笔夹在封面的口袋里,一支普通的蓝色圆珠笔。我取下笔,握在手中,感受它的重量,它的形状。

      我想写昨夜,想写黑暗中的对话,想写黎明前的颜色命名。但太多,太复杂。我需要从简单的开始。

      我闭上眼睛,回到那个平静点,那个旋转的蓝色圆圈。然后睁开眼睛,在空白页上写下:

      第一缕阳光的温度。

      病房地板上的金色长方形。

      孤岛之间的桥梁。

      ——给洛时渡

      我停下笔,看着这些词语。它们简单,不完整,但真实。我把笔记本转向她。

      洛时渡看着那页,眼睛缓慢地扫过每一个字。她的表情难以解读——不是微笑,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邃的东西,像认出某种失散已久的东西。

      “完美。”她最终说,声音里有种我不理解的情感厚度,“谢谢你。”

      她把笔记本推回给我。现在它是我们的了,而不再只是她的。一个共享的博物馆,两个女孩的存在证据,在两个衰弱的身体里,在一间白色的病房里。

      窗外,一只鸟飞过,影子快速掠过地板。一天正在展开,带着它所有的例行公事、疼痛、药物和等待。但此刻,在这个阳光充足的早晨,有这本笔记本,有这些词语,有这座看不见但存在的桥梁。

      我知道这不会治愈我们。我知道疼痛会回来,冬帷会再次变厚,银线会继续说话。但我也知道,现在有了一个地方可以去——博物馆的第一页,那些词语,那个连接。

      洛时渡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脸上是平静的疲惫。我看着她,这个昨天还是陌生人的女孩,现在是我存在地图上的一处地标。

      我合上笔记本,放回枕头下面,紧挨着我的身体。皮革封面温暖了,带着我的体温。

      白昼继续,真实、明亮、无法逃避。但我们有一个秘密,一个共享的博物馆,一座在晨光中建造的桥梁。

      这就够了。目前,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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