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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黑暗中,我听见洛时渡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而我醒着,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但今晚不同——空气里有种陌生的密度,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生长。

      我盯着天花板,那只垂头鸟的水渍在昏暗光线里几乎看不见。一、二、三……我数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回到熟悉的麻木中。但那个承诺卡在意识里,像一粒沙在蚌壳中,微小却无法忽视。

      明天,我们要想象未来。

      未来。这个词在我舌头上感觉陌生,像从未学过的外语单词。我的未来是有限的、可计量的——从今天到二十岁,还有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夜,如果医生们的预言准确。六年的倒计时。

      但洛时渡问的是“如果”。如果我能活过二十岁。

      这个假设像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短暂地照亮了从未被勘探的领域。海的景象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不是电视上那种明信片般的蓝色海洋,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灰色、汹涌、无边无际。还有辣到流泪的火锅,蒸汽模糊了对面人的脸。被爱,作为一个人而非病人。

      这些画面让我不安。希望是危险的,它会在你放松警惕时刺穿你。七岁那年确诊后,我学会了把期望压缩到最小:期望今天不痛,期望药物不引起呕吐,期望父母来访时不掉眼泪。更大的期望都被锁进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角落。

      洛时渡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单窸窣作响。

      “你醒着。”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没有睡意,像她一直都知道我醒着。

      “嗯。”

      “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分享想法对我而言是陌生的行为,像解开从不离身的盔甲。“未来。”最终我说出这个词,声音轻得几乎被夜色吞没。

      “我们的游戏提前开始了。”她轻轻笑着,“告诉我一个,一个你想象的未来片段。”

      “海。”我说,“灰色的海,有鸟在头顶盘旋,风很大,几乎站不稳。”

      “你喜欢风大的天气?”

      “不知道。但我想感受那种几乎被吹走的感觉。”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被吹走——这意味着离开,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不再被固定在这张病床上,这具身体里。

      洛时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也想看海。不过我想象的是平静的海,黄昏时分,太阳沉入水中,把一切都染成金色和红色。”

      “为什么是黄昏?”

      “因为过渡。”她说,“白天变成夜晚,清晰变成模糊,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黄昏是一天的门槛。”

      门槛。我咀嚼着这个词。我的生命似乎永远困在门槛上——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两者之间的悬置状态。

      “你害怕死亡吗?”这个问题自动滑出嘴唇,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问出来。

      洛时渡没有立刻回答。我听见她又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尽管在黑暗中我们只能看到彼此的轮廓。

      “有时候。”她最终说,“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害怕。”

      “什么意思?”

      “我不怕疼痛,也不怕消失。我怕的是错过。”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种奇特的清晰度,“错过春天第一朵花开,错过某本书的结局,错过一个可能重要的相遇。死亡最残酷的地方不是终结,而是所有可能性同时关闭。”

      可能性。这个词在我脑中回荡。我的可能性一直在关闭,一扇接一扇门被锁上:上学的可能性,奔跑的可能性,长大的可能性。死亡只是最后那扇门。

      “你相信有死后世界吗?”我问。

      “不相信。”她回答得干脆,“但我不需要死后世界。我只需要活着时尽可能多地感受。就像现在——感受黑暗的质地,感受我们呼吸的节奏,感受这个对话的独特性。这就够了。”

      独特性。她总是用这样的词,把平凡的东西变成特别的。普通的对话变成“独特的”,无聊的黄昏变成“门槛”,病房里的共存变成“孤岛之间的连接”。

      “你为什么这样说话?”我问,没有掩饰好奇,“像诗人,或者哲学家。”

      洛时渡轻轻笑了。“因为我读太多书了。而且,当你有很多时间躺着思考时,语言会成为玩具,你会重新排列它们,看看能造出什么新东西。”

      “你都读什么书?”

      “各种。小说、诗歌、科学、历史。书是窗户,即使身体被困住,心灵可以从窗户飞出去。”她停顿了一下,“明天我让妈妈带些书来,如果你愿意读的话。”

      这个提议让我不知所措。接受礼物意味着建立联系,而联系意味着可能失去的痛苦。

      “我不知道能不能读懂。”我说,这是部分实话。我读得很少,除了医院提供的儿童书籍,那些关于健康小动物和快乐孩子的故事,与我无关的故事。

      “那就从简单的开始。”她的声音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温柔,“或者我可以读给你听。”

      读给我听。这个画面突然浮现在我脑中:洛时渡坐在床边,书页翻动的声音,词语流淌在空气中。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像站在悬崖边缘。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问题再次自动跳出。今晚我似乎失去了对嘴唇的控制。

      洛时渡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得我开始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你看不见自己。”她最终说。

      “什么?”

      “你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她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什么,“你觉得自己是一棵枯萎的树,但我看见的是别的。”

      我等待她继续说,但她也陷入了沉默。黑暗中,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二重奏。

      “你看见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一颗被太多冬天包裹的种子。”她说,“种子看起来是死的,但里面藏着整个森林。”

      这句话击中了我,在胸腔里激起一阵陌生的震颤。不是疼痛,不是麻木,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像冰层下第一道水流。

      “你很奇怪。”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谢谢。”她笑了,“奇怪是称赞。”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医院从不真正入睡,总有生命在边缘挣扎,总有机器在监测心跳。这个世界由疼痛和希望组成,两者不可分割。

      “洛时渡,”我说,“你的病是什么?”

      这个问题越界了。在医院里,你不直接问别人的诊断,这是一种默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展示的伤疤。

      但她没有回避。“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

      “我有症状——疼痛、虚弱、时不时发烧——但他们找不到原因。不是癌症,不是自身免疫疾病,不是任何已知的综合征。我只是……在慢慢熄灭。”她说得平淡,像在描述别人的事,“像一支没有风的蜡烛,自己慢慢燃尽。”

      “疼吗?”我问,意识到这可能是更越界的问题。

      “有时候。”她承认,“但疼痛也是感受的一种。有时候我甚至感激它,因为它提醒我还活着。”

      我试图理解这种逻辑。感激疼痛。这就像感激囚禁你的牢笼因为它让你知道你不是自由的。但也许,在某种扭曲的意义上,这说得通。

      “你害怕吗?”我问,重复了她之前的问题但含义不同。

      “害怕成为谜题吗?不。”她说,“我宁愿是谜题而不是教科书案例。谜题意味着可能性,意味着可能有他们不知道的答案。”

      可能性。又是这个词。洛时渡的词典里充满了这类词,像“过渡”、“门槛”、“连接”。她把疾病重新编织成不同的叙事,不是悲剧而是神秘,不是终结而是过程。

      “你父母呢?”我问,“他们怎么应对?”

      “妈妈研究各种另类疗法,从草药到能量治疗。爸爸……爸爸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有了新家庭。对他来说,我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他选择了更简单的生活。”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这不公平。”

      “公平是孩子才相信的概念。”她说,“成年人知道世界就是不公平的。重点不是抱怨不公平,而是在不公平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每周准时来访,带着花和水果,带着沉重如石的爱。他们从未离开,从未寻找更简单的生活。有时我希望他们能,这样我就不用承载他们破碎的希望了。

      “你恨你的病吗?”洛时渡突然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我从未开启的盒子。恨?恨是一种强烈的感情,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强烈的情感了。但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在麻木深处,黑暗而沉重。

      “我恨它偷走了我的生活。”我缓慢地说,每个字都从深处费力地拖拽出来,“我恨它让父母的眼睛永远悲伤。我恨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重新确认自己还活着。我恨我的身体,这个背叛我的监狱。”

      这些话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像决堤的洪水。七年来的沉默和压抑找到了出口,倾泻进黑暗的病房里。我说出了从未对医生、对父母、对自己承认的事:我恨这一切,恨这个命运,恨每天吞咽的药片,恨不能奔跑的双腿,恨必须坚强的不可能要求。

      当我说完时,房间里一片寂静。我喘着气,惊讶于自己的爆发,也害怕洛时渡的反应。

      但她只是轻声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她说,“看到了那棵枯萎的树下面的东西。不是种子,是火山。沉默的,被雪覆盖的,但仍然是火山。”

      火山。这个意象让我颤抖。火热、危险、具有毁灭性——与我冷却的麻木状态相反。

      “我不是火山。”我低语。

      “你是。”她坚持,“所有那些恨,那些愤怒——那是热量,是能量。麻木只是表面,是火山口的积雪。”

      我闭上眼睛,试图感受她所说的热量。但只感受到熟悉的冰冷,熟悉的空洞。

      “我感受不到。”我承认,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惊讶的绝望。

      “现在感受不到没关系。”洛时渡的声音像一只温暖的手,“只要知道它在那里。在深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火还在燃烧。”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沉默不同。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了我刚刚释放的话语的回声。我感到暴露、脆弱,像被剥开层层保护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但也奇怪地轻松,像卸下了长期背负的重量。

      “洛时渡,”我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如果……如果我先离开,你能记住我不是一棵枯萎的树吗?”

      这话说出口,我意识到自己在要求什么——要求被看见,被记住真实的模样,不是病人,不是悲剧,而是一个有恨有愤怒有未说出口的渴望的人。

      洛时渡的呼吸在黑暗中停顿了一拍。“我答应。”她说,声音庄重得像宣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先离开,你要继续想象未来。即使只是为了我,去想象海,想象火锅,想象被爱。”

      这个交换让我喉咙发紧。我们在订立契约,不是关于生存,而是关于如何面对不可避免的终结。

      “我答应。”我说。

      窗外,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闪烁。病房门下的那道光线仍然存在,细细的黄线,像连接我们与外面世界的最后桥梁。时间在流逝,缓慢而不可阻挡,像洛时渡说的那条河。

      “你知道吗,”她说,“今晚的对话我会记住很久。”

      “为什么?”

      “因为真实性。”她说,“大多数人说话都隔着层层礼貌和恐惧。但你刚才没有。你让我看到了真实的你,这是礼物。”

      礼物。我又被她的用词震撼了。我把愤怒和恨倾倒出来,她却称之为礼物。

      “你很奇怪。”我重复了早先的话,但这次带着不同的含义。

      “你也是。”她回敬,声音里有笑意。

      某种东西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在黑暗的病房里,在两具逐渐衰弱的身体之间。不是爱情,不是友谊,而是更原始的东西——两个灵魂在深渊边缘相遇,互相作证对方的存在。

      “洛时渡,”我轻声说,“时间之河的渡者。”

      “什么?”

      “你的名字。”我说,“你在渡过时间,而时间也在渡你。你们相互承载。”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愿绛。愿望的深红色。像黄昏的天空,或者伤口愈合前的颜色。”

      我们这样交换着对彼此名字的诠释,像交换秘密的代码。在这种交换中,某种平衡建立起来——我看见了她的诗意,她看见了我的深度。我们互相映照,像两面相对放置的镜子,创造出无限延伸的反射。

      “我累了。”我最终说,感到一阵突然的疲惫席卷全身。

      “睡吧。”她说,“我会在这里。”

      这个简单的承诺——我会在这里——在黑暗中展开,像一张安全网。我不确定她指的是今晚,还是更久,但此刻,这就够了。

      我闭上眼睛,不再数心跳,不再想天花板上的裂缝。我专注于呼吸,一进一出,像潮汐。在意识的边缘,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在融化,像春天第一道融化的冰。

      我不是一棵树,我想。或者我是一棵树,但树木也有内部的生命,也有在黑暗中生长的根系,也有等待时机的芽。

      洛时渡的呼吸声成了摇篮曲,平稳而可靠。在睡意将我拖入黑暗之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也许潮水真的在退去,也许真的有一条小路正在显露,连接两座孤岛。

      而我,第一次,想踏上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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