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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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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天花板是我最熟悉的地图。
第七年,那些细小的裂缝已经像掌纹一样印在我脑海里。从左数第三块瓷砖边缘有处褐色水渍,形状像只垂头的鸟。护士们都说那是之前病房漏水留下的,但我觉得那是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渗出体外。
“愿绛,今天感觉怎么样?”
李医生每天的问话都一样。我转动眼珠看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其实我能说话,只是没什么可说的。感觉怎么样?像昨天,像前天,像过去的二千五百五十五天一样。
七岁那年,他们说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时我还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世界缩小到这间十二平米的房间。白色的墙,蓝色的帘子,嘀嗒作响的仪器,还有永远散不去的消毒水味。
“你父母下午会来。”李医生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我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们每周三和周日来,像设定好的程序。母亲会带一束花,父亲会摸摸我的头,然后他们坐半小时,聊些我不认识的人和事。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沉重的悲伤,沉得让我不敢直视。
有时我想,或许我早就死了,只是身体还没反应过来。
门被推开时,我以为是护士来送药。但推进来的病床和上面的人都是陌生的。
“愿绛,这是你的新室友,洛时渡。”李医生声音里有种不寻常的轻快,“和你同龄。”
同龄。十四岁。可我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孩子们应该在外面奔跑、尖叫、弄得满身泥土,而不是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等死。
新病床被推到我右边,隔着两张床的距离。我侧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安静地躺在白色被单里,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黑色的短发贴在额头上。她闭着眼,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像在做梦。
很奇怪,她没有插管,也没有连接任何仪器。只是躺着,胸口微微起伏。
护士们安置好她就离开了,病房重归寂静。我转回头,继续看我的天花板。垂头的鸟,裂缝延伸向东南方向,像一条干涸的河。
“你在看什么?”
声音很轻,像羽毛擦过空气。我转过头,那个新来的女孩正睁眼看着我。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苍白脸上显得异常明亮。
我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指向天花板。
她顺着我的方向看去,然后轻轻笑了。“像只鸟。”
我点点头。
“我叫洛时渡。”她说,侧过身面对我,“时间的时,渡河的渡。”
“愿绛。”我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铰链。
“愿绛。”她重复了一遍,音节在她舌尖变得柔软,“你的名字很美。”
我没有回应。名字对我没有意义,它只是一个标签,像床头卡上的病人编号。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
“快要死了。”我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洛时渡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也是。”
这句话在病房里悬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落下。我想问她是什么病,但没开口。疾病像天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晴雨雪,知道细节并不能改变什么。
“你看过外面吗?”洛时渡突然问。
“从窗户。”
“不,我是说真的外面。”她坐起身,动作流畅得不像个病人,“走出去,踩在草地上,感受风吹在脸上。”
我摇摇头。七岁以后,我唯一离开病房的时候是去做检查,坐轮椅穿过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盏盏掠过,像永远到不了尽头的隧道。
“可惜。”洛时渡说,躺了回去,“外面有很多好东西。”
“比如?”
“比如蚂蚁搬家,比如雨后蜗牛爬过水泥地留下的银色痕迹,比如傍晚时分路灯突然亮起的瞬间。”
我侧头看她。她的描述里有种我不熟悉的东西,一种……生动。我的世界是静态的,像一张褪色的照片,而她的话语给这张照片涂上了颜色,尽管只是淡淡的几笔。
“你经常出去?”我问。
“以前是。”她的表情没变,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暗淡了一瞬,“现在不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光线慢慢移动,从我的床尾爬到床单褶皱形成的山谷间。我数着时间,一秒,两秒,三秒……这是我在病房里学会的技能,把时间切成可计量的小块,一块块咽下,消化。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洛时渡突然说。
“什么游戏?”
“想象游戏。”她也侧过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在两张病床之间相遇,“你闭上眼睛,我描述一个地方,你想象自己在那里。”
我想说这很幼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正无事可做。
“闭上眼睛。”她命令道,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我照做了。黑暗中,听觉变得敏锐:远处护士站的低声交谈,走廊里推车滚轮的声音,我自己的呼吸,平稳而空洞。
“现在想象你站在一片森林里。”洛时渡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秘密,“不是普通的森林,这里的树会发光。树干是银色的,树叶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蓝光。你脚下不是泥土,而是厚厚的苔藓,踩上去柔软得像云朵。”
我试着想象。起初只是一片黑暗,然后慢慢浮现出模糊的轮廓:树影,光芒,脚下若有若无的柔软触感。
“空气里有种清甜的气味,像雨后的草地混合着野花。”她继续说,“你能听到远处流水的声音,不是湍急的河流,而是小溪轻轻流过石头的潺潺声。”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我几乎能感觉到那种清甜的气息,能听到水声。这种沉浸感让我有点不安,像掉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现在抬头看,”洛时渡说,“透过发光的树叶,你能看到星空。不是城市里那种稀疏的星星,而是密密麻麻,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带横跨天空。”
我睁开眼睛,打断了这个想象。“够了。”
“为什么?”她问,没有生气,只是好奇。
“因为这不真实。”我说,声音比预期的尖锐,“都是假的。”
洛时渡静静看了我几秒,然后说:“真假有那么重要吗?感觉是真的就够了。”
我转回头,不再看她。她不懂。当你每天醒来都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当你身体的每个变化都可能是末日的预兆,你就不会沉溺于虚假的想象。真实是残酷的,但它是唯一可依靠的东西。
午餐时间,护士送来两个托盘。我的是特殊配餐,糊状,易于吞咽。洛时渡的看起来正常得多:米饭、蔬菜、一小块鱼肉。
“你不吃吗?”她问,已经拿起筷子。
“待会儿。”我说。进食对我而言是任务,不是享受。
洛时渡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顿饭。我看着窗外的树梢,叶子已经开始变黄。秋天了。我记得七岁前的秋天,母亲会带我去公园捡落叶,我们把最漂亮的夹在书里。那些叶子现在应该还在某本书里,而我在这里。
“你的父母呢?”洛时渡突然问。
“下午来。”
“他们爱你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了一下。爱。这个概念对我已经很模糊了。父母当然爱我,他们会因为我哭,会花很多钱给我治病,会在我床边守夜。但爱是一种感觉,而我早已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不知道。”我最终说。
洛时渡点点头,好像这是个完全合理的回答。“我父母离婚了,我跟妈妈。她每周来看我一次,带些书和水果。她以为读书能让我忘记疼痛。”
“有用吗?”
“有时候。”她夹起一块鱼肉,仔细剔掉刺,“但疼痛有自己的语言,读书只是噪音,盖不住它的声音。”
这话说得很奇怪,但我明白她的意思。疼痛是一种存在,像房间里的大象,你可以假装看不见,但它一直在那里。
下午两点,父母准时来了。母亲抱着一束黄色小雏菊,父亲提着一袋水果。他们看到洛时渡时愣了一下。
“这是新室友,洛时渡。”我介绍道,声音平淡。
母亲立刻换上社交式的微笑:“你好,我是愿绛的妈妈。你们要好好相处啊。”
洛时渡礼貌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往常一样展开。母亲把花插进花瓶,父亲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我床头柜上。他们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好。他们告诉我一些亲戚的近况,我听着,但不记得内容。空气中有种紧绷的沉默,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
“我们该走了,让你休息。”父亲终于说,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温暖,但触感很遥远,像隔着一层玻璃。
他们离开后,病房重归寂静。我看着那束小雏菊,黄色在白色病房里显得突兀,像错位的春天。
“他们很紧张。”洛时渡说。
“什么?”
“你的父母。他们说话时不敢看你的眼睛,动作也很僵硬。”她从床上坐起来,“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
我沉默着。这个我知道,但听别人说出来还是不同。就像一直知道房间里有大象,但有人突然指出它有多大。
“你害怕吗?”我问她。
洛时渡想了想,说:“有时候。但大多数时候,我忙着感受。”
“感受什么?”
“一切。”她张开手,好像要抓住空气,“疼痛,无聊,窗外的光线变化,食物的味道,心跳的节奏。只要还能感受,就还活着。”
我看着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好像活着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选择感受就行。她不知道麻木不是选择,是必然,是身体和心灵为生存做出的妥协。
“你不懂。”我最终说,声音冷硬。
“可能吧。”她承认,没有争辩,“但你知道吗,愿绛?你像一棵树。”
“什么?”
“一棵树。”她重复,“不是死了,只是睡着了,等待春天。”
这个比喻让我不舒服。树木是被动的,它们扎根在原地,任由季节改变。我不想做一棵树,我想做……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至少不是树。
“我是洛时渡。”她突然说,声音里有种奇怪的认真,“时间的时,渡河的渡。我妈妈说,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渡过时间之河,到达对岸。”
“对岸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长大,也许是康复,也许是死亡。”她耸耸肩,“但渡河的过程很重要,不是吗?水流的触感,船身的摇晃,对岸逐渐清晰的轮廓。”
我思考着她的话。渡河的过程。我的人生不是渡河,是搁浅,是困在岸边,看着河水流逝。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问。
洛时渡笑了,那个笑容有点悲伤,有点狡黠。“因为你看天花板的样子,像在等待什么。而等待是最浪费时间的。”
“那我该做什么?”
“感受。”她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就从现在开始。感受床单的质地,空气的温度,心跳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试着照她说的做。起初只有一片麻木,像隔着厚厚的棉絮触碰世界。但渐渐地,一些感觉渗了进来:床单确实有点粗糙,洗了太多次;空气里有消毒水和雏菊的混合气味;我的心跳,平稳,缓慢,像远处传来的鼓声。
“然后呢?”我问,没有睁开眼睛。
“然后呼吸。吸气,感受空气进入肺部;呼气,感受它离开。一进一出,像潮汐。”
我照做了。一呼一吸之间,时间似乎变慢了。不再是需要吞咽的碎片,而是连续流动的河。
“现在想象你是一棵树。”洛时渡的声音引导着我,“根深深扎入大地,枝叶伸向天空。冬天来了,你落叶,休眠,但内在的生命没有停止。你在等待,积蓄力量。”
我想象自己是一棵树。奇怪的是,这个想象不像之前那么令人抗拒了。作为一棵树,我不需要移动,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存在。存在,呼吸,等待春天。
“你在做什么?”护士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睁开眼睛,看见护士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我们。
“在聊天。”洛时渡坦然回答。
护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最终只说:“别太累,愿绛需要休息。”
她离开后,洛时渡对我做了个鬼脸。那个表情如此生动,如此孩子气,让我差点笑了出来。几乎笑了。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久未使用的机器试图启动。
“你刚才差点笑了。”洛时渡指出。
“没有。”
“有。你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动了。”她坚持,“像冰面裂开一道缝。”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于是转过头看窗外。天色渐晚,云层染上橙红色。很美,我想。然后意识到,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看见”夕阳,而不是只是知道它在那里。
“你知道吗,”洛时渡说,声音变得轻柔,“我有个理论。”
“什么理论?”
“关于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也许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有时候,潮水退去,会露出一条小路,连接两座岛屿。虽然短暂,但足够走过去,看看另一座岛上的风景。”
我思考着这个比喻。孤岛,潮水,小路。诗意,但不现实。
“潮水会再涨上来。”我指出。
“是的。”她承认,“但你看过风景了,记得它了。这就改变了你的岛,永远地。”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病房陷入黄昏的朦胧中。我没有开灯,洛时渡也没有。我们在逐渐加深的黑暗中躺着,呼吸同步,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
“愿绛,”她轻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如果,只是如果,你能活过二十岁,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涟漪扩散到我不知道存在的深处。活过二十岁。这个可能性如此遥远,我几乎从未真正考虑过。
“我不知道。”我最终说,这是实话。
“想想看。”她催促,“任何事,无论多小,多奇怪。”
我闭上眼睛。如果我能活过二十岁。这个假设展开一片空白的画布,我不知从哪里开始画起。
“也许……”我犹豫着,“也许看看海。”
“海?”
“我从没看过真正的海。”我说,“只在电视上看过。我想知道它是否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无边无际。”
“还有呢?”
“也许吃一顿不需要考虑吞咽困难的饭。也许是火锅,很辣的那种,辣到流眼泪。”
洛时渡轻轻笑了。“还有呢?”
“也许……”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也许被爱,不是作为病人,只是作为一个人。”
这句话悬在黑暗中,比我想象的更沉重。我立刻后悔说了它,太私密,太脆弱。
但洛时渡没有嘲笑,也没有安慰。她只是说:“很好的清单。”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不同。之前的沉默是空洞的,现在的沉默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像种子在黑暗中发芽。
“我的清单上,”洛时渡最终说,“有一项是爬树。真正的树,不是公园里那些修剪整齐的。要很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你会掉下来的。”
“也许。”她承认,“但值得一试。”
窗外完全暗了,城市的灯光开始亮起,远远的,像倒置的星空。病房的门下有走廊灯光透进来,一道细细的黄线。
“愿绛,”洛时渡的声音几乎像耳语,“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明天,我们继续这个游戏。不是想象森林,而是想象未来。任何可能的未来。”
我想拒绝。想象未来是危险的,它会让你希望,而希望是痛苦的来源。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这个简单的承诺在黑暗中发出微光。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洛时渡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不知道我们是否都有明天。但此刻,在十四岁秋天的这个黄昏,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我答应了一个陌生女孩,要和她一起想象未来。
也许这就是渡河的开始,我想。也许潮水真的退去了一点点,露出一条小路,连接两座孤岛。
洛时渡的呼吸逐渐平稳,她睡着了。我继续醒着,在黑暗中感受:床单的质地,空气的流动,心跳的声音。还有某种新的东西,很轻,很脆弱,像春天第一片嫩芽。
我是一棵树,我想。一棵枯萎的树,但也许,只是也许,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