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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的小鱼不见了。”

      鱼缸里,炫彩灯光的照射下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

      睁开眼睛,脑中的画面霎时消失,变成灰暗的天花板,一条光缝从窗帘布中透出。

      夜里从梦中醒来,常常是喉咙干得发紧,身上却出了一层湿湿的薄汗。

      04时47分。

      十二个小时,虽然断断续续的,但这是我近来睡过最长的一觉。

      可能因为咨询时间安排在下午,占据了我原本的午睡时间,又或许是咨询动用了太多脑力和心力,太过令人疲乏,昨天回到家立刻冲了澡休息。

      我掀去被子,点亮台灯,整理起睡前随手摊开在枕边的书。

      卧室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打开窗子,听见一阵似有似无的消防鸣笛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进耳朵。身子往窗外探了探,楼底下除了黑暗之外还是黑暗。12楼的高度和凛冽的晚风立刻让我猛缩回去,我已远离窗台,声音依然萦绕在耳畔。

      猛灌一口凉水滋润了干噎的咽喉,还是无法挥去那个反复循环的警报声,我不得不怀疑这只是幻觉。

      手机上显示了睡前未读的消息——

      阮俐:
      「告诉你个好消息」
      「有位开私人画廊的老板,要为明年艺术展出本杂志,缺一位撰稿人呢」
      「安排你们见一下?」
      「[动画表情]」

      还不到回复信息的时间,我把手机放在一边。

      近七个月来,在治疗失眠这件事上我已经穷途末路。阮俐带我试遍市面上所有的助眠产品和冥想方法,但我就是做不到,最后放弃作挣扎。

      我哄骗阮俐自己能在十二点左右入睡了,要她放心。

      然而事实是,沾一点酒精的话,勉强可以做到在凌晨两点前犯困;不然就要干巴巴看着窗外直到天亮。安静的夜晚本是一段难以忍受的寂寞时间,但时钟在我这里走得很快,眨几次眼就能从观察闪烁着的夜间飞机,到渐渐看见天边透出的日光。

      睡不着的时间里,我总是反复回想明亦繁,回想我们的最后一次争吵。

      假如用力回忆,依稀还能重现我拼命抓着楼梯扶手,脚步追赶层层阶梯的眩晕感。掰开楼梯间沉重的安全门,门把翘到指甲的痛感。雨水灌进衣领,衬衫粘连在皮肤上的湿冷感。

      那是一段绝对不堪的画面。

      反复的回忆非但不会消减内心的苦楚,反而让我更加痛恨那一天,痛恨中又有无尽的疑问和困惑。

      他走的那么决绝,没有留下一句解释。

      白开水在手心保持不了多久的温热,我又出神了。

      我随手将剩余的水倒进身边的鱼缸。

      但鱼缸是空的。

      “我的小鱼不见了。”正如我梦里在电话说的那句话,我喃喃道。

      惊觉到这不是梦境,我瞬时清醒过来,开始翻找房间的角落,橱柜的边缘,地面墙角的空隙,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

      呼吸忽然变得好急促,蹲在地上感到有些缺氧。我闭上眼想努力回忆梦境,那些动态的画面却逐渐淡化、重影、卡顿、倒带。

      影像消失了,紧接着的是明亦繁离开家前的那段记忆,就这样生硬而突然地在眼前重现……

      -
      -

      “你不把大鱼带走吗?我不想留着它们在家。”

      “下次我会找机会来收拾东西。”

      地上躺着几分钟前意外碰倒的花瓶。瓶子完好,但水溅了一地,浅粉色的多头玫瑰从瓶口挣脱,几片花瓣落在别处。

      我缩着身子坐在沙发,双手抱膝,为了避免让自己听上去软弱,我学着斩钉截铁的样子说:“我不会帮你打包的。在你来之前,你所有的东西我都不会动。”

      明亦繁不作回答,但动作很急,忙着在抽屉里翻找着。

      我生怕他没听见我好不容易强硬起来的语气:“你听见了吗?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家,如果你做好决定……”

      “如果你做好决定,就把你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我们没有瓜葛,你最好彻底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回应我的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半晌,空气中轻轻飘过一句——

      “我会的。”

      他背对着我,从电视柜下方抽屉拿走了一个牛皮文件袋,其他什么都没带走。

      抽屉被一本硬壳相册卡住,没有完全合上,一个四方形的黑色盒子露出了一角。

      我静静走过去,把相册位置摆好,拿出黑色盒子。

      盒子的卡扣没有扣紧,打开,只见里面空无一物,本应在内被黑色丝绒包裹的一枚戒指和项链,此时不翼而飞了。

      我冲出家门,奔向楼道。

      大门被重重关上,两部电梯停在底层,我用力拍打几下电梯按钮,它们才反应迟缓地向上龟速攀升。实在太慢,于是我直接绕过了电梯间。

      12层的楼梯似乎有无数级的台阶,但我仍硬着头皮往下。

      相同宽度的阶梯在我鼻梁的镜片下产生重影,眩晕感袭来,快要握不住扶手,我一把摘下了眼镜。

      我喘着粗气奔向一楼安全门,灯是坏的,我只能借着一点门缝的光寻找把手。指尖无意剐蹭到凸出的金属,险些掀翻指甲。

      在黑暗中我发出尖锐的吃痛声,钻心的痛苦从指尖蔓延开,我拖着弓起的身子跑向室外,却见原本应该在家庭车位上那辆黑色沃尔沃已经不在。

      他离开了。

      直到雨水顺着脸,流进嘴巴,我才发现自己湿透了。

      明亦繁,从那天起,你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好想在无人的雨中大声喊出你的名字,痛骂你、诅咒你。

      可是这样我的心会更痛,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们曾在上一个冬季,给彼此买下一条神仙鱼——那是我们逛遍整个花鸟市场,唯一看中的一对亚成鱼。

      它是如此地意义非凡,我甚至还能清楚回忆起那天我们的表情。

      “亚成鱼,那是多大?”你好奇地问老板,戳戳玻璃,却把鱼儿吓得窜逃起来。

      “估摸着6个月。我算算哈,到明年春末,这对神仙鱼就能配崽了哦。”

      你听了,目光闪烁,更加仔细地观察起这两条鱼。

      老板琢磨着你的神态,像是笃定你会买下,又添了几句好话。

      “巧不巧,这两条品种都是鸳鸯,你们不问,我还没想到可以成对卖给小情侣咧。”

      于是在花鸟市场消磨了一下午的战利品,那些散发着刚好的香气的新鲜花朵,都及不上这一对鱼更加吸引你的目光。

      “老板也太会赚了,我觉得鱼缸还能再砍一点,最好连闪送费也免了。”我左手捧着一把鲜花,右手看着打车软件,“还有1分钟到。”

      你一手提着鱼儿,一手提着一株吊兰,凑过来看我的手机,故意离得很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刚给它们想了个好名字。大道至简,就叫‘大鱼’跟‘小鱼’吧。”

      我急忙推开你的脸:“我,不同意!”

      话虽如此,禁不住你在家走两步就爱跑到鱼缸前摇头晃脑,大喊着“大鱼吃小鱼啦”,接着扭头就往我身上扑。被幸福的笑声包围时,我才觉得没有比这更可爱的名字了。

      但是我们和大鱼小鱼都没有等到春天结束。

      5月7日是你夺门而去的日子。你并没有兑现你的话,将你的东西全部带走,相反,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还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发出的无数条微信消息得不到回应,像是在和文件助手聊天。

      我把大鱼送给了楼下邻居的孙女,因为每当我看见两只鱼儿在水中嬉戏的时候,脑中都会出现一幕预感,似乎接下来你就会拿着鱼食从厨房走出来,但结果是我屡次失望。

      类似这样的场景,让我无法忍受。我无法控制自己产生遐想。

      你将手机关机,或是拿上证件去注销号码,你在人群中排队发呆时,是否想过我正把自己关在我们的房子里,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你留下的所有物件?

      你看着副驾上我留下那件女式羊羔绒外套,是否想要将它和我开了一半的糖果袋一起清理出去?

      如果能有一把火烧掉所有我们一起存在过的痕迹,我是愿意的。

      -
      -

      我盯着蒸锅下的火焰出了神,被一阵门铃声唤醒,急忙擦去眼角的一点泪。

      跑到玄关开门,发现阿姨提着一袋子蔬菜水果在门外打着哆嗦。

      “哎哟,小何啊,今天我家里小孩闹别扭,不肯去上学,我出门晚了一点。”

      阿姨在门口脱了鞋,走进来,身上还带着菜市场的新鲜气息。

      我往日历上扫了一眼,原来今天还不到周末,明天才是阿姨休息的日子。

      “刘阿姨,我记错日子了,刚刚我自己蒸上菜了。”

      刚说完,只见阿姨丢下袋子,麻利地奔向厨房:“听见啦,水沸啦,我帮你转小火了。”

      我尴尬地应了一声,猜测我在她眼里大约是个不会打理生活的巨婴。

      在明亦繁消失后不久,我仍然不想触碰他的任何东西,所以当机立断雇了钟点工阿姨帮我整理他的所有物品,打包丢去小区垃圾房。

      刘阿姨第一次来家里时,听到我说要全部处理掉的话,惊得脸煞白煞白:“这么多东西全都不要啊?这好多都是新的呢……你男朋友真的不回来了?”

      “不要了。”我纠正道,“前男友。”

      但真正看到东西被扔进垃圾袋,阿姨嘴里还不停念叨可惜时,我深吸一口气:“算了,这么多跑一趟也丢不掉,还是先放在杂物间吧。辛苦了……”

      “那个,你做饭怎么样,刘阿姨?”

      从那以后,阿姨每周都会抽几个工作日帮我买菜做饭,有时顺手也会帮着收拾卫生。

      看着阿姨火急火燎把市场上买来的生鲜放进冰箱,笑着拎起一条鱼说:“今天的鱼虾都新鲜,价格也不错,我都给你买了点放着,哪天想吃跟我说。”

      接着她一拍脑袋,回过身来:“哦对小何,说到鱼,昨天我看你睡得早,没和你讲。你鱼缸里那条鱼像是死了。”

      片刻,我的身体像是僵住了,定在原地,哪里也动弹不得。

      “鱼头卡在那个,叫什么……珊瑚骨里,身子漂在后头。我赶紧想办法给它救出来了,出来后还是一动不动的。”

      昨夜梦里,我那嘶哑的嗓音在此刻变得清晰,我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的小鱼不见了”。却又不知道是对着谁在说。

      现在这声音盘旋在我的颅顶,我也像是被两片什么东西夹住脖颈,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动静。

      刘阿姨是觉察了我的不对劲,才慢慢将声音放轻:“我回家问了我儿媳,她懂。嗯……说这种鱼啊,要是已经配上对了,其中一只不见了,另一只会很着急的。”

      我感到眼眶沉沉的,点点头:“我说怎么睡一觉不见了呢,一大清早就在找了。你帮我处理了对吧。”

      她脸上有不确定的琢磨和打量,又满脸写着担心。

      “对……我丢掉了,不要紧吧?”

      “没事儿,死了比莫名其妙消失了好。”

      害怕表情失控,我抛下了一句话,立刻躲进身后的卧室,合上了门。

      死了比莫名其妙消失了好,我对自己这样说。

      墙面的软木板上还钉着几张我和大鱼小鱼的拍立得照片,如今拍下这张照片的人,和他带回来的两个生命,都离我远去了。

      脸颊上流过两行温热,我的哭泣是无声的。

      我扯下照片,放进了床头抽屉的最深处,那个角落摞着一叠有关明亦繁的照片。先前我思考过怎样处理它们合适,是该撕毁还是留下,但这些相片上写满了我度过的青春,我没忍心销毁。

      见证那三年青春的人已经不在,难道我还要用销毁这些相片来更进一步表示我的时光被付诸东流的忿恨吗?

      不可以。

      想到这里,我使劲合上抽屉起身,手机滑落到地上,我看见阮俐新发来的消息。

      阮俐:
      「老板今天迟到了,说救了高架上的小猫咪」
      「大概是随便找的借口,不信他有这么好心」
      「偷偷摸会儿鱼」
      「[图片]」

      她知道我这个点保准醒着,却拖着不回复她的消息。

      我擦了擦眼泪,装作一切如旧,接下她的话。她很快又追问上一个话题。

      阮俐:
      「快回答我之前的话」
      「撰稿人的活要不要接」
      「报酬丰厚哦~」

      自从冒失地——阮俐是这么说的——辞去了上一份工作,我借着自由职业的由头正式开始摆烂。不过多亏了阮俐,我才能暂时不愁生计躺平一阵子。阮俐在采访中能接触到不同行业形形色色的人,有合适的资源和零活都会第一时间推荐给我。

      为了生存,通常我都是痛苦地接受。偶尔我也会懒散地推脱,或感到能力不足,唯恐拂了她的面子。而阮俐对于任何人和事从来都坦坦荡荡,并不觉得这是在消耗自己的人情替我谋生路,也总是强调我无需紧张。成了互惠互利,不成也好聚好散。

      看到报酬丰厚四个字,我抿了抿嘴,一刻也没有犹豫,敲击发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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