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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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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雨连绵不断,大街小巷都是撑着伞行色匆匆的行人,路边的小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可行人却无一停留。
在接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后,摊贩也失去了热情,只是望着雨感叹:“这鬼天气,就不应该出摊,在家躺着多舒服啊。“
话落,一阵风吹来,他冷得一哆嗦,把手缩在袖子里,继续朝过路人吆喝,今日要是没开张,这个月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而在集市的另一端,金陵知府的府邸远离闹市,若有人在门口仔细听,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靡靡之音,跟天上下的雨一齐奏响出美妙的乐章。
宋诗撑了一把伞,穿过花园,朝乐声所在处走去,他走得很慢,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脚步一深一浅,待他上了台阶,收起伞,才用手揉了揉右膝处,一下雨,他的右腿就疼得厉害。
屋檐下放了一把藤椅,背对着他,藤椅轻晃,坐在椅子上的人嘴里哼着小曲,宋诗随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对面的凉亭中有一群正在奏乐的伶人。
宋诗早年从过军,因为被敌军的流矢射中,右腿就留下了旧疾,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变得特别怕冷,他早早地换上了冬衣,看着伶人身上堪堪遮住身体的轻纱,他觉得腿似乎更疼了一些,便不再看她们。
“大人。”
宋诗读过几年书,做过讼师,他不仅仅是方齐昌的管家还是他的师爷,所以他与府里的下人不同,唤的是他的官称。
“说。”
宋诗等那股锥心的痛过去,他往前两步,靠近方齐昌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方齐昌抬首望他一眼,从藤椅上起身,“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直到有了他的首肯,伶人们才停下僵硬的手指,发着抖退下。
“你刚才说入城的是靖国公的人?”
“是。”
方齐昌背着手在原地踱步,“自新皇登基的这几年来,靖国公的私兵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人再见过,怎么会出现在金陵?你确定城门口的人没有认错?”
宋诗几乎可以确认,“为首之人拿着靖国公的令牌,我想那人胆子再大,应该也不敢伪冒靖国公的人。”
“那这就难办了,京中传信不是说来的人是吏部的一个侍郎吗?怎么跟靖国公扯上关系了?”
“我也不清楚。”
方齐昌摸着唇上的胡须,问:“知道人现在在哪吗?”
“就住在驿站里。”
“去备份礼物,送去驿站,要你亲自去送。”
宋诗垂下头,立刻意会,“是。”
方齐昌坐回藤椅上,“师爷,你跟了我多久了?”
宋诗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有此问,斟酌着开口:“大人,我在您身边三年有余了。”
“三年。”方齐昌似是自言自语,“原来已经三年了,三年前,我记得也是这么一个阴雨天,于世谦那家伙将你引荐给了我,这三年里你可有后悔跟着我。”
“大人,何出此言?可是宋某做错了什么事?”
宋诗知道他多疑,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表露出任何慌张的神色。
方齐昌盯着宋诗的眼,过了一会才笑出声,“师爷慌什么,我不过是说笑罢了,毕竟于庄主是对你有恩,你若是惦念着跟他的那点旧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宋诗扶着膝跪下,“从我进了这方府开始,我就是大人的奴才了,我与于庄主的那些旧事早就是过往云烟了,大人若不信,我……”
“诶,师爷言重了,我怎么会不信你?你的腿本就不好,就别跪着了,快起来吧。”方齐昌虽是笑着的,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多谢大人。”宋诗踉跄着起身。
“师爷,你也别怪我疑心重,这三年来,我每日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不留神,别人一把火烧到我身上。”方齐昌眯着眼,“那姓于的做的事可是要诛九族的,我可是把全家的性命都栓在他脑袋上,所以不管来的是哪路神仙,我们最好是恭恭敬敬地把他送走,不然,就别怪我心狠了。”
“小的明白。”
雨越来越大,斜打在台阶上,宋诗的衣角不知不觉都湿了,“大人,起风了,进去吧。”
方齐昌没有动作,这时候府中下人远远地从雨中跑来,“老爷,门口有客求见。”
“谁要见大人?”
“来人说他是靖国公府的下人,特来拜访老爷。”
方齐昌骤然从藤椅上爬起来,“你说来的人是谁?”
下人又重复了一遍。
方齐昌看了宋诗一眼,稳住声音,“请他进来。”
于世谦的密室里除了黄金还有许多宝剑,当然是中看不中用的那种,谢庭白随便挑了一把,就在墙上挖了起来。
“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挖?”他后知后觉,这主意又不是他出的。
“想活命就别废话,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徐孟沅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样子。
“你就知道威胁我,我又没犯错,我赎什么罪?”谢庭白撂挑子不干了,“我们干嘛不等上面的人把入口挖开?”
他们已经被困了一天一夜,徐孟沅去入口处看过,那头隐隐有动静,似是人们在清理堵住的碎石,这只可能是于世谦的人干的,可问题是,他既然想困死他们,又怎么会想挖开这唯一的出口。
“你义父若不是想救你,就是为了我们手上的账本而来,而无论是哪一种,他最终的目的都是想杀了我们,与其坐以待毙,我倒宁愿被水淹死。”
谢庭白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最后也什么都没说,重新拿起剑挖着出口。
他在卖力的同时,上面的人也在努力地清理入口的碎石,小小的入口处,聚集了四五个大汉,可于世谦还是嫌他们慢。
他在门口看着,这时管家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老爷,人来了。”
“好,让他们赶紧把入口挖通。”
“是。”
于家庄的大门口就处在东市最繁华的街道中心,而后门则居山而靠,平时只有给庄上送瓜果蔬菜的菜农能从这里进入。
玄英和钱泰升就埋伏在后门附近的树林里,试图寻找可以潜入的口子。
槐序盯着门口仅有的两个守卫,对钱泰升说:“这里守卫比较松懈,我先进去探探,钱兄在此接应。”
说完,他正打算起身,被钱泰升按住。
“你别着急,你看那里。”
远处有十来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樵夫正往这边来,槐序重新俯下身子,借着树叶的遮挡,看着那些樵夫进了于家庄。
槐序看了旁边的钱泰升一眼,“今天不是庄上送菜的日子。”
他们来之前早就打探好了,每十日会有人往庄里送一次菜,要不是前两日才送过,槐序还打算扮作菜农混进庄里。
更何况那些人手上什么也没拿,倒是腰间鼓起一截,似乎藏了什么武器。
钱泰升只看了两眼就能确认,“他们根本不是寻常的樵夫,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进门之前还四处张望为的就是确保没人看见,这分明有鬼。”
他日日跟盗匪小贼打交道,这点看人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钱兄,你在这等我消息。”
槐序等不了了,说完,还不等钱泰升反应就已经悄然从墙角上潜入了庄里。
钱泰升无法,只能耐着性子等他出来。
玄英手边的茶已经凉了,要等的人却迟迟不见,下人也不敢怠慢他,给他换了一杯茶。
杯中的热气溢出,玄英只是瞥了一眼。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他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借着给他换茶水的功夫,下人暗中打量着他,原以为他会问方齐昌何时才来,却不曾想,他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在暗中观察的宋诗将所见的如实汇报给后厅的方齐昌。
方齐昌是有意晾着玄英,他知道玄英来此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他又何尝不想试试玄英的深浅,可玄英到此一言不发,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眼见第二杯茶也要凉了,方齐昌才掀开帘子缓步从后厅走出来。
他刻意地上下打量玄英,“你是?”
玄英不慌不忙地起身,“靖国公府,玄英。”
他只随意地行了一个抱拳礼,态度跟面对钱泰升时截然不同。
方齐昌眯起眼,先是喝了一口热茶,才说:“你是靖国公的家奴,你来找本官做什么?”
方齐昌特意咬重了某个字眼,明里暗里地点着玄英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哪怕是贵人养的狗,本质上也不过是一条狗,怎么敢在他面前蹦跶。
玄英也不恼,“大人,玄英来此是想请大人帮忙。”
方齐昌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帮忙?帮什么忙?”
“帮忙寻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此话何意?”
玄英也不跟他绕弯子,直说:“我家公子前些日子来了金陵,却不想被贼人掳走了,不知去向,还请大人派人寻回。”
方齐昌似乎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宋诗一眼,“有此事?这就难怪了,昨日我收到手下来报,说有一队不明身份的人进了我这金陵城,我还因此狠狠地责罚了随意放人进城的士兵,现在看来,莫非那是你的人,你们来金陵是为了寻你家公子的?”
玄英抬眼与他对视,轻声说:“正是。”
“哎呀。”方齐昌站了起来,“那你该早点与我说,不知人失踪几日了?你可有眉目了?”
“我的人说,公子是在缘来客栈失踪的。”
“缘来客栈?”
“是啊。”玄英盯着他的脸,“那可是家黑店,不过大人不必担心,我已经将客栈里的那些贼人都给处理干净了,一个也没留,给大人省事了。”
方齐昌闻言右唇角抽了抽,没有接他的话。
“可是你家公子不在京城待着,来此做什么?”
他总算问到了点子上,恐怕这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吧。
玄英终于动了,倾身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我家公子是来查案的,至于查的什么案,大人不清楚吗?”
还不等方齐昌说话,玄英又说:“大人或许不知道的是,我家公子是陛下倾点的吏部侍郎,而有人心里有鬼,经不起查,所以想置公子于死地。这金陵城毕竟是大人的地界,我相信大人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早日救回我家公子吧。”
“那是自然。”方齐昌振振有词道:“这捉贼拿赃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师爷,你立刻派人去寻大人的下落,有消息马上来报。”
“是。”宋诗跟他一唱一和,把这场戏演足了。
“不必了。”玄英站起身,,“大人只需要派人把于家庄围了便好。”
方齐昌在听到于家庄三个字的时候,心便狠狠地往下坠,“于家庄?这跟于家庄有什么关系?”
他终是没法淡定,宋诗反倒比他沉稳得多,轻咳一声暗示他别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玄英言之凿凿,“缘来客栈的掌柜亲口承认,是于家庄的庄主派他动的手。”
宋诗问:“那掌柜人呢?”
玄英轻飘飘地说:“死了。”
宋诗冷笑一声,“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啊,你的意思是要大人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去于家庄抓人?怕是不合规矩吧。”
“你们不信?”
“不是不信,官府做事讲究的是证据,大人乃是一县的长官,怎么能因为他人的只言片语就如此轻率地前去拿人,万一冤枉了好人,又该当如何?”
玄英闭了口,方齐昌以为他这是退缩了,将茶盖掀开,猛灌了一口再用力地置于桌上。
“我不知道你们靖国公府是怎么办差的,但是到了这金陵城,要抓人就得有证据,我看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有没有你家公子的下落吧。这周遭并不安生,偶有山贼出没,说不定是遇到了山匪也说不定。”
玄英眉眼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既如此,那就不打扰大人了,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他站起身,“不过,大人既然什么都不知情,那就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以免引火烧身,落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在下告辞了。”
此刻雨已经停了,玄英前一刻才迈出府,后一秒宋诗的脚边就多了一副破碎的茶具。
“他这是在威胁我,他算是什么东西,若是他主子亲至,在我面前耍耍威风也就罢了,他不过就是靖国公手下的一条狗,也敢落我的脸。”方齐昌面目扭曲,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宋诗垂着头,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容他把这顿火发作完,才开口:“大人,看来上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人今天特意来此既是试探同时也是提醒。”
“提醒?”
“正是。”宋诗走近一步,“那吏部侍郎来金陵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为何他的手下今天才来找大人您?”
方齐昌想了想,说:“因为他把他主子弄丢了,找我是为了帮他找人。”
宋诗摇摇头,“我看没大人想的那么简单,吏部侍郎秘密入城是为了查于世谦,若说是为了不走漏风声才瞒着我们这勉强能说得通,可是堂堂一部侍郎失踪了,手下的人不先来求助大人,而是去别处调兵,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说明他已经怀疑大人跟于世谦是一伙儿的了,他很聪明,知道他的人入城一事瞒不过大人,所以才以求助的名头来寻大人。”
方齐昌皱眉,“按你这么说,方才我们不该拒绝他的要求?”
可他转头又想:他又不能真的让手下的人去围了于家庄。
“吩咐下去,让人暗中盯着玄英,不过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不能插手,千万不能跟于世谦扯上一点关系。”
“不。”宋诗想的很透彻,“大人,您想,他提醒您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你不插手吗?可若是于世谦真的被查出点什么,届时他再反咬您一口,您还能独善其身吗?”
方齐昌长叹了一口气,从他收下于世谦给他的那些黄金开始,他就已经跟他扯不清了,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要想这官服上不沾上污水,只能想办法保下于世谦。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宋诗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们现在跟于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如果玄英他的主子没了,那他的心思还能放在于世谦身上吗?”
方齐昌眯着眼看他,神色难辨,手里的玉扳指捏得隐隐作响。
钱泰升在山林里淋了半个时辰的雨,衣服都湿透了,他倒是没把这放在心上,出任务时淋点雨流点血都是家常便饭了,只是他迟迟没收到槐序的信号,心底有些烦躁,他抹了把脸压抑着那点小情绪。
“大人,我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啊?”
“急什么,就这么点耐性还怎么跟着我办事?”
手下的人纷纷闭了嘴,钱泰升虽然训斥了手边的人,可他心里也没谱,眼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他完全失去耐心前,槐序终于出来了。
等见到槐序的那刻,钱泰升的不满还是爆发了出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里面什么情况?”
“我家公子被困在于世谦的密室里,你说对了,那些人根本不是樵夫,而是杀手,我们得马上找人救出我家公子。”
钱泰升干事的时候一点不含糊,“你想怎么办?”
“召集你的人,我们直接上门要人。”
“上门要人?你当别人个个都是傻子不成?还能乖乖地把人放出来?”
钱泰升身后的两个小旗早对槐序有所不满,听到他的话,更是直接出言讽刺。
槐序沉了语气,“你若怕了,我可以自己去。”
“你什么意思?别看不起人。”
另一人经不起槐序这一激,当场就要拔刀,被钱泰升按住。
“把刀收起来,我还在这呢,想干什么?”
钱泰升瞪了他们两一眼,缓缓说着:“槐序兄弟不是感情用事,这于家庄守卫森严,比起暗闯,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去要人。”
他朝左手边的人下令:“你去给弟兄们传信。”
“是。”钱泰升的命令他们总是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