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风险厌恶者

2、换而言之

　　“换而言之，你自由了。”

　　身穿制服的人是如此说的。

　　并非魔术师们对“救世主”的上下打量与轻蔑，并非时钟塔法政科的咄咄逼人与贪婪，身穿制服的人文质彬彬地向她伸出手：“感谢您为拯救世界所做出的一切，‘我们’向您承诺，您将不受任何影响与打扰地回归过去的生活。”

　　奇迹般的魔法似已将一切不该被常人意识到的奇怪之处都抹去，自称只是联合国工作人员的门外客说着奇怪的话，为被禁锢的救世主打开归家的门。

　　“请把此刻的时间当作故事从未开始即可，过去的生活一如既往，祝您生活愉快。”
　　冗长的说明与解释，繁文缛节的会议旁观，却只有普通到基础的对普通人御主的确认环节，接洽手续简单的不可思议，连誓言与忘却都无需地，便坐上回东京的飞行航班。仍然年轻的御主褪去手上的令咒与礼装，只留下了所有不属于普通人世界的外物。

　　可她仍然困惑不解：“过去的生活”代指什么？
　　普通的日常？平静的校园？温暖的家？朋友与家人陪伴在侧的美好？又或只是代指无需时刻忧虑生死与世界毁灭与否，轻轻松松便能够度过无忧无虑每一日的生活吗？

　　飞机的窗外是高空的云层，曾经的迦勒底救世主将高空坠落视作灵子转移时的习以为常，从者的存在、魔术礼装的保护让御主常常“忘记”普通人自高空坠落后唯有一个结局——死亡。
　　指尖停顿在手机屏幕的正上方，身着寻常休闲服的感觉是不同于拘束服的宽松感，可藤丸立香只是下意识地紧了紧拉链，又在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动作后，缓缓地收回手，她把视线移向头顶的灯光。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个人电脑及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请你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已妥善安放。稍后，我们将调暗客舱灯光……”

　　飞机下降时的安全检查广播以日英双语的形式反复播报着，将崭新的手机放入包中的藤丸立香闭眼又睁眼，她努力地回忆按理来说应当熟悉无比的家人的面貌，却遗憾地在脑海内搜寻失败。
　　拯救世界这一过程在迦勒底最后的御主身上花费了不知多少年的时间，光是一年一次（不算复刻）的泳装活动便已有数次，可一切结束后的现实世界仍然停留在自己离开的那一年。仿佛藤丸立香这个人不过刚刚献血回来，身上还带着课后作业，一副正打算回家的匆匆忙忙般的“什么都未曾过去”。

　　可是，当人立于家门口时，心中所生的巨大惶然却委实做不了假。

　　陌生、陌生、陌生……注视着按理来说熟悉无比的藤丸立香的家，所能生出的情绪竟然除恐惧外别无他物。

　　推开家门，身体下意识地道：“我回来了！”

　　“立香——今天怎么这么晚？不是说最近不打算偷偷加练了吗？”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母亲这样问，仿佛并未看见般略过立香身上的陌生衣服，手上拿着的汤勺还在散发香味，“今晚可是做咖喱噢~”
　　“我先去换个衣服！”佯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笑容，对方模糊不清的面孔被自己眼中的泪意遮挡而去，藤丸立香自如地将母亲推回厨房，嘴上打闹般与母亲嘟嘟囔囔着“小心又煮糊~”，她以轻快的步伐小跑上楼。

　　陌生的感知在心底溢出了，面对久违的自己的房间却无法说出自己不熟悉的话语，明明早已因缺乏重要性被只顾“拯救”的思维抛掷脑后，此时此刻却仍然能够毫无阻碍地调动起关于“家”的一切。房子的构造、房间的位置、床的舒适度以及摆放衣服的衣柜里究竟都有些什么衣服，书包被无所顾忌地放置脚下，后背靠着门滑落在地的的少年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好让楼下的家人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深呼吸、深呼吸、保持呼吸的频率稳定、让大脑放空、让胡思乱想跑走……始终贯彻着这套医生所教的基本方法，抱膝思考自己为何状态如此异常的藤丸立香困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橙红的发，金色的眸，表情奇怪的脸，不自觉交叠在膝前的双手，她扶墙慢慢起身，耳边是妹妹呼唤自己的“姐姐，晚饭好了，快一点~”

　　“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将思考的方式快速转换回记忆中的那样，脱去由工作人员提供的这一身衣服，藤丸立香随手从衣柜中抽出一件衣服来换上。视线在桌上的训练待定计划与一摞摞学习笔记中划过，日程本上谨慎地标注着后面几周的重要事项，她将装有家人合照的相框往桌面扣下。
　　打开房门，脚下踩着电视剧开头曲的节拍，待到穿过走廊、楼梯坐到饭桌前，她已然忽略掉所有未知的莫名情绪，笑容灿烂地调动起过去的记忆，与父母妹妹谈论今日下午的献血与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赛。

　　藤丸立香是一个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吗？
　　心底的声音这样发问，肉身却一言不发，不打算回答内心的任何问题。

　　似乎成功度过时隔多年归家却要装出从未出过远门、无事发生的尴尬期，洗完碗便打算依照记忆中的代办事项进行普通人藤丸立香应该完成的夜晚任务，换装运动服的立香在母亲似是担忧的目光中挥手向门外去。
　　“今晚可能加两公里，不用担心我啦～”

　　“太紧张可不利于明早的训练噢，全国大赛虽然重要，但是身体的耐受度更重要。”
　　“遵命！”

　　跑步，体能训练重要的一项，藤丸立香的跑步能力还算不错，从爆发力到耐力都是普通人中一等一的好，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并不局限于社团训练，活下去的渴望与必须活下去的使命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记忆中绕堤坝跑上五圈左右便已抵达体力的终点，此刻已经在五圈基础上再加了五圈却还未至能力的一半，面色仍然轻松的立香毫不意外，她看了眼手表，离往常结束夜跑的时间点还差半个小时。

　　藤丸立香慢慢地减速，一直到终于止步河边注视眼前的城市一角。
　　东京，国家的首都，繁荣的现代都市，夜晚时分除却夜跑锻炼者、深夜方才下班者、娱乐活动刚刚结束者……其实并没有非常多人。街头小店的灯光明明灭灭，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里还在散发关东煮的香气。

　　不会有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持枪街头混混拦路，不会有双足飞龙从天而降，不会有突发状况要求御主进行紧张刺激的指令卡战斗，藤丸立香恍惚地立于平静的都市之中，她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将些许泪水视作汗水地闭上眼。
　　是的，也不会有或敌或友的英灵出现在眼前，说着拯救世界、迦勒底为敌的话与自己进行契约或进行战斗，不属于普通人世界的后辈也不会永远陪伴在侧。手背上的令咒早已无影无踪，从未后悔拒绝掉法政科“删除记忆”的选择，年轻的十八岁少女贪婪地渴望既要又要的未来，命运的齿轮无需少年人的回头，莫名而来的不适感已如影随形地企图吞没年轻人的灵魂。

　　小跑着归家，努力地继续回忆过去的普通人立香是如何生活的，尝试着抛却所有旅途中的“习以为常”。永远会等待自己归家的门口的灯还在亮，母亲亲手烹饪的点心还在桌上等候，父亲出差带回的春高吉祥物八音盒正在房间的柜子上放着，妹妹从校园祭钓回的小小排球挂件……幸福的、快乐的、美好的、曾魂牵梦绕渴望回归的平凡生活……为什么浮于心口的喜悦之情却如此浅薄？
　　藤丸立香无法回答自己，她只知道那个八音盒上的排球吉祥物小人拥有转来转去的能力。

　　洗澡后开始审慎做题，久违的作业时间携困倦之力引藤丸立香情不自禁趴桌睡着。没有从者与后辈监督的功课时光，仍会有父母路经亮灯房间时开门为她披上毛毯。
　　闹钟上划过的分分秒秒准时准点，叮叮当当地响起次日的起床铃声。在应当慢慢起床去晨练的时间里，下意识伸手往墙上够魔术礼装的少年愣在原地，她抬头往窗外并非南极大雪纷飞的景象看去，身体非常缓慢地顿住，随即收回了抬起的手。

　　没有缠绕一夜的噩梦，没有快波睡眠进入特异点，没有入梦聊天的英灵从者，没有在梦中进行灵魂的灵子转移的工作，平静的一夜连管制室突发状况的警报声都没有。
　　尚未完全习惯的藤丸立香摁掉闹钟的铃声，从书桌的日历上得到社团晨练的时间，她快速地换上晨跑的衣服，赶在父母起床前的自己过去的正常出门时间里，奔向流汗的运动。

　　日光正好，天气晴朗，尚未彻底到达上班族出门、学生启程上课的出行高峰时间，街头两侧来来往往的人流以老人与青年为主，一身运动服吭哧吭哧流汗的藤丸立香并不特别。

　　“立香~”似乎是认识自己的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右手尚且揣着装蔬果的篮子，左手已向藤丸立香的方向轻挥，“还是一如往常在晨练呢。”
　　面容有些熟悉感的奶奶——邻居？父母认识的长辈？自己在过去晨跑时遇到的忘年交？

　　“早上好！奶奶注意脚下噢。”假装认真训练地向前奔去，只留下去轻飘飘的招呼声，心底的困惑盘旋着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帮她把东西先提回去呢？你明明很顺路，过去的你常常这样做……不是吗？

　　结束晨跑，归家换上校服，与上班的父母交换亲密的“早上好”与共处一桌的早餐，彼此都始终不曾提任何在相处上的陌生感，母亲用温暖的手心贴了贴立香的脸：“要注意安全。”
　　“好，那我出门了。”记忆里没有这样的过去，忧心父母看出异常的立香仍然神色自若，“今晚可能还是要晚一点回，毕竟要寒假了，好多考试~而且下个月应该要合训。”

　　母亲闻言笑了，忧虑的神色褪去些许：“好。但是再不出门，训练就要迟到了呢。”
　　“啊——”飞速绑好运动鞋的鞋带，挥挥手权当第二句的“我出门了”，藤丸立香从家门口窜了出去，她不曾回头看到母亲的神色变幻。

　　时间仍然停留在那一天，十七岁的那一天，故事的主人公奔跑在未知的命运中，又从未知回到日常，可她时至今日仍然未能知晓自己脚下河流是否已经重新开始流动。

　　社团活动一如既往，假装昨日没睡好地跟随队友们的训练节奏进行训练，需要掩饰的地方却并不仅限于记忆。数公里起步的跑步热身需要，哪怕自己真的面色不变游刃有余，也需得在队友说出“今天状态这么好？”前开始气喘吁吁；接发训练的一组又一组，发球之际略显生疏的动作与必须把握好力度的发球都是对身体进行精密控制与精神重组的需要，否则接球的队友必然有大危险；队内训练赛之际，无需被提醒自己二传的身份，都能立刻站到指挥者的角度，过分激进只为冲破敌队突破口，过分保守明明比分尚可……
　　“立香，你昨晚不会就是在给新战术熬夜吧？”

　　被队友的疑惑吓了一跳，立香用受惊时喝水也不会被呛到的超级技能掩饰下自己的神色变化，她笑：“所以下周合训的时候一定要赢遍全场！”

　　上课时间也依然如故，课本与课程似是永不改变的与“记忆”相符，身旁的同学与所谈论的话题依旧围绕着课后活动打转，老师口中的三年级与升学仍被归于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未来，明明是平凡到让人感到幸福的时刻，故事的主人公却仍呼吸不自觉紧促地，感到“痛苦”。

　　钟表上的时针分针正分秒必争地攀爬着360°，时间不被任何手掌截取地流走一滴又一点，晨起抵校还是不久之前，社团活动结束已在前一秒完成解散。跟随队友前往补货的运动商店的立香停在街上一家便利店外：“我想吃关东煮！”
　　在玻璃窗外端详片刻，同年级的队友精挑细选：“那我也要吃一根雪糕~”

　　人来人往的下班下学高峰期，商业街的夜晚渐渐亮起与夕阳相衬的灯光，红色的十字旗帜顺势倒映入立香眼中。橘红发的少女身穿再普通不过的校服一套立于街上，她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手背，敲了敲身旁的朋友。

　　“前面那个是什么？好多人围着。”

　　“献血车欸，是最近的事吗？”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思考这次是购买黑色护腕还是白色护腕的队友向身旁的立香回答。
　　“……嗯？献血车吗？我记得好像昨天就有看到。”立香把自己手收回手提包的后面，“不过当时不是这个位置来着。”

　　一辆挂着红十字的献血车，红色的、银白色的、胸口画着熟悉标志的，麻瓜藤丸立香知道这个logo背后是什么。

　　因此，她困惑、不解甚至于“恐惧”。

　　于是，她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