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嘉》狮子的太阳

83、时运不济

　　北地的战事最先结束，卫观本想带殷绪回京，但是又不能单独放侯疆在边境上，只能将他们都留在北地，他仍旧带着段许回京。

　　段许曾自请留在北地，卫观没同意。

　　他始终对崔山嘉抱有敌意，还生出过让殷绪和侯疆带着人杀回中都的念头，若放他在北地，那可真会乱套。

　　崔山嘉关了他七年，也护了他七年。

　　似乎除了他，其他出身吴郡的将军们都受到了崔山嘉的影响，崔山嘉虽然对他们不亲，却也能给予信任。

　　她放心殷绪和侯疆守北地，也放心靳羊守着吴郡。

　　中都因为卫观班师回朝而沸腾澎湃，人们都涌到街上来，想要看一看这位将虞国从支离破碎中拯救回来的英雄。

　　英雄却没有露面。

　　他乘坐着华贵的龙撵一直走到了后宫。

　　崔山嘉看到一张灰白的脸。

　　没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现在的卫观满脸死气。

　　“发生了什么？”崔山嘉不能不关心他。

　　“大约是时运不济。”卫观说。

　　他这一生总是时运不济。

　　废太子的遗腹子，还没出生就与皇位无缘，母亲认命，不与人相争，只一心带着他安静的活着，尽可能的远离那些纷争。

　　于是他也就认命了，心底的不甘被很好的掩藏，母亲带着他游山玩水，不在中都碍眼。

　　可是母亲却死在了匪寇刀下。

　　姑且就当他是匪寇吧。

　　他被无穷的怨恨包裹，他们一退再退，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来吴郡领兵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在那个小小姑娘莫名的信任下，他开始获得吴郡的话语权，让吴郡成为了他的依靠。

　　那个时候他甚至能在中都的为难里看到他们的颤抖和恐惧。

　　战争发生得不算突然，燕帝肯定要打这一战的。

　　他假死诱敌，就是要让燕帝把本就混乱的虞国搅得更乱，他会是挽救虞国于危难之际的英雄。

　　属于他的，他会自己拿回来。

　　事情原本很顺利，唯独那支斜刺而出的长戟不在他预料之内。

　　他被人从战场上带走，再醒来已经距离吴郡千万里之遥。

　　高翎国的这位公主把他困在四不像府邸里，整整三年。

　　她用高墙阻拦他的脚步，她用药物遏住他的咽喉。

　　可是他要回去。

　　他要回到他的国，回到他的家。

　　回去见那个失去了依靠的小姑娘。

　　可是他又感到恐惧。

　　崔山嘉会原谅他吗？她还会那般信任他吗？她还会想要见到他吗？

　　他追着燕帝狗急跳墙的脚步，做到了他原本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挽救虞国于水火之中。

　　成为了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个时候他就不再憎恶那些反对他的人，他们现在的反对全都是对他的恐惧。

　　崔山嘉也知道了他生还的消息。

　　晏铃还有信来，她却悄无声息。

　　他担心她生他的气。

　　他北上平乱归来后，小皇帝连下数道圣旨请她回中都来，来和他打擂台。

　　她给了他很长的时间。

　　万幸她并未怨怪他，虽然他们在对小皇帝和太后的态度上有所不同，但他们目标一致。

　　可是那恼人的毒药却在这个时候发难。

　　他终于见识到了来自高翎公主的威力，他和崔山嘉也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幽居长庆宫的日子不算太难过。

　　崔山嘉并不苛待他。

　　他也在这个时候得到了解药。

　　多好啊。

　　他和崔山嘉心意相通，而困住他的枷锁也不再存在，等他彻底平定北地，他和崔山嘉还是可以成就一段帝后相合的佳话。

　　可是时运不济。

　　他这回大约是真的要死了。

　　“阿拂。”卫观说，“我又要食言了。”

　　“我不会让你死。”崔山嘉说。

　　卫观在吴郡消失的时候，她冷漠以对，是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卫观没有死。

　　他在长庆宫奄奄一息的时候，崔山嘉也没多分给他半分目光，因为她知道毒会解掉的。

　　可是现在她没那么自信了。

　　卫观好像真的要死去了。

　　“生死这样的事情，我们说了都不算。”卫观道，即便他现在是皇帝，是这天下第一人，也没法改变自己的生死。

　　他被毒药浸染多年，即便后来有了解药，也不能完全抹去毒药给身体带来的伤害。

　　这次的北征很顺利。

　　变故发生在一道小小的伤口上，他顺手摘了一朵鲜艳的花，被它的刺扎伤。

　　身体的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阿拂。”卫观说，“你将来怎么办呢？”

　　昭武帝死在昭文公主之后，武烈皇后也死在昭文公主之后，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护着昭文公主的身后名。

　　如果他比崔山嘉先走，还有谁能护一护她呢？

　　他有点后悔算计她做他的皇后了。

　　“如果我们有个孩子，那该多好。”

　　那样崔山嘉就可以以太后的身份抚养新帝，临朝摄政。

　　“你不准死。”崔山嘉有些慌乱。

　　卫观在说他的遗言。

　　没有一个字事关朝局，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的未来着想。

　　“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阿拂。”卫观说，“我最后再护你一回。”

　　“也只能护你这一回了。”卫观的手往下垂去，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卫观死在北征胜利归来的那一天。

　　皇帝为国征战而死，值得无上荣耀，尤其对比起与他紧邻的两位皇帝来说。

　　可是皇帝无子。

　　更恐怖的是皇后专权。

　　高翎国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崔山嘉会是下一个高翎皇后吗？

　　她会和高翎皇后一样把所有想要登上皇位的人杀死在那个位置之前吗？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赌。

　　崔山嘉坐在卫观静默的尸体之前，他们已经很少有这样安静对坐的时刻。

　　最初的赤诚相见在后来慢慢被裂缝侵袭，他们都曾努力修补过。

　　可结果不尽如人意。

　　卫观死了。

　　这件事从来不再崔山嘉的准备之中。

　　卫观可以病弱不堪随时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但他不会真的死去。

　　不能真的死去。

　　她没法接受。

　　阿凉站在她身后。

　　卫观对她的影响很大，大到谁都无法动摇的地步。

　　即便是他也不行。

　　晏铃赶着卫观死讯传遍中都的时候归来，卫观在北征归途中给她下了诏书，要求她立刻归京。

　　迎接她的就是他的死讯。

　　晏尔跟在晏铃身后，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慢慢收紧，从她懂事以来，就没有感受到母亲这样的紧张过。

　　甚至于是恐惧。

　　“他真的死了？”晏铃走到崔山嘉身边，有些不忍去看躺着的人。

　　大臣们跪在殿外，不敢劝崔山嘉让皇帝入殓。

　　崔山嘉已经这样坐了很久。

　　晏铃看到她的眼神，从未见过她这样无助过，哪怕是吴郡失陷卫观死亡的消息传遍的时候，她也不曾流露出这样无助的目光。

　　她和卫观之间必有一争，却从未真的想要对方死去。

　　“晏铃。”崔山嘉道，“他真的死了。”

　　卫观死在她的怀里，她没法骗自己。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晏铃比她更快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当初在吴郡时崔山嘉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崔山嘉不动，“他说他再最后护我一回。”

　　“说的就是你了。”崔山嘉低垂着眼睛。

　　他知道了自己会死，所以提前召回了晏铃，让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眼下原秀三人在南，江橘在西，翁妙在东，无人可以迅速回防护她，她极有可能被朝臣联手针对。

　　段许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他现在跪在崔山嘉的另一边，却没有要动手的迹象。

　　“陛下逼我发誓，绝不可伤你半分。”段许的每一个字都从牙齿缝间泄出，“你若要登基，禁军绝无二话。”

　　晏铃心跳加速，崔山嘉却无动于衷。

　　崔嫦牵住崔山嘉的手，仰着脸看她，“姨姨很难过吗？”

　　崔山嘉的目光转动，看到了这小小人儿，她朝她点头：“很难过。”

　　“那阿嫦抱抱你。”崔嫦用力的伸长了手环住崔山嘉，“姨姨把难过分给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崔山嘉埋在崔嫦肩上，终是没有落下眼泪，她的声音很低：“入殓吧。”

　　然后又道：“国丧，停战。”

　　卫观死了，战事就不能再继续打下去。

　　南边的消息在卫观大丧的尾声里到来，燕国灭国，国土复归虞国。

　　西陲诸部在他们的大王死后，又变成了一片散沙，被江橘赶到更西边去了。

　　虞国在崔山嘉手上实现了统一。

　　卫观死后的第一个朝会，崔山嘉卸任了丞相一职，晏铃接任了这个职位。

　　紧接着又置凤台、鸾阁，丞相府各曹司和另外两府九寺的职能做了分解和重置，皆不再单独开府。

　　卫观曾经想要做的事情也在崔山嘉手里完成。

　　晏铃掌凤台，处理决断国朝一切事物，青府交给了段许，鸾阁未定主官，由方羽代管，直接对崔山嘉负责。

　　改制推行得很快，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提起该立新君的话。

　　薛氏灭族的血还没有完全干涸，崔山嘉在卫观尸体前的枯坐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法预料这样状态下的崔山嘉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前朝有晏铃，后宫有舒夜，卫观的死没有带来更大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