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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素耳承新语,闭口藏千惑 ...


  •   四月的风,裹着麦花甜香掠过河面,如兰与妈妈并肩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河水蜿蜒着漫过河道,身后绿油油的麦浪正翻涌成云,粉白的喇叭花在堤岸垂落蔓延,将细碎花瓣撒在妈妈的裙边上,与那片木棉花刺绣比娇艳。这是妈妈穿越后的第一个午后,如兰望着她指尖无意识捻动草叶的动作,不仅惆怅起来。

      如兰点开了视频,爸爸的脸占满屏幕,高亢轻快的声音传来:“吃了吗?”

      镜头里爸爸摘下安全帽,露出被压得微乱的黑发,眉眼间带着工作中的疲惫,却依旧掩不住白皙面容下的清朗轮廓。他抬手抹汗时,小臂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浅色工装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

      “刚和妈妈出去吃了饭。”

      如兰说着将手机转向身边人,镜头里妈妈猛地后退爬起身来!瞳孔剧烈收缩,屏幕里出现一个边走边笑的男人,竟能看清他鬓角的汗粒。

      她死死盯着屏幕里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忽然想起汴京城里初遇秀才的那日。也是这般春光明媚的笑意,书生摇着折扇从柳荫下走来,白净面皮上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温声问她手中的《花间集》可否借阅。那时他替她描花笺、烹新茶,说尽世间情话,连目光落在她身上都似裹着蜜糖。此刻屏幕里的男人抬手擦汗的动作,竟与记忆中秀才为她拭去鬓角碎发的模样悄然重叠,惊得她心口猛地一缩。

      “看啥呢,咋不说话?” 爸爸嗓门震得手机嗡嗡响,“冰箱里有菜也不做饭给娃吃,你个懒婆娘!”这句嗔怪让如兰鼻头发酸,余光瞥见妈妈攥着裙摆的手指关节发白,肘关节处袖沿也跟着簌簌发抖。她恍惚中想起了秀才捧着新刻的诗集,说要与她白首不相离的模样,可转眼那人便毫不留情的坑害她,连庭院里当年亲手为她栽的杏花树都被连根刨走。

      “爸,你几点回?” 如兰挡在镜头前。

      “五点后吧,今儿活多还要一会儿搞完呢。挂了啊,记得过去帮我收阳台上的衣服。”爸爸抬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

      “行吧,你继续忙吧,注意点安全。”

      语音结束,画面突然黑下去。妈妈远远盯着暗屏的手机,惊恐未消,她实在是好奇到了临界点,似乎要把今天所有的反应都在此刻释放出来般。她跪在草地上,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颤抖,连如兰喊她都未察觉。屏气凝神凑近手机,像要触碰一只会呼吸的蝉。良久,嗓音裹着千年古韵的滞涩,低声道:“此乃汝父?吾昔日之夫君乎?”她的尾音带着几分穿越时空的怅惘与困惑。

      妈妈抓住手机,动作快得像抢绣绷。屏幕亮起时,她对着待机画面左看右看,指尖抚过爸爸方才出现的位置,手机还留着如兰掌心的温度。

      “此乃......” 她抬头,眼里晃着碎光,“较皮影戏尤真!”妈忽然开口,拇指反复摩挲着手机背面凸起的摄像头,又想起与秀才在勾栏瓦舍看皮影的夜晚。那时她靠在他肩头,惊叹匠人指尖翻飞,让牛皮人偶栩栩如生。可再精妙的皮影,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哪比得上这小小物件,竟能让相隔千里的人对视交谈?“此物件能装下万里山河,莫不是仙家的宝镜?”

      如兰咬住下唇忍住笑,看妈妈将手机贴在耳边细听,又对着话筒吹气,反复抚摸,像在给镜中人描眉。

      如兰见妈妈仍在认真摩挲手机边缘,爱不释手的打量着,额头间的碎发随着抖动轻晃。便伸手探进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熟练地划开某音乐软件,搜索歌名找来几首妈妈最爱的纯音乐。潺潺流水般的钢琴声混着空灵的笛音倾泻而出,音符掠过麦浪,惊起几只振翅的蝴蝶。

      妈妈猛地抬头,宽松的衫袖同她的手肘僵硬在半空中,这清泠泠的乐声像极了汴京御河画舫上的箜篌,又恍若相国寺庙会上的琵琶弦音。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堤……那年上元夜,她与秀才挤在人群里,街边茶楼飘出的《霓裳羽衣》片段,被喧嚣人声揉碎成零星音符。秀才握着她的手穿过熙攘长街,说改日定要包下画舫,请最有名的乐师奏整支曲子。后来他们真的去了,春水碧波上,乐师指尖流淌的曲调婉转缠绵,秀才为她簪上的玉兰花,香气混着乐声,成了她年少时光里最甜的梦。

      “此曲…”妈妈喉间发紧,目光死死盯着手机,仿佛要从那方小小的屏幕里窥见千年前的月光,“此曲清越,迥胜教坊诸工所奏,即泛音亦纤毫毕现,妙入毫巅。”

      她伸手想要触碰手机,又怕惊散了这虚幻的乐声,指尖停在距离屏幕半寸的地方微微发颤。当年画舫上的乐声终究成了泡影,随着秀才另娶她人的身影,消散在汴梁城的晨雾里,可此刻这流淌的音符,却比任何回忆都要清晰。

      如兰望着妈妈怔忪的侧脸,将手机轻轻放在她膝头。钢琴曲转入舒缓的副歌,远处货车的轰鸣声与乐声交织,竟意外地和谐。“此曲乃器音与电声相参而成。”

      她指着手机解释播报出:“无需乐工当庭操奏,唯凭机巧之器物,便能幻化出千般音色,万种宫商。君适才聆此笛韵,或由机巧模拟,或采诸实景而润饰之,真假莫辨,妙趣非常。”

      妈妈的睫毛轻轻颤动,现代简约的T恤下摆被风吹起,露出半身长裙的腰线。她从未想过,没有丝竹管弦,仅凭一方小匣也能奏出这般动人旋律。“无需乐工?”她喃喃重复,忽然想起汴梁城乐坊里那些终日苦练的艺伎,“昔日…昔日赖以音律为业者,今复何以立身?”

      如兰被这一问噎住,旋即笑道:“今世亦有善音律者,然其制曲之法新异非常。或操机巧而拟百器之音,或录风雨天籁以为曲本,匠心独运,别开生面。”

      她说着滑动屏幕调出一段环境音,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混着低沉的贝斯,“母亲,试聆之,此非真临沧海,然其势之震撼,逾乎目见远矣。”

      茹兰突然眼睛一亮,手机悠悠播报:“昔年母亲置购电子琴于室,儿时嬉耍玩弄。今复购新琴,可摹琵琶,古筝之雅韵,玄妙非常。更能仿西洋奇器之音,母亲或未闻,闻之必惊其妙也。”

      妈妈的目光从手机移向女儿,“琴?”她下意识挺直脊背,素日里学过的《凤求凰》指法在指尖虚弹,“吾素娴箜篌,琵琶之技,然......此电子琴……”

      “料此,必难不倒母亲也!”如兰抓起妈妈的手晃了晃,“归时便将琴搬出,母亲运昔年妙技,演今日新调,或可奏得古今合璧之绝响。”

      她望着妈妈眼中泛起的微光,忽然觉得河畔的风都染上了音律的温度,远处公路上钢铁水泥的碰撞声,竟也像是新乐章里独特的鼓点。

      斜阳的余晖给麦浪镀上金边,妈妈无意识地哼起记忆中的古调,与手机里未停歇的现代旋律缠绕成奇妙的和声。

      “母亲所吟之曲,今世谓之‘旋律’。”

      如兰顺势点开翻译软件,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恰似往时宫商角徵羽之制,今世创以1,2,3,4,5,6,7之数纪乐曲,命之谓‘简谱’,其便学之妙,非公尺谱可比肩也。”

      妈妈俯身凝视那些陌生的符号:“音律之变,竟至于斯!往昔习箜篌者,必先谙谱,复练指法,积三载之功,方窥门径。”

      她忽然想起秀才曾笑她痴迷乐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此刻女儿眼中的雀跃,让她心底泛起久违的热意。

      “今习之,则速矣!”如兰翻出手机里的音乐教学视频,卡通小人正跳动着演示电子琴按键,“母亲观之,此琴键对应‘哆1来2咪3’之音。家中电子琴尚可自为伴奏,异日母亲熟稔之,文言与今世之言语,古曲与新调之融,皆可信手拈来也。”

      “善。”她终于轻笑出声,目光扫过手机,“既如此,便从这‘1、2、3’与‘你好、我也好’学起吧。”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与手机里的余韵共鸣,将河畔的对话,酿作跨越时空的序章。

      妈妈指尖悬在屏幕上的虚拟键盘上方,迟迟未落。风掀起她衣角的线头,混着麦香扑进鼻腔。这一刻,她分不清是千年的时光漫过了自己,还是自己正以音律为舟,驶向女儿口中那个包容万象的新世界。

      阳光斜切过妈妈微蹙的眉心,将她的影子投在屏幕上,恍若千年光阴正从那道阴影里散下来,落在这个能装下万里山河的小盒子里。当妈妈怀中屏幕突然震动亮起时,她惊得将手机抛向茹兰,幸得如兰眼疾手快接住。

      “莫怕,”如兰握住妈妈冰凉的手,把手机贴在她掌心,“它不会伤人,倒像个不会说话的书童,能记下所有事。

      妈妈眼神又亮得惊人:“既如此,能否让它记下我所言?”不等回答,她已对着手机朗声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话音未落,手机里传来机械女声的复诵,还自行扩展后文,惊得妈妈仰头后退,却又被这奇妙的回响勾得挪不开眼。

      太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兰望着妈妈专注研究手机的侧影。呜呜呜~亲妈妈的身躯没了现在脑子和思想也将要被替代了!如兰不知所感的脑袋里在跑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手心里不停有虚汗冒出,脑子也嗡嗡响个不停,今天才过了半天时光,如兰却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飘渺,感觉时而着地了时而又飘然空虚了。实在是又哭又笑,哭是真想哭,笑是短暂晃过的欣慰,但又不能抹杀笑确实是真心的在笑。

      其实不过是当局者迷的道理罢了,好好的亲妈说不是就不是了,人是有复杂的思想处理功能,情绪归纳分类功能,有诸多复杂的感情羁绊的神奇物种。茹兰有此凌乱复杂的情绪也实属正常。

      妈妈终于又想起前面视频的事开口问道:“向者,尊父何以能现于此间与吾等对语?且即至即言,去留由心,岂有玄术使然耶?”

      如兰被这一问惊得回神,方才只顾着惊愕,竟忘了细思其中玄妙。她暗忖,幸得近日重拾文言文,勉强能跟上母亲的言语节奏。这文字传承千年,其间演变着实令人惊叹。若不是自幼读书识字,此刻怕真是鸡同鸭讲了。
      (注:因千年间朝代更迭,北宋官话与现代语言差异巨大,当时通行的楷体字体与现代简化字也仅存部分可识别度。)

      正思忖间,如兰从妈妈手中接过手机,解释道:“妈妈,方才说话的正是父亲,他说傍晚便归。这物件名为手机,虽无仙术,却胜似百晓生,能通晓世间诸事。”

      手机似感应到对话需求,适时重复道:“母亲,向者与吾辈言者乃父亲也,云暮时当归。吾辈手中此物名曰手机……权视之为百晓生、小神仙可也。”

      妈妈盯着手机屏,指尖无意识摩挲,良久才喃喃道:“诚非凡也!”

      如兰见状眼睛一亮,抓起手机晃了晃:“它能学舌呢!妈,你说一句,让它跟着念!”她故意拖长尾音:“从吾学,吾言何汝学何。”

      手机立即复诵,妈妈先是一愣,继而莞尔:“果然不一般。”

      如兰乘势引导:“‘诚非凡也’,即‘果然不一般’之意。”妈妈跟读几遍,忽而展眉惊叹:“原来如此!”

      这般一来一往,如兰索性做起了小先生:“妈妈即是母亲之谓也。”“进食、用膳,如今唤作吃饭。”妈妈学得认真,偶尔蹙额思索,待领悟时便眉眼舒展,连声道“善”。

      教到“出恭即如厕”时,妈妈突然展眉轻叹,笑意里带着几分感慨:“原来如此!昔日坊间常言,今竟成古。‘出恭’二字相较‘如厕’,确多几分旧时光里的古韵。”

      手机适时重复要点,如兰指着屏幕调侃:“瞧这小神仙,比我还尽职。”三人(机)笑作一团,河畔的阳光透过层层树梢,为两人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朦胧暖金。

      笑声渐歇,妈妈忽而正色:“如兰,母能为汝何为?日后共居,吾须有一技傍身。”

      如兰握住母亲的手,语气笃定:“莫急!您先学这白话言语,待通晓沟通之法,再做计较。如今这世道,总饿不着人。”

      手机适时补道:“母勿急,汝且先习言语……亦不致饥馁也。”

      妈妈点头,眉间忧色尽散:“善,善,甚善!”

      妈妈捧着手机,眼底仍有惊惶未散:“既如此,吾当如何学此间言语?街市往来人众,总不能整日困守家中。”

      “您瞧这水流,”她指着蜿蜒的波纹,“若贸然冲进急流,难免呛水。如今外头的世界,文字、物件、规矩都变了模样,若骤然接触,只怕反而乱了心神。依女儿之见,不如先以静制动。”

      说着茹兰拿过手机调出幼儿识字动画,软糯的童声念着“日、月、山、水”,画面里跳动的卡通图案让妈妈微微睁大了眼。

      “就像教牙牙学语的孩童,您先听、先看,将这些新词新物的模样、发音刻进心里。家中有电视、电脑、手机,足不出户也能观遍天下。待熟悉了,再慢慢接触其他,我们徐徐图之,你只管听,只管看。”

      妈妈指尖划过屏幕上蹦跳的“雨”字,麦浪翻涌间,忽然指着屏幕上的画面轻笑,眼角细纹里盛满星辉。

      茹兰暗自决心要将这个来自千年之外的母亲,重新种进现代生活的土壤里。

      此后,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将“时辰”对应“时间”,“圊厕”比作“厕所”。如兰虽觉词穷,却见母亲学得专注,便知来日方长,此后悠悠岁月有的是时间。——这跨越千年的语言鸿沟,终会在朝夕相处中化作通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素耳承新语,闭口藏千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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