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后室的是我，还是你们》张雪生

8、羁绊

　　现实世界，观察者总部，深灰色合金构筑的环形主控室。

　　巨大的中央光屏上，正以多角度、慢速回放着Level 5恐怖旅馆走廊中那场短暂而惨烈的战斗。画面清晰地捕捉到：

　　侍者实体（回收单位K-7）对载体“林小夏-7”的精准摧毁。

　　温雅（目标147号）右臂被斩断的瞬间，血液对K-7的异常腐蚀，断臂的自主飞射与贯穿。

　　K-7头颅的离奇爆裂。

　　以及最后，温雅强行黏合“林小夏-7”破碎躯体的全过程。

　　画面最终定格在温雅苍白却带着一丝微弱笑容的脸上，和她那句清晰的：“不是的，你跟他不一样。” 以及林小夏-7茫然带泪的回应。

　　死寂笼罩着主控室。只有全息投影运作的细微嗡鸣和光屏上数据流的无声滚动。

　　“目标147号（温雅），战斗行为分析完成。”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惊叹”的波动。

　　“能力表现：确认包含：

　　1. 高活性腐蚀性□□（强度远超‘文档吞噬者’原生腐蚀液，对改造实体材质具备特异性破坏力）。
　　2. 肢体离体后保持能量连接与强控能力，对自身及他者有效，消耗巨大，效果不稳定但颠覆性（疑似‘悲尸’黏合特性的高阶应用，涉及未知空间/能量链接）。
　　3. 精神冲击引爆（强度、精准度远超‘窗灵’原生能力，具备定向湮灭效果）。

　　“战斗评估：超越预期。在重伤（断臂）、失血、精神污染环境下，展现极高战术智慧、意志力及能力创造性组合运用。”

　　“载体‘林小夏-7’状态：物理损伤经目标147号‘生物黏合’后基本修复，生命体征稳定。核心程序因物理创伤及认知冲击（身份揭露）出现底层逻辑紊乱，人格模拟度下降至78%，自主意识萌芽迹象显著。载体对目标147号产生高度依赖性及复杂情感反馈。回收指令执行结果：失败。K-7单位被彻底摧毁。”

　　汇报完毕，主控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几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光屏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震惊、贪婪与极度兴奋的凝重。

　　“珍宝…”为首的身影，深灰西装男子缓缓开口，“147号…是更珍贵的钥匙！她的身体…是‘异常’与‘秩序’完美融合的温床！是理解高维干涉、实现真正‘进化’的活体蓝图！”

　　他猛地转身，面向操作台：“所有关于147号的数据！战斗录像、生理指标、能量波动图谱、精神频率…列为组织最高优先研究项目！”

　　“分析她的血液成分！解析符文结构与能量链接原理！模拟其能力组合模型！我要知道她能力的极限、代价和…可复制性！”

　　“载体‘林小夏-7’…”主管的目光扫过光屏上林小夏带泪的脸，“不再执行回收程序。升级为长期观察锚点。她的存在，是刺激147号、引导其能力展现、并获取其情感与行为模式数据的绝佳诱饵与参照物。监控其核心程序紊乱与‘自主意识’发展，记录所有数据。暂停主动投放高威胁实体。以观察、诱导为主，创造压力环境，迫使147号持续使用并深化其能力。”

　　“明白，主管。Level 5后续观察策略调整完毕。”操作员迅速执行指令。

　　观察者的目光，如同最贪婪的秃鹫，牢牢锁定了这枚意外获得的、染血的“珍宝”。温雅的抗争之路，无形中为自己引来了更庞大、更隐秘的阴影。

　　Level 5，恐怖旅馆。

　　血腥与恶臭的气息在阴冷的走廊中久久不散，如同为刚才那场惨烈战斗谱写的尾章。

　　林小夏的状况十分凄惨，虽然四肢被温雅用那诡异的力量强行“黏合”复位，避免了致命的伤势，但破碎的骨骼和撕裂的肌肉并未真正愈合，只是被强行“固定”在一起。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关节处不自然的肿胀和皮肤下大片的青紫淤血触目惊心。更深的创伤来自精神——身份的残酷揭露、被当作垃圾般摧毁又像物件般“修复”的经历，让她眼神空洞，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血污，像一只被暴雨打蔫、濒临破碎的瓷娃娃。

　　“能动吗？”温雅的声音嘶哑。

　　林小夏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点了点头，又立刻因为牵动伤处而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尝试着用手臂撑地，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人，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坐起来，靠在温雅对面的墙壁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那飘渺诡异的派对噪音作为背景。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温雅看着林小夏那双失去焦距、充满自我怀疑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利用她引出真相的愧疚，对她遭遇的同情，以及确认她并非站在自己对立面的释然，交织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林小夏在昏迷前未说完的话，让温雅看到了这个“人偶”内核中挣扎求生的、近乎“人性”的光芒。

　　“听着，”温雅打破沉默，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人偶’？‘工具’？那又怎么样？”她直视着林小夏茫然的眼睛，“那个怪物也说自己‘摆脱’了，结果呢？变成了一滩烂泥！后室不在乎你是什么，它只在乎你能不能活下去！观察者给你编造了记忆，把你丢进来，想让你死就让你死，想把你变成怪物就变成怪物…他们定义了你的‘身份’，但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

　　林小夏的身体微微颤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温雅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上面残留的暗红痕迹和皮肤下若隐若现的符文。“看到这个了吗？莫名其妙的力量，像个怪物一样。我也在拼命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活下去！弄清楚这一切！让那些把我们当棋子、当实验品的混蛋付出代价！这才是我们现在该想的！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等着被下一个什么东西撕碎！”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林小夏自我否定的迷雾，也点燃了她那微弱却顽强的清楚自身定位的欲望。林小夏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痛苦、委屈和一丝被点醒的、微弱的不甘。

　　“我…我不知道我是谁…”林小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而迷茫，“我的记忆…都是假的…学校…朋友…喜欢看的书…可能都是程序设定…那我…我还剩下什么？”

　　“你剩下‘现在’！”温雅斩钉截铁地说，“你剩下刚才面对那个怪物时，说‘我就是林小夏’的勇气！你剩下被捏碎四肢还能挣扎的求生欲！你剩下…现在跟我一起坐在这鬼地方，想活下去的念头！”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记忆可以伪造，但感觉呢？你帮我挡过攻击，给我递过水，我们一起被怪物追得满走廊跑…这些经历，这些感觉，是假的吗？它们就在你‘里面’！不管你的‘里面’是程序还是别的什么，它们真实存在过！”

　　林小夏怔怔地看着温雅，泪水无声滑落。温雅的话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她认知崩塌后紧闭的心门。是的，恐惧是真的，疼痛是真的，对温雅的依赖是真的，想活下去的渴望也是真的…这些“感觉”，构成了她此刻存在的基石，超越了“林小夏-7”这个冰冷的代号。

　　“温雅…”林小夏哽咽着，艰难地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和血污，眼神中那层厚厚的茫然和自弃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巨大痛苦却异常清晰的坚定，“我…我想活下去…和你一起…弄清楚…我们的命运…”

　　温雅看着林小夏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火焰，久违地感到一丝宽慰。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欣慰又真实的笑容。“这就对了。第一步，先离开这该死的Level 5。”

　　休整是痛苦而缓慢的。两人都伤得不轻。温雅靠着墙壁闭目养神。林小夏则努力适应着被强行“固定”的身体，尝试着控制手指的屈伸，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冷汗，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们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血腥味和战斗的动静随时可能引来更恐怖的东西。温雅挣扎着站起，林小夏也扶着墙壁，极其缓慢、艰难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接下来的探索，两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温雅虽然拥有了几种强大的实体能力，但代价高昂。腐蚀血液需要消耗精血和精神；精神冲击消耗巨大且需要高度集中；断臂操控和生物黏合更是让她精疲力竭。她深知任何一次贸然使用能力都可能让她背负巨大的身体负担。更何况，实体间的协作在Level 4就出现过，在这更诡异的Level 5，恐怕只会更加凶险。

　　她们避开宽阔的主走廊，选择在狭窄的、堆满废弃客房服务推车和破败屏风的辅道穿行。温雅绷带下的符文微微发热，仿佛在被动地增强她的感知力。她倾听着最细微的声响——墙壁里水管低沉的呜咽、远处房门开合的吱呀、以及那永恒飘渺的派对噪音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她们在某个客房浴室翻出半卷还算干净的纱布（给温雅重新包扎了渗血的断臂），甚至在一个经理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把沉重的、黄铜打造的拆信刀（比裁纸刀更趁手），交给了行动不便的林小夏防身。

　　寻找锅炉房的过程异常艰难。资料只提到它存在，位置却飘忽不定。她们根据管道走向、温度异常区域（理论上锅炉房附近会更热）和噪音源（锅炉运作声）进行推测，但Level 5扭曲的空间让方向感变得极其不可靠。她们曾循着明显的机械轰鸣声走到尽头，却发现只是一台年久失修、噪音巨大的老式电梯井；也曾感觉到某片区域温度升高，靠近后却发现是几盏故障的射灯持续烘烤着一堆腐烂的窗帘。

　　在一次短暂的、相对安全的角落休憩时（躲在一个巨大的、倾倒的衣橱后面），沉默再次被打破。这一次，气氛不再那么沉重。

　　“温雅，”林小夏的声音很轻，带着犹豫，“你…你的手臂…那个力量…你真的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温雅的秘密。

　　温雅低头看了看右臂，眼神复杂。“不知道。”她坦诚地回答，“像一场噩梦醒来就有了。图书馆坠落前…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在Level 1快死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受够了孤独…然后，就有了这个。”她晃了晃右手，“她说…送了我点‘礼物’，就是那些被我干掉的实体的能力。”

　　“女人的声音？”林小夏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困惑，“在后室里？”

　　“不，”温雅摇摇头，眼神有些飘忽，“感觉…像是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很大的‘窗口’，外面是…旋转的星星和色块…很安静…也很…古老。”她描述得很模糊，那感觉难以言喻。

　　“听起来…像另一个层级？”林小夏猜测道。

　　“都有可能。”温雅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们得一起弄清楚。我的力量，观察者，那个声音，还有这该死的后室…所有的谜团，都得砸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林小夏看着温雅眼中燃烧的、不屈的光芒。一种奇异的共鸣在她核心深处滋生，不再是单纯的依赖，而是一种基于共同遭遇、共同目标、共同秘密的…可能这就是羁绊。

　　“嗯。”林小夏用力地点了点头，牵扯到伤处让她皱了皱眉，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一起砸开它！”

　　短暂的休憩结束。温雅撑着木棍站起，目光投向走廊深处更加浓郁的黑暗。锅炉房的气息，似乎更近了。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燥的、带着铁锈和煤炭余烬味道的热风，拂过她们的脸颊。

　　“走吧，”温雅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充满了力量，“希望这次，不是电梯井假扮的。”她的玩笑有些生硬，却让林小夏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痛楚却真实的、微小的笑容。

　　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互相搀扶着（林小夏努力提供一点支撑），再次融入了恐怖旅馆那昏黄、腐朽、危机四伏的迷宫中。她们的目标依旧渺茫，前路依旧凶险，但这一次，她们不再仅仅是结伴而行的幸存者。一条由鲜血、秘密和共同抗争意志凝结而成的、脆弱的血色羁绊，已在后室的绝望土壤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