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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微妙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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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微妙的感觉。
你知道自己是不对劲的,你无比清晰地明确自己的身上存在问题,却又始终无法寻觅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一张纸,可以用做擦拭,可以用来写画涂抹,可以被剪开,可以被折叠,可以用于取火燃烧……纸的用法无穷无尽,如同人类的皮囊多样性。
一支笔,内装的墨水或黑或蓝或红,并非三原色的写字常用色彩,构成了大部分文书的模样,远没有五彩缤纷画作来得绚丽多彩,人类的灵魂与精神也是一样的道理,黑白灰才是主流。
火焰腾腾,黑色的苗舔舐影子的脚,立于影上的太阳之下,年轻的身穿队服的运动员,她看不到地板上除了汗水外的任何东西。
即使不断奔跑、来回折返,哪怕从不停止、始终在跳跃、一直在行动,尽管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满身大汗……即便如此,运动也并非生死之间的逃亡,排球不需要过度紧张、过分紧迫、忐忑不安与永无止境的恐惧。
竞技体育,不会死人,不会牺牲,不会流血,不会毁灭世界,更不能够拯救世界。
汗水,倾盆大雨般,浇湿了立香身上的衣服,掌控全场的二传是队伍的司令塔,需要果决地指出每一个突破点,必须始终保持时刻理智、永不被误导的意志力。
过去的藤丸立香,毋庸置疑的是个好二传,敏锐把控所有队友的状态与能力,善于将六个单独的人连接为一个无懈可击的团队,总能先人一步地看出对手的落后点,将队伍的100%发挥出200%的实力;现在的藤丸立香,无可争辩的是个厉害的二传手,踩着最高上限的进攻,最为激进的战术,最无懈可击的网前、地面回防指挥,以及最为温和的“暴君”之名。
有些球,明明可以不用扣死,只需高度普通的一点攻便能收获同样的得分,可二传她仍然传出一个压在攻手最高打点处的球——命令以最强大的力度,对准本就网前空缺的对面——‘我知道你可以的。’
有些时候,明明己方已经处于优势的上风,却依旧咬着对方的脖颈不放,连半分松懈都不敢地要给予对手比分挂零。
有些战术,明明无需开局便进攻到底、紧抓不放,也始终从不止步地比拼“快、快、快”策略,在己方无力前,先行击碎对手的士气与节奏。
……
“可是,我们赢了呀?”被问的立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背,面对队友们的不解,她拥有最真心实意的困惑。
“可是,我还活着呀?”
似曾相识的话语,却绝非同样的境况,年轻的二传手没有回头望过去,也仍然不可避免地站在过去的自己之上。
肉身的伤痕可以愈合,心理的疾病可以伪装成痊愈,影子上的烙印与疤痕,却永远都在。
微妙的感知,在不断地拓展、扩大、蔓延以及吞噬。
被吞噬者站在原地,她笑道:“那下次我还这样,你们要提醒我噢!我会好好改正的~”
打打闹闹的队伍,满怀期待的全国大赛,从未改变的结果——止步IH东京都地区选拔赛四强。
深呼吸能够改变什么吗?
“可是失败也没关系的吧?只是社团活动而已,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做到能够做到的最好了,立香想要打一辈子排球吗?”
大家都这样说,大家都这样鼓励着“春高加油!”
年轻的学生注视着坚定奔向前方的自己,她几乎是困惑地想起一件事来:我的愿望为什么是打排球呢?
执着于排球,究竟是因为不愿意接受败北的结果、渴望与队友们继续永不停止的比赛以及自己真心实意喜爱排球的梦想,还是单纯因为二传手、司令塔与指挥者这个职位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此自己不愿意放手呢?
一日复一日的生活,从不单调,循环反复的学习与训练中也拥有朴实无华的快乐与喜悦,幸福是属于大多数普通人的。
此时此刻的藤丸立香,已经重新成为一个普通人了吗?
父亲出差带回的礼物,母亲出门购物带回的新衣服,家庭出游时得到的零零散散大包小包,普普通通的幸福日常被琐碎细节填充着,立香盯着面前的巨大排球圣诞树目瞪口呆:“一定要这样的礼物吗?”
被削成兔子样式的香肠,爱心模具的煎蛋,撒成太阳形状的海苔,满满当当的便当菜色是初出茅庐的厨师妹妹新手之作。得意洋洋的姐姐理所当然地,会将此展示给身边的所有人:“哎呀,谁叫你们没有妹妹呢~”
然后在朋友们“好欠”的嘘声中,得到打打闹闹开玩笑的日常快乐。
奋笔疾书的试卷,写不完的笔记,看不完的知识点以及参加不完的“自主招生考试”,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在走入社会前拥有数不清的未来可能性,是纠结关西或关东,还是纠结专业如何选择,这些所谓的纠结之处都是属于成绩优秀考生的甜蜜烦恼。
“明治的女子排球队其实也不错呢!”社团的指导老师如此说到,“毕竟,立香还是想要继续打排球吧?”
第一次打进的全国大赛,第一次和同年级的队友们共同进入的全国赛场,人声鼎沸的场馆有别于过往的任何一次,抱着排球给队友打气的二传队长意气风发:“输了也没关系噢!毕竟,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好丧气的话!”队员们提出异议,“藤丸队长以前可不会说泄气话!”
血拥有鲜艳的颜色,水滴答落地的声响拥有残忍的意味,滴落地表化作血滩的红色拥有刺目的能力。
防守之时判断失误而立于对方攻手的下位,被一球砸中脸的立香扶着网也立不住,踉踉跄跄地晃来晃去,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卡顿在原位,队友们与老师裁判的声音在耳边哗啦啦地响。
泪水滴落在地也是一样的声音,大口喘息试图从人山人海的场馆中寻觅到能够让自己正常呼吸的空气,痛觉漫上意识之时,恍惚间才察觉这痛感或许并非单纯来源于被球砸脸的立香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不能死。’
‘不能死。’
‘绝对不能……’
“立香!立香!立香——”
“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正前方的人,对方拥有粉紫色的头发与永远专注看自己的眼睛。
“前辈没事吧?”对方如此问道。
头好痛。
“没事,怎么了吗?”
“今天的材料任务都完成了呢!刚刚玛丽小姐过来问要不要来茶话会上休息一下,前辈想去吗?”
脸好痛。
“好~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玛修要不要也先清理一下再过去?”
“好的!”
脑袋好痛。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问自己。
我不应该在这里吗?她也这样问自己。
应当再反问些“我是谁”、“谁是我”这样的哲学问题吗?抱膝埋头的动作能够给缓解恐惧、紧张与不安的情绪,可此刻下意识动作所能带来的却并非安全感,身经百战的御主喘息着,她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微妙的感知还在蔓延,源源不断地吞没自己的感知,甚至于意图吞噬掉所有的精神与灵魂。
泪水与鲜血是同样粘稠的液体,有些会沾在脸上,有些会黏在身上,然后同时出现在眼睛里。
迦勒底最后的御主本来有一双璀璨胜太阳的眼睛,金色的绚丽,温暖的耀眼。立香抬起头来看天花板,又将眼睛的注意力重新挪回脚下的影子上。
“为什么?”
没有得到回音。
时间仍然在流逝,脚下的河流依旧在前行,时间的齿轮上了发条,祂不为任何人止步。
无法明确时间线是何的拯救之路还在行驶,回头望去什么都看不清的过去已成定局,感到困惑还是感到恐惧都没有任何意义,御主继续奔跑向前,她从不止步。
“不会为此疲倦而希望自己回归普通人的世界吗?只需要付出代价就好了吧?”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哗啦啦地响。
“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吧?如果不能回到南极,普通人的世界也并不存在吧?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不是吗?”
时间的河淌过眼前,命运的指针转过面前,既无法从一如既往的拯救之路中寻觅到突破口,也难以从“就是这样”的日常中找到问题所在之处,记忆的得失在记得“藤丸立香”与不记得“藤丸立香”之间循环反复。
可鲜血仍然在滴,火光始终在亮,不愿意放弃的责任感依旧咬牙不放,自顾自地要坚持到底。
御主的责任,拯救者的使命,主人公的命运。
父母的孩子,妹妹的姐姐,学校的学生,排球队的二传队长。
“那你自己呢?”那个声音问,“那藤丸立香自己呢?”
“立香!立香!立香——”
没办法回答“我没事”,疼痛的感知吞没残存的意识,以脆弱的脸部直面全国TOP3攻手的全力以赴一球,连回答“我还好”的力气都没有。背号1的二传手,藤丸队长半跪在地,比分牌上的时间甚至来不及走到下一秒,脑中的思绪与所经历的过去已迈步走完整个旅程。
她在终于抬起头来试图回答教练的这一刻,停顿了。
“立香?还好吗?”黑发蓝眼的女人,胸前挂着指导老师的工作牌,紧张地问自己,“鼻子还有出血吗?”
“……”
好痛苦、为什么、决不允许、决不允许……用这样的幻影来……
额头被指尖点了点,对方的语气如此温和,仿佛下一秒便要说出“今天的任务工作也很顺利”的话,名字应当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外表如无意外是来自蒙娜丽莎的微笑世界名画的女人说:“没关系的,再休息一会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说不出话,卡在喉咙的话语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嘴,沉默的汗水只打湿了脚下的影子,扑灭地板上本就不存在的火。立香盯着并非自己教练的对方,嘴边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我没事。”
“前辈还好吗?”粉紫色头发的后辈,自称二年级替补二传的后辈于中场休息之时小跑着起来,向立香说着关心的话。
“没有脑震荡就好,休息了一下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被身边人称作医疗组特别支持人员的紫色衣服的人抬了抬眼镜,向立香笑道,“做得很好了。”
旅途的记忆,第一次于日常时间里,盖过了自己对日常的记忆。
无法掩盖自己的情绪,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情,立香困惑地向面前的所有人发问:“是迦勒底员工排球赛吗?借助我的记忆构建出来的特异点,为什么仍然能够拥有这样多的我所认识的人呢?甚至于找不到任何漏洞呢?你们也是被虚构出来的吗?”
“而且,我不是已经把这些过去都付给命运,作为理智前行的代价了吗?”
“立香,你在说什么?”藤丸立香面前的所有人都拥有与她一模一样的困惑,“这里是春高的四分之一决赛呀?果然是被球砸得不清醒吗?”
不解、困惑、疑虑、痛苦、难以理解、不明白以及愤怒。
火焰的燃烧,是无法真正被扑灭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年轻的御主低头注视自己右手空无一物的背面,平静地立起身来,她缓慢地踏入赛场,试图继续自己正在进行的责任。
毋庸置疑的,不会有“人”阻拦她。
比赛将会继续,时间还在前进,故事仍在进行,放学回家的路也从不改变。拉开自家大门的立香遵循每一日的行程安排,完成吃饭、洗碗、加训、夜跑、聊心、功课以及入睡的所有工作,她没有遇到满是鲜血的死亡,也不曾触碰当下是真是假的谜底揭露时刻。
习以为常地接受所有可能性,珍惜此时此刻即将被划上句号的一切,枕头边上的八音盒小人携带令人平静的旋律一下一下地跳着舞。
向自己的影子发问,少年抱着自己的脑袋,取暖般靠近脚下几近燃烧起来的火焰。
“一切都是基于我的愿望吗?虚假的、被模拟的、被假设存在的、不该存在的、不应被想象的、本不会被真实兑现的此时此刻……”
“是因为我总是很贪心吗?”
无处分辨真假,她只是困惑。
“总是希望既能够回到普普通通的不会死人不会牺牲不会流血的日常生活里去,同时也不愿意舍弃旅途中得到的所有事物,大家的陪伴、美好的记忆与不可思议的旅程。”
“所谓的七宗罪里,贪婪应当不是第一位吧?渴望两全其美的贪婪本能人人皆有,我会是最过分、最得寸进尺的那个人吗?”
“毕竟,在经历此前的所有后仍然抱有这样天真到愚蠢的回归普通人的想法,很过分吧。”
渴望两全其美的贪婪本能人人皆有,灵魂底色是否早已污浊不堪却并不能知。抱头深思得不到特异点、异闻带的可能性,年轻的救世主认真地问八音盒上转了又转的小人:“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无法抑制贪婪本能的‘我’,不是藤丸立香这个人最痛苦的根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