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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挡不住的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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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赦免曾皇孙的口敕很快传到了大鸿胪的郡邸狱,丙吉接到特赦的口敕着实高兴了一会儿,可是,马上丙吉开始犯难了。这孩子是个孤儿,虽然被赦免出狱,但是孩子去哪里呢?谁来抚养呢?他毕竟是个孩子。丙吉上前询问传达口敕的内臣,“陛下有没有交代将这孩子送到哪里抚养?”
内臣蹙眉道:“这个陛下真没有交代?”
“那能否麻烦大人代为询问一下陛下的意思,这个孩子是个孤儿,既然是皇家的后人。应该给孩子恢复身份,妥善安置才是。”
“丙大人,我只是传话的,现在宫中诸事烦乱,陛下沉疴不愈,头脑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哪有资格询问皇帝啊?”内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传完口敕之后便走了。
只留下丙吉和胡组面面相觑,看着不知怎么安放的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连在狱中待一天的资格都没有了。丙吉想着总会有办法的,既然是皇家的孩子,就应该去太常寺想办法。
胡组也早就到了出狱的时间,为了照顾孩子,已经在监狱里多呆了三个月了,丙吉心里过意不去,拿出自己的俸禄给胡组做照顾孩子的薪水。
从黑暗的囚室走出来的一瞬,阳光灼灼的照在他的脸上,刺的他眼睛发痛。他不由的手抚着额头挡住了光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阿娘……”
病已有点怯生生的样子,搂住了胡组的大腿。
“不怕,见到天了……”
胡组弯下腰,慈爱的抚摸着病已的头。
病已第一次从囚室里走出来。想当年他被丢到囚室的时候只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可是他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只有少数的人知道,从五个月到五岁,他经历了什么?一次次的危在旦夕,一次次靠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所以丙吉给他取名叫病已,丙吉相信,起个贫贱的名字好养活。
寒冬已退,春天回暖的很慢,却也是不可阻挡之势。路上一片片残冰零星的分布着。冰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路边的田地里有几只脱毛还没有长好的牲口安静地站在那里,偶尔嚎叫几声,它们身上刚换过的新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弯腿的羊羔在咩咩叫着的掉了毛的母羊周围欢蹦乱跳。
这是一个宏大的世界。病已被这宏大的世界震惊了,天空广阔无边,蓝蓝的,点缀着几朵白云,太阳是暖烘烘的,发出万道光芒。
隔年的老草和刚出土的嫩草一片葱绿。娇柔的柳树,厚重的杨树,还有地头的老榆树都生意盎然的萌芽。金黄色的小雏菊零星的点缀在天鹅绒一般的田野上。从囚室里出来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他只见过一株发黄的小草,努力的向着一线阳光生长。病已蹲下身子,闻到青草的味道,他感到一阵甜与暖。
几只蜜蜂嗡嗡的飞来飞去。看不清的雀鸟扑棱棱划过田野,再盖满冰块的留茬地上空唱歌。不知名的野鸡在积满黄褐色的塘水洼和沼泽上哀鸣。鹤和雁发出春天的欢叫,高高的在上空飞过。
病已先是被自然界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
活泼的孩子穿着单薄的春衣,在留有赤脚印记刚干的村路上奔跑,那是几个比病已年龄大一点或者小一点的孩子。在此之前,病已从没有见过和他一样的孩子。第一次,他像一只小兽见到了同类一样开心。
这是一个宏大而又色彩斑斓的世界,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从此这个孩子才真正与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链接。他不再是一个囚犯,他的世界不再是那一个灰暗的,方正的,见不到阳光的牢笼。
丙吉先想到了京兆尹。于是胡组和丙吉带着5岁的小病已来到了京兆尹府邸。京兆尹给出的回答是实在是没办法,朝廷没有这笔款项,不好办,并且把丙吉推到了宗□□。他们认为既然是皇室子孙,宗□□应该收养才是。
丙吉来到宗□□,宗□□正在准备祭祀的猪牛羊,络绎不绝。
丙吉和宗正的府的人一番交涉之后,就感到无计可施了。宗□□没有收到收养这个孩子的敕令。况且,这个孩子并没有纳入皇室属籍。
胡组上前两步,向宗正卿躬身施礼道:“宗正卿大人,我是一只照顾孩子的胡组,就在大鸿胪的监狱里,去年我本来就应该出狱的,可是这个孩子依赖我,不肯让我走,可是我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要生计,丙监跟我说,你留下来吧,我每个月给你工钱,要不谁来照顾这个孩子呢?我知道丙监的俸禄也不多,本来他的妻子和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的,为了养育这个孩子,直到现在丙监没能把家人一起接过来,还住在鸿胪寺监狱的值宿间,睡在地上,地上之铺着一张旧毡子,条件比我咱们这些犯人好不了多少。求大人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宗正卿摇头叹气道:“像你们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多了。”转过身对丙吉道:“这样吧,丙吉,我倒有一个主意,这孩子既然是皇家子嗣,可是由于他出生的时候,家族就出了事,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报于宗正司,既然这个孩子是由你照顾的,那么你可以上书当今皇上,请皇上降旨,把他的名字列入宗正金碟,这样即使他没有家,也可以得到宗正司的补贴。有了这笔钱,肯定会有人争着抢着养这个孩子。不过这需要一段时间。”
丙吉连忙感谢。上书皇帝,让皇帝将这个孩子列入皇室族谱,丙吉可以去做。但是眼下怎么办呢?
丙吉道:“就由我来抚养这个孩子吧,胡组也该回家了,她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
宗正卿道:“我倒想起一家人可以照顾这孩子。想当年卫太子的夫人史良娣,也就是这孩子的亲祖母,据我所知,当年的案子只有史家没有受到牵连,是皇帝特准,放了史家。良娣的母亲还在人世,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可以去找史家收留这孩子。”
“这史家现在住在何处。”丙吉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
“原来住在长安城,你知道当年的卫太子得势的时候,那个史家的史恭是史良娣的弟弟,在朝中任职的。现在不行了。不过那个时候史家受过太子的很多恩惠的。”
“现在在渭县的史家村。”
丙吉谢过宗正卿转身辞别了。他决定去一试。
丙吉雇了一辆马车,和胡组带着5岁的病已一路打听找到了史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是一座破落的院子。
经历了五年前的劫难之后,虽然侥幸遇到皇帝恩赦,史家的罪并没有被追究。但是在此之后,史家的生活光景大不如从前,由于受不了周围人的冷眼,史家从长安城富庶的街道搬到了长安城外30里的史家村居住,这里曾经是史家的老家。
迎接他们的是史恭。丙吉原来也不知道,这个小孩还有这样一个亲戚。史恭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当时,刘进带着女人和母亲藏起来的时候,那孩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直到一家人被血洗的时候,史恭听人说,孩子没有死,被抓进了大狱。后来再去打听的时候,听说已经死了。他相信了这个说法,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没有父母,无依无靠,死亡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活下来才是奇迹。经历着这样的大悲大痛,他不再相信这个孩子能奇迹的活下来,也就死了心。
当丙吉对史恭说明来意,惊讶的打量着这个孩子。是啊,是刘进的孩子,看模样就能出来,很像他的父亲。
“太子的案子有什么结果么?”
“过去了,放心吧,不会再追究了!”
“那就好——”史恭悲从中来,眼含泪水,“这是皇帝自己的血脉啊!”
“这孩子暂时养在这里,我会上书陛下,为他恢复属籍,再找一个可靠的人抚养!”丙吉知道,现在,史家条件并不好,养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小心翼翼,生怕史恭拒绝。
“娘,快来看啊,阿进的儿子,这是阿进的儿子——”史恭一面呼唤屋子里的老娘,一面走进病已,激动得抓住了他的小手。
大人之间谈话病已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跟着饼大叔和组阿娘折腾了一天,他已经明白了,阿娘和饼大叔要把自己送走的事实。他哪里明白成人世界的诸多辛苦,越想越觉的委屈害怕。对于小孩子来说,史恭是一个陌生人,他不敢接近他。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走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是史恭的妻子。那女人皱了皱眉,走上前来。
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病已。
“好孩子,过来,让祖奶看看你!”
“是我的阿进回来了,阿奶一直等你和你母亲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啊?跟你的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天天在这村口等啊等,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你的阿奶,你的父亲,他们都在天上保佑你呢,你不会有事的,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病已不认识她,不肯动。他退到了胡组的身后。
老太太又上前一步,“你知道你的阿爹是谁吗?”
病已心里有一个饼大叔,有一个组阿娘。他没有啊爹这个概念。在他走出牢笼之前,饼大叔和组阿娘是他的全部世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人生下来是有父母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饼大叔和组阿娘不是他的父母。
他只是一个无处寄养的孤儿。
“你阿爹是阿进,是奶奶把他抱大的!你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史家答应,在没给病已找到一个合适的安顿场所之前,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直到胡组想离开的时候,病已再也绷不住委屈的泪水。
他紧紧的包住胡组的大腿,汪汪的眼泪已经顺峡而下,“我不要阿娘走,我要和阿娘在一起!阿娘你不能不要我!”
胡组内心一阵酸楚,养了四五年的孩子,每天吃住在一起,夜晚抱着那个暖烘烘的小身子睡觉。醒来的时候,孩子叫着阿娘扑到她怀里。这耳鬓厮磨的感情已经形成,即使不是自己亲生的,又和亲生的孩子有何区别?
胡组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病已,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阿娘也舍不得你,这么多年,你就像阿娘的亲儿子一样。”
说着,胡组抬头望了一眼丙吉,“我也想过把病已带回家,可是,我家里有三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她不忍心再说下去。
这个时候,史高,史曾,史玄三个半大小子围了上来。五年过去了,史高,史曾,史玄都长高了不少。史玄已经不记得病已在襁褓中的时候发生的事,可是史高和史玄还记得。
“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病已玩玩!”史高望着弟弟史玄,史玄在上衣的夹层了摸了摸,掏出一把牛筋做的弹弓。
“给你玩吧!”他双手托着,递给病已。
病已没有接过去,只是扎着胡组的手抓的更紧了。
“很好玩的,你看着!”史玄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石子,放在牛筋正中间,双手捏着石子拉长牛筋,然后忽然伸出手指,石子弹了出去,打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树上的鸟儿噗啦噗啦飞散开来。
“你就跟我们一起玩吧,我们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呢,我们一起去抓鱼,一起去打鸟。前几天我们还有笼子捉住了一只鸟呢!”史曾饶有兴趣地说着。
史玄一听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开了,不一会儿果真提着一个鸟笼子过来了。
丙吉蹲下身子,摸了摸病已的头,“去吧,跟几个哥哥去玩吧!”
“大叔,你说错了,我们不是他的哥哥,我们是他的舅舅,我们辈大,他辈小。”
“不是舅舅,是叔叔,我们是他的表叔。你还没搞清楚。”史高向史曾笑笑。
丙吉笑了,他把病已抱过来。病已在牢中五年,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全的除了阿娘胡组,就是丙吉。虽然有些迟疑,还是抓住了丙吉的胳膊,依偎在丙吉的身边。
胡组阿娘还是走了,尽管很不舍的。阿娘没有回头,只是从他的背影看,她可能在用手揩眼泪。
史家祖母刚过花甲之年,看到丙吉和胡组带来的孩子,想起自己女儿一家人悲惨的经历,不禁老泪纵横,他对丙吉道:“我史家虽然家道中落,没有我老婆子的饭吃,也不会饿着我的小曾孙。”
丙吉走的时候望了一眼史家凋敝的庭院。他知道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他必须请朝廷承认曾皇孙的地位。只要把曾皇孙的名字录入宗正谱牒,那么每年病已就能得到一些补给,可以供给曾皇孙的日常生活,这样史家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史夫人嫁给史恭的时候,是史家最好的光景。那时候史恭的姐姐成卫太子良娣,是太子姬妾中位份最高,也是最得宠的女人,并且为太子生下了长子刘进。那时候,刘进作为皇帝的长孙也颇为得宠。史良娣虽然不是正式的太子妃,但是照当时的情形来看,史良娣离太子妃已经很近了。
史恭由于姐姐的关系,得到了太子重用,在一个要职部门任职。当时,史夫人娘家也是官宦之家。成婚之初,对自己婚姻的前景也颇为乐观。那时候,史家在长安城外有良田百亩,长安城也有不错的宅邸,家中有仆人和雇工。史夫人过得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
征和二年,一切都变了。史恭因为和太子的关系进了监狱。史家卖了地,花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才把史恭保出来。史恭确实没有参与那次叛乱,收留刘进和史良娣的事情也没有暴露出来。算是保全了一家,但是丢了仕途,从此没落。
“你说留下来就留下来!问我的意思了吗?”
“夫人,太子生前对我们不错,我们不能看着这个孩子流落街头啊!”
“你还敢说太子,就是他害得我们现在这样!”
“你没听廷尉监说吗?太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了!”
“谁知道有没有事,皇帝要是真疼儿子,会对这个孩子不管不顾,轮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来养?”
“皇帝肯定是太忙了,想不过那么多事情,你没听廷尉监说嘛,他说上书陛下,在咱家,也只是暂时的!”
“又多了一张嘴,你知道多大负担吗?要吃饭!要穿衣!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是什么光景,你知不知道?”
——
一开始是压低了声音吵,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史夫人越说越气。吵着吵着,收拾东西摔门而出!
史夫人不喜欢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病已是个男孩。史夫人三个儿子。当初生了史高之后,盼着再生个女儿,然后就生了史曾,史夫人一脸失望。后来又省了第三个孩子,还是男孩,史夫人失望的不想再看孩子一眼。她多想要个女儿。今天又送来一个小男孩。自己生不了女儿,收养个孩子居然也是个男孩。她看着自己生的这三个男孩子,整天追亡逐北,眉头皱的像一道河川。如今又来一个——
史老太太抱着病已,一声不吭。
病已虽然年纪小,但是他感受到大人的情感。他知道这个家里谁对他充满善意。他也知道,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不欢迎他。
毕竟是个不到5岁的孩子,离开丙吉和胡组的病已,头几天哭哭闹闹,吵着要找组阿妈和饼大叔,没几天功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因为有小伙伴在一起的生活太开心了。在史家有史曾和史玄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和小病已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论辈分,史曾和史玄都是史老太太的孙子,而小病已是他的增外孙。小病已很快适应了史家的生活,史家虽然贫穷,但是比起郡邸狱的生活确实好了太多。
春花秋月,青山绿水,鸟鸣蝉噪,一切都是新鲜而有趣的。史曾和史玄常带着他去村边小溪摸鱼抓虾。此时的史高已经有十三岁,常带着两个弟弟和小病已去山上打野鸡,追野兔。史高最擅长打弹弓,那个用榆木叉和牛筋做的弹弓是史家孩子们最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