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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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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时渡说她会在这里。这四个字悬在黑暗里,像一颗不发光的星,你知道它在那个位置,虽然看不见。我闭着眼,但睡意像狡猾的鱼,总是在我将要抓住时滑走。身体疲倦,意识却异常清醒,像被夜晚本身浸透了。
“你醒着。”她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疑问。
“嗯。”
“我也睡不着。”床单窸窣,她似乎在调整姿势,“疼痛今晚很健谈。”
这个词用得奇怪——疼痛很健谈。仿佛疼痛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深夜里喋喋不休。
“它在说什么?”我问,半是认真半是被她语言的魔力牵引。
“说它的旅途。”洛时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从左边第三根肋骨开始,沿着脊椎向下,分叉成两条溪流,一条流向膝盖,一条在脚踝处打转。它说我的身体是它的地图,它在绘制自己的领土。”
我试图想象这种感知。我的疼痛通常是沉默的,像背景噪音,一种不变的沉重存在。但听她描述,疼痛成了有生命的东西,有路径,有目的。
“你能和它对话吗?”
“有时候。”她说,“我问它想要什么,它通常不说话,只是占据。但偶尔,当我真正倾听时,它会退让一点,像潮水暂时后退,露出一点点沙滩。”
倾听疼痛。这概念既荒谬又迷人。七年了,我只学会忍受疼痛,忽略疼痛,从未想过与它对话。
“怎么倾听?”
“先承认它的存在。不抵抗,不抱怨,只是注意它在哪里,是什么形状,什么质地。”她停顿,呼吸稍微加重,“现在它在我的左肩,像一只冰冷的手,手指慢慢收紧。”
我下意识地感受自己的身体。胸部熟悉的压迫感,呼吸需要比正常人更多的努力。还有那种弥漫性的虚弱,像重力突然增加了。但把这些感觉当作“客人”来倾听?我做不到。
“听起来像自虐。”我说。
“不,是和解。”她纠正,“你无法驱逐的东西,你必须学会与它共存。共存需要了解,了解需要倾听。”
我沉默着,思考她的话。共存。我和我的疾病共存了七年,但那是囚徒与牢笼的关系,不是对话。我恨我的身体,它背叛了我;我恨我的疾病,它偷走了我的生活。恨是一种单向的关系,不需要倾听,只需要承受。
“你为什么不恨?”我问出了盘旋在脑中的问题。
洛时渡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恨太累了。恨需要持续的能量,像举着一块石头。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这个解释简单得令人心碎。不是崇高的接受,不是哲学的洞察,只是纯粹的疲惫。一种我深刻理解的疲惫。
“有时候我希望我能恨。”我说,“至少那是一种感觉。”
“你有感觉。”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我不理解的情绪,“今晚你有感觉。你说了那么多‘恨’。”
她说得对。那些话从我体内爆发时,伴随着一种灼热,一种震颤,一种活着的证明。即使是痛苦的感觉,也是感觉。
“那之后呢?”我问,“说完之后,我感觉……空了。”
“因为你在释放。”她说,“像打开一扇太久没开的窗,新鲜空气进来,陈腐的空气出去。暂时的不适应是正常的。”
窗。又一个她的比喻。我的生活里有很多窗,但都是关闭的,锁死的。
“洛时渡,”我轻声说,“你从哪里学会这些?”
“从我妈妈的书里。从疼痛的长夜里。从看着天花板和自己对话的无数个小时里。”她的声音里有种疲惫的智慧,“当你被困住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囚禁摧毁,要么在囚禁中找到自由。”
自由。在病房里,在逐渐衰弱的身体里。这个概念几乎是一种亵渎。
“你找到自由了吗?”
“碎片。”她说,“暂时的碎片。像现在,和你说话,分享这些想法——这是自由的碎片。疼痛暂时后退了一点,因为我的注意力在别处。”
我转过头,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她。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分辨出她床铺的轮廓,她蜷缩的形状。
“你为什么选择和我分享?”我问,这个问题今晚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
洛时渡没有立刻回答。我听见她深深吸气,缓慢呼出,像在准备什么重要的话。
“因为你的眼睛。”她最终说。
“我的眼睛?”
“今天下午,当护士推我进来时,你看了我一眼。不是好奇,不是同情,不是病人之间那种疲惫的认可。你的眼神是……”她寻找着词语,“空的,但又不是空的。像一口很深的井,你以为里面没水,但如果你扔一颗石头下去,要等很久才能听到回声。但确实有回声。”
这个描述让我不安。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那层麻木的外壳很坚固。但她看见了井,看见了深度,看见了可能的回声。
“我没有扔石头。”我说。
“你不需要扔。”她的声音几乎像耳语,“你自己就是石头,沉在井底。我只是……听见了你存在的声音。”
这句话在黑暗中扩散,像一滴墨在清水里缓缓晕开。我自己就是石头,沉在井底。这个意象准确得可怕——沉重,静止,向下牵引。
“你觉得我能浮起来吗?”问题自己溜了出来,带着我不愿承认的渴望。
“不一定浮起来。”她说,“但井水可能上涨,把你带到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井水上涨。又一个诗意而不切实际的比喻。但不知为何,今晚,在这个黑暗的病房里,与这个陌生女孩的对话中,这些比喻开始有了重量,有了形状。
“洛时渡,”我说,“你是真实的吗?”
她轻轻笑了,声音里没有冒犯。“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我是。但疼痛严重时,我会怀疑。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大脑创造的,一个漫长的、复杂的梦,为了解释为什么我困在这里。”
“那我也可能是你梦的一部分。”
“有可能。”她承认,“但如果你是,那你是一个很好的创造。复杂,矛盾,有深度。我的想象力应该得到称赞。”
这种可能性——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都不真实——在深夜里显得既可怕又解脱。如果这是梦,那么疼痛是暂时的,死亡是假的,醒来后会有另一个现实。
“如果这是梦,你希望醒来在哪里?”我问。
“森林。”她毫不犹豫,“我之前描述的那种会发光的森林。但不是一个人。和某个重要的人一起,分享寂静和光芒。”
重要的人。这个概念击中了我,带着意想不到的重量。我生命中有重要的人——父母,医生——但他们重要是因为角色,因为责任。不是那种你选择分享发光森林的人。
“你有那样的人吗?”我问,“那个重要的人?”
“没有。”她说,声音里没有自怜,只是事实,“所以我梦见了你。”
这句话简单直接,却像一只手伸进我的胸腔,轻轻握住某个我早已遗忘存在的东西。我梦见你。不是“我希望有”,不是“也许将来”,而是现在时,主动态——我梦见了你。
“为什么是我?”我的声音比耳语还轻。
“因为你的井。”她说,“因为你的树。因为当我看你时,我看到的不只是疾病,而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但大多数人的世界是开放的,游客来来往往。你的世界是封闭的,上锁的,这让我好奇里面有什么。”
好奇。不是同情,不是拯救欲,只是纯粹的好奇。这种动机如此陌生,如此……纯洁。
“里面可能什么都没有。”我警告她,“可能只有灰尘和阴影。”
“那也是东西。”她说,“灰尘在阳光下跳舞的样子很美。阴影定义了光的形状。”
我又一次被她的语言震撼。她总是把消极重铸为美,把缺陷转化为特质。这是一种魔法,或者疯狂,或者两者都是。
“你总是这样说话吗?”我问,“把一切都变成诗?”
“只对值得的人。”她说。
值得的人。这三个字在黑暗中发光。我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从胸腔深处升起,不是生理的温暖,而是别的,像冰层下第一道隐秘的水流。
我们沉默了。夜晚深深沉入自身,医院远处的声响变得更加模糊,像被层层纱布过滤。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不同步但和谐,像两件独立但相关的乐器。
“愿绛,”她最终说,“我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今晚你问的都不正常。”
她轻笑。“更奇怪的。你能描述一下你此刻的感觉吗?不是疼痛,不是麻木,而是任何存在的感觉。”
我闭上眼睛,尝试照她说的做。起初只有熟悉的空白,像试图在浓雾中辨认形状。但渐渐地,一些微小的感觉浮现:
“床单有点粗糙,在手腕下面。”我开始说,声音不确定,“空气凉,但被子重。喉咙干,像很久没说话——可能是因为今晚说了太多。耳朵里有一种嗡嗡声,很轻,可能是空调或什么机器的声音。”
“很好。”她鼓励,“继续。”
“心跳。在我的耳朵里,缓慢,稳定,像远处的鼓。呼吸比平时浅,因为我累了。眼皮沉重,但不想闭上。还有……”我停顿,捕捉一个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种轻微的震颤,在我的手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像电流最弱的波动。”
“那是生命。”洛时渡说,声音里有种温柔的肯定,“最基础的生命信号。神经在说话,即使你没有在听。”
我继续倾听,更深地沉入感官。膝盖后侧有一个轻微的疼痛点,像被针轻轻抵着。舌尖有药物的余味,苦涩,金属感。鼻腔里有消毒水和雏菊混合的奇怪气味,还有……洛时渡的气息?不,不可能,她离得太远。但有一种微弱的、干净的肥皂味,也许是她的,也许是我的想象。
“还有你的声音。”我继续说,更大胆了,“在黑暗中有一个质地,柔软但清晰,像丝绸包裹的金属。”
“谢谢。”她说,听起来真的被感动了。
我睁开眼睛,虽然睁开和闭上在黑暗中差别不大。我感到奇怪地暴露,但也奇怪地活着。只是描述感觉,简单的身体感觉,却让我比很久以来都更贴近自己的存在。
“该你了。”我说,“描述你的感觉。”
洛时渡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疼痛在我左边身体,像一根冰冷的金属杆从肩膀延伸到脚踝。但除此之外……被子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空气在我的脸颊上移动,微弱的气流。我的右手放在胸前,能感觉到心跳,不规律,像一只困鸟在拍打翅膀。嘴唇干,我该喝水了但不想动。”
她停下来,呼吸声稍微变重,然后继续:“还有……满足。一种奇怪的满足,在这个疼痛的夜晚,在这间病房里。因为有一个倾听者。因为不是独自一人。”
不是独自一人。这个简单的现实突然显得巨大而重要。七年了,我有很多访客,有很多照顾者,但总是独自一人面对夜晚,面对疼痛,面对恐惧。但现在,此刻,有一个见证者。不是来治疗我,不是来安慰我,只是……在这里。存在。
“我也不再是独自一人了。”我说,惊讶于说出这句话的轻松。
“是的。”她简单回应。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是丰富的沉默,充满未说出的理解。我感到眼角湿润,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也不是快乐的眼泪。只是释放,像压力阀门打开,蒸汽逸出。
“洛时渡,”我说,“如果……如果这不是梦,如果我们是真实的,如果明天早上我们还在这个病房里,你会失望吗?”
“不会。”她立即回答,“因为明天我们可以继续对话。我们可以想象海,你可以告诉我更多关于井的事。我们可以只是存在,在一起。”
在一起。这个短语如此简单,却如此沉重。在一起意味着责任,意味着脆弱,意味着可能失去的痛苦。但在这个深夜里,在她奇怪而诗意的存在中,这个风险开始显得值得。
“你的井水在上涨。”她轻声说,好像读到了我的思想。
“也许。”我承认,第一次不感到恐慌。
窗外的天空开始变化。不是黎明——还太早——但夜晚最深的黑暗开始退去,变成一种深蓝色,几乎是紫色的。边缘在软化,世界在准备迎接某种转变。
“看,”洛时渡说,“夜晚的门槛。”
门槛。她钟爱的词。白天和夜晚之间,睡眠和清醒之间,孤独和陪伴之间。我们正站在一个门槛上,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你害怕吗?”我问,这是我们今晚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但每次含义都不同。
“有一点。”她承认,“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门槛另一边有什么。”
我看向窗户,看着天空慢慢变亮。颜色难以形容——不是灰,不是蓝,是一种介于之间的色调,像旧银器的光泽。城市的灯光开始显得多余,逐渐被自然光吞没。
“如果我能画下来,”洛时渡说,“我会用最淡的水彩,几乎透明,一层层叠加,直到得到那种深度的感觉。”
“你会画画?”
“一点。生病前。现在手不稳,画直线都难。”她的声音里没有自怜,只是陈述,“但我可以在脑子里画。那样手永远不会抖。”
在脑子里画。又一个内部自由的例子。她的身体可能被限制,但她的想象是无限的。这种能力让我既羡慕又困惑。我的想象像一块萎缩的肌肉,长期不使用,几乎失去了功能。
“教我。”我说。
“教你什么?”
“如何在脑子里画画。”
她沉默片刻,然后说:“闭上眼睛。”
我照做。
“想象一个简单的形状。一个圆圈。”
黑暗中,我尝试想象一个圆圈。起初只是一个概念,没有图像。但慢慢地,一个模糊的圆形轮廓浮现,不稳定,像水上的油迹。
“现在给它颜色。”她的声音引导着,“任何颜色。”
蓝色,我想。圆圈变成淡蓝色,但边缘模糊,像融化在周围黑暗中。
“现在让它发光。”她说,“从中心发出柔和的光。”
我集中注意力,想象光芒从蓝色圆圈中心扩散。起初很难,图像不断滑动,但逐渐稳定下来。一个发光的蓝色圆盘漂浮在我的意识黑暗中。
“很好。”她说,好像能看见我的创造,“现在画一条线穿过它,对角线,金色。”
我添加线条,金色的,明亮的,切开蓝色圆盘。图像变得更清晰了,几乎有实体感。
“现在让圆圈慢慢旋转。”她说。
我尝试,起初笨拙,但慢慢地,那个蓝金相间的图像开始旋转,缓慢,平稳,在我的意识剧场中。
“你在画什么?”我问,眼睛仍然闭着。
“宇宙。”她说,“或者一个细胞的横截面。或者是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只是为了美丽而存在。”
我让我的旋转圆圈继续转动,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创造东西,即使是想象中,给了我不熟悉的满足感。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她说。
我睁开眼,发现天空又亮了一些。病房的轮廓变得清晰,物体的形状从阴影中浮现。我看见洛时渡的侧影,她正看着窗户,专注而平静。
“谢谢你。”我说。
“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为了今晚。为了……不退却。”
她转过头看我,在逐渐增长的光线中,我看见她的微笑,微小但真实。“不退却。”她重复,“这是一个好词。”
天空继续变化,夜晚的门槛我们正跨过。我不知道早晨会带来什么,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医生,不知道父母周三的来访。但我知道,在这个过渡时刻,在这个深蓝接近黎明的时刻,我不再是一棵枯萎的树,不再是一颗沉在井底的石头。
我是一个在旋转的蓝色圆圈,一条金色的线,一个在逐渐上涨的井水中的人。
而洛时渡在这里,见证这一切。
这是开始,我想。不是结束的开始,不是死亡的开始,而是某种别的,我还没有语言形容的东西的开始。
但没关系。早晨来了,光来了,我们在这里,在一起。
门槛的另一边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