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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尘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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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姑苏仙门若伽蓝圣地,清净庄严,不染纤尘。
蓝氏弟子入世,见是非恩怨,当守本心,立风骨。
人间多尘劫。
【一】青蘅
【01】
蓝涣印象中,母亲的模样,大抵源自幼年记忆中的一个剪影——摇曳的灯火映得内室一片昏黄的暖色,松松绾着发髻的清瘦女子伏在摇篮边,给满身奶香的婴孩小声哼着舒缓的调子,女人的侧颜清丽,鼻梁挺拔,鼻尖小巧圆润,杏眼在昏黄光晕中显得柔和无比,眼尾处圆润含蓄,面对孩童时,她唇角的笑意温软,整个人美得像是灯笼外罩的仕女图。
蓝涣就这样抬着头看着母亲,依偎到她身边,被她抬起手自然地揽在怀里,一起看摇篮里的弟弟。
他伸出手想去戳弟弟的脸,却被母亲握住制止,他鼓着脸将面颊压在摇篮边沿磨蹭了会儿,换得母亲将他抱在膝头小声教导“小孩子脸嫩不能戳的呀”,又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作为补偿。
母亲看着时辰不早,哄睡了弟弟,又给他穿上外衣——这是要送他走了。
“阿娘。”他伸着手,乖乖地任由母亲为他穿上外衫,但话里还是漏了一点不满,“为什么弟弟可以在阿娘身边睡?”
母亲笑起来,轻声说:“因为弟弟还小呀。”
三四岁的孩子还不会掩饰情绪,不满和委屈满满当当地露在面上,孩子小声嚅嗫:“可我也小……”
“你也是一岁多才去你叔父身边的。”女人眉目舒展,柔和带笑意的神情微微滞了一滞,还是哄道,“阿湛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和你一起睡在外面。”
孩子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仍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摇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道:“我不要弟弟我和睡,我是——我是要和弟弟一起睡,在阿娘……”
话未出口,女人便抬手,以食指抵在孩子唇间,轻轻“嘘”了一声,小筑外晃过一片灯火,木门三声响,蓝启仁的声音平平传入,“阿涣,该回去了。”
【02】
蓝氏双璧的生母,是一个来自人间的散修,姓楚,名蓝玉。
姑苏出美人。蓝涣后来回忆母亲,也深知在云深不知处的女修中,母亲并非是独一无二的美人,若说温婉和顺,也是母亲在幼子面前特有的品质——但哪怕除去“母亲”的身份,她在蓝涣心里,仍有独一无二的好。
唇角笑意再如何温柔,装束再如何平淡无奇,她利落的剑眉总给清秀的明眸填上一抹英气。身段再如何清瘦也永远腰身笔直,似竹如剑,垂目敛眉只是剑意藏而不发。面对蓝启仁肃容敛目时,母亲英秀杏眸中悄然流转的深长意味,才是真正令人记忆犹新的地方。
她拥有蓝家女修少有的鲜活与明亮,哪怕数年幽禁也不堕欢颜,岁月磨不平的锋锐未曾在蓝涣面前展露过,只在清冽明眸中的那一泓秋水里,蕴着微泛清素的凉意。
蓝涣后来隐约听得母亲的旧事,会大逆不道地猜测旧年时节,让年少成名的父亲所一见钟情的母亲,该是什么模样。
大抵是他从未见过的亮烈与鲜活——亦如母亲小筑外黛色的龙胆花。
【03】
楚蓝玉所在的小筑坐落于云深不知处的某个隐蔽角落。
蓝氏仙府居于深山,境内松乔如盖,以碧树兰草居多,并非无花,只是都是如玉兰、栀子,白菊一般清新淡雅的品种,且只作为惊鸿一瞥的零星点缀。而楚蓝玉的所住的小筑四周,却种满了紫色的龙胆。花朵娇小,花色冶艳,惹人怜爱,夜色里似乎发出淡淡的荧光,美得如梦如幻。
自蓝涣记事起,楚蓝玉就住在这座僻静的小筑里,一直到病逝葬身,都一步也不曾出过院门。
当时仙门皆知,蓝氏宗主青蘅君的夫人体弱气虚,常年养病,不宜见人,因而旁人所知甚少,众家私底下都猜测这“病”是不是难以见光的“病”,臂如毁容、残疾。
但蓝曦臣越是长大,便越清晰地知道,母亲不出门,并非病弱而不能,而是被软禁不允。
【04】
蓝涣不是没有问过母亲。
孩童总是天真的,他幼时早慧,懂了些事理的年岁,曾明明白白地同母亲说:“母亲,你陪我一同出去。”
但母亲只是淡淡笑着,认认真真地摇头,抱着不知事的弟弟,嘱咐他乖乖听长者的话。
“母亲没有重病,为什么不能出门?”
他大了几岁,问得认真又急切,母亲敷衍不过,只好轻声告诉他:“阿涣,很多人和你叔父一样,觉得我做错了事,也不是好人,一旦出门,就会祸害人间。”
蓝涣想说“母亲最好了”,然而母亲谈及一直教导自己的叔父,自己不能随意驳了长辈,只好咬着下唇想了又想,低低描补道:“那……那叔父也说过,知耻近乎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算母亲之前做错了事,只要诚心悔过,那……”
“为什么要诚心悔过呢?”母亲微微笑起来,眸中清亮寒光流转,语气温柔而坚决,“错是他们以为的,我并不这样觉得。”
“这人世间,对错没有那么分明,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没有错,又会被别人认作有错——其实谁都没有错,只不过是各自的经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恩怨,造就了各自的是非——对错是分辨不清的。”
蓝涣茫然地抬着头去看母亲,轻轻地眨了眨眼。
母亲略带薄茧的手抚过他的发顶,眸中又回作柔色,“你长大了就懂了。”
那时蓝涣不懂得——于是他一直记得。
【06】
蓝涣知道弟弟阿湛也是喜欢母亲的,哪怕弟弟自小便被叔父带在身边教导,言行皆尊法度守礼仪,然而每月和哥哥一同去见母亲的时候,步伐总是要不动声色地轻快一分,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琥珀色眼睛也要更亮一点点。
楚蓝玉从来不在两个儿子面前抱怨自己被软禁在此寸步难行是何等苦闷,也不过问他们的功课,蓝湛还小时,她同长子聊天说话,等到蓝湛也懂事了,她就更爱逗弄从小就严肃的幼子。
哪怕蓝湛从小便不爱被人逗弄,越逗他就越不肯说话,越没好脸色,但蓝涣知道,弟弟仍享受和母亲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那是在严厉的叔父和严格的教导之余,在堆积成山的书卷和条陈分明的家规之外,少有的一点愉悦与肆意的时光。
【07】
蓝湛自小便被叔父教导得规规矩矩,见了楚蓝玉也一板一眼地叫“母亲”,童音稚软,合着强作严肃的腔调,格外可爱。
楚蓝玉便弯起眼睛,把幼子抱在臂弯里,笑盈盈道:“叫阿娘。”
蓝湛认真道:“叔父说这样叫母亲不雅。”
“不雅?”楚蓝玉歪了歪头,认真想了几息,才说“好像是有些——那也要叫阿娘。”
小娃娃抿着嘴巴不说话,但被母亲抱在膝头,搂在怀里,反反复复地软声哄着,没片刻,雪白的小脸蛋便涨得粉红,到底小声念了一声:“阿娘。”
楚蓝玉笑得开心,戳戳小蓝湛的粉红的面颊,得寸进尺道:“那阿湛再叫一声娘亲来听听。”
小娃娃低下头,抓着自己的衣角搓揉,小幅度地摇头,不肯再说些“不雅”的称呼。但仍拦不住不着调的母亲低头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轻声逗他,“阿湛不像你父亲,也不像我——倒像你叔父了。”
五岁的小蓝湛红着脸应对不及,年长些的蓝涣伸手来为弟弟解围,扯了扯楚蓝玉的袖口,笑着叫:“娘亲。”
楚蓝玉目光中闪作促狭,话音却稳当,只轻轻“嗯”了一声做应答。
蓝涣一怔,仍坐得笔直,微微低下头盯着膝盖看。
楚蓝玉见此,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把坐得远了些的长子揪过来,半揽在怀里,轻笑着用了点力气亲在蓝涣颊上,落下一小片淡淡的红痕。
“阿涣最懂事了。”
【08】
树叶落地,发出沙沙声响,小筑前的簇簇龙胆花随风款摆摇曳,缱绻万千。被黛紫龙胆花簇拥着的小筑木廊前,一个束着抹额的小小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前,沉默着等待那扇门打开。
一个大些的孩子急步赶来,云纹袍角随着匆匆步伐微微起落,他在坐得端正的小孩身侧蹲下,握着小孩的手说:“阿湛,我们回去了。”
蓝湛扭头看着哥哥,开口是酥软的童音,偏生语气清冷,“兄长,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
之后他又扭回头,坐得端正,琥珀色的眸子执拗地望着那扇门,一直看,一直看。
蓝涣慢慢在弟弟身侧半跪下来,颤声说:“母亲不在了。”
“兄长不可妄言扯谎。”孩子一脸认真,轻声道:“母亲不能出门,所以她会一直在这里。”
蓝涣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地思索半晌,还想说些什么,耳边落下一声轻咳——叔父蓝启仁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自楚蓝玉过世后,蓝启仁不知为蓝湛的执拗斥责了多少次,现下也知道和六岁的孩子讲不明白道理,只是嘱咐孩子道:“不可耽误晚课。”
小小年纪便端方雅正的孩子一丝不苟地对长辈行礼,轻声道:“是。”
蓝启仁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在一旁静立的蓝涣道:“阿涣,你同我来。”
【09】
“你父亲在年少时的一次夜猎回程途中,于姑苏城外和一位女子相遇,这位女子对你父亲并无好感,却谎作钟情,利用你父亲蓝氏少宗的身份,设计加害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仙长——亦是你父亲的恩师。”
“你父亲得知真相,很是痛苦,但未能及时斩断羁绊,而是铸成大错——他秘密地把这位女子带了回来,不顾族中反对,悄悄和她成婚,以此保护这位罪孽深重的女子的性命。”
“礼成之后,你父亲便找了一座小筑,将那女子关起来,又找了一座屋子把自己也关起。名为闭关,实为思过。”
九岁的孩子静立在叔父身前,浑身僵硬,茫然地抬起眼睛,双手无声地紧攥成拳。
蓝启仁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那位女子,就是你母亲——害人害己,死有余辜。”
蓝涣静静地仰着脸,呆怔怔地一言不发。
“阿涣,真相很残酷,但你要记清楚。”蓝启仁的话音冷然,语气毫无起伏,只叫人听得心头沉重,“前车之鉴,引以为戒。”
孩子微微张开嘴,无措地思量片刻——而后他面对着自小尊敬的长辈,平生第一次,露出了不恭敬的神情。
“您不能……”他说,“您不能……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将断续而坚决的话语说出口,就已经被推门声打断——闭关多日的青蘅君毫无风度疾行到长子身侧,厉声打断了孪生兄弟即将出口的斥责,“启仁,你长嫂尸骨尚未寒!你在和阿涣说什么?!”
“楚蓝玉不是我长嫂,从来都不是。”蓝启仁不闪不避地对上兄长的目光,话音冷然而坚定,“她已经毁了我的兄长,我不能让她再毁了我侄子。”
“……可终究,死者为大……”
风声簌瑟,九岁的孩子默默看着长辈争论已逝的生母,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睛。
【10】
蓝谙之牵着长子的手,发觉蓝涣稚嫩的手掌冷汗津津,微微发着抖。
蓝谙之看着儿子,对上孩子微微泛红的深色眼睛,犹豫半晌,还是道:“阿涣,你叔父说的……没有大错。”
孩子仰起脸,对着少有谋面的父亲反倒不像对叔父一般畏惧,他的声音发颤,但还是认真道:“可母亲是好人。”
“她只是对你好。”满面风霜的青蘅君半蹲下来,眸中痛色依稀,但仍认真教导孩子道,“若评价一人,合该公允,当见全貌,不可偏听偏信,因信自欺。”
孩子“嗯”了一声,眼中泪光闪烁,但颤巍巍地没有掉下来,坚持问了一句:“那全貌是什么?”
他的父亲沉默半晌,终究没有明确地回答他,只是说:“等你长大了,我会将此事完整相告,你再做判断。”
【11】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坐在小筑门前的蓝湛看着日光渐渐消减、变暗,小筑的木门沉在昏黄的光影里,在视野里渐渐模糊。
——到了晚膳时分了。
但门还是没有开,一直没有开。
六岁的孩子站起身,分明该转身离开,但脚步顿了几息,还是上前去敲了敲门,小声说:“母亲。”
孩子的声音响在静默的黄昏里,被呜咽风声盖过,只余清泠泠的一句:“请您不要生气……”
无人回应,四下寂然。
孩子默了几息,突然睁大了眼睛,执拗着不肯放弃地稍稍抬高了声音,确保屋里的人能听得见自己的话音:
“娘亲!”
【12】
关于父母旧事的真相,一直是蓝涣心口的一根刺,生抵在心间,日复一日地滋长,被岁月磨砺,愈发锋锐的同时,本也渐渐远去。
在漫长的等待中,母亲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后来的蓝曦臣拼命地去回忆她眉眼弯弯笑着的样子,冠以“母亲”之名。
他渐渐开始想,无论当年真相如何,终究已是陈年旧事,知情者多已作古成灰,是非恩怨究竟如何,已然没什么意义。
他想他其实并不想知道所谓的全貌,更不想去判断好坏善恶——恩怨无解,是非难辨,但他清晰地知道,他以亲子的名义,爱着那个女人。
却不成想,所谓的真相与全貌,最终在父亲于藏书阁的那场大火中重伤至身死时,永成无解之结——那桩连叔父也未知全貌的陈年旧事,就此焚烧成灰,与两位当事人一同深埋地底。
——他不想知道的故事,终究也不能知道了。
【二】含光
【01】
射日之征前,岐山温家逼迫姑苏蓝氏火烧云深不知处,方及弱冠的少宗蓝曦臣携藏书阁珍本流亡,一路向西北逃窜,风餐露宿,尝遍人间疾苦,幸在涿鹿一地,得贵人相救。
后世谈及此事,总叹一句“风云际会,贵人相携”,但药再说那位“贵人”的结果,却要为这段初见加上无数恶意的揣测——恐怕再没人想得到,只看彼时蓝曦臣的狼狈与落魄,尚在市井中自身难保的少年敛芳尊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又依仗着怎样的胆识,才敢伸手相助。
总而言之,一路风餐露宿的小仙君流浪几月,终于在寒冬腊月的涿鹿城郊,遇到一个人——那人身形瘦小而孱弱,却于暗夜中点亮一盏灯笼稳稳地递过来,示意蓝曦臣跟他回去。
十五岁的小少年在朦胧灯火中弯起眼睛,哪怕浑身狼狈,灰头土脸,仍笑得令人心下温软。
“我叫孟瑶。”
【02】
在最后和孟瑶分别之前,蓝曦臣都一直化名楚涣,自称是一位仙门散修,于夜猎时遇上了仇家,狼狈逃窜至此。但哪怕隐去“泽芜君”的名声只作“普通修士”,也足以让出身市井的孟瑶好奇地问个不停。
他问的皆是些道听途说来的仙门事,从基本的修仙法门到世家中的规矩,从南方大小世家名号到北地几大名门家纹,他一边在蓝曦臣身侧算账做杂活,一边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面上半是神往半是好奇,像是孩童随口发问,闲聊不当真,但认真默记和追究细节时,又像是在为未来做些什么准备。
孟瑶很难不让蓝曦臣想到弟弟,但孟瑶比忘机小几岁,也比忘机爱笑,更比忘机乖软,问询时弯一弯眼睛,漂亮的桃花眸里流转的水色清澈见底,在他讲话时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扬起眉角提问。
他问的都不是什么世家机密,蓝曦臣自然是乐意和他说的。
【03】
早春寒凉反复,孟瑶搬到屋里洗衣服,蓝曦臣的白袍子难吸水,又容易破,他只好拿着皂角一点一点搓,屋子里本就冷,他面颊上微微泛红,细细的汗珠滚落。
蓝曦臣坐立不安,想动手帮忙,少年便警觉地转头来瞪他,“你坐下,别给我添乱!”
一直帮倒忙的泽芜君尴尬地摸摸鼻子,等着孟瑶随口抛出几个问题让自己解答。
“楚兄。”孟瑶思衬了半晌,一边洗着衣服,一边问他,“你知不知道仙门世家,都如何对外室子?”
蓝曦臣一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外室子?”
孟瑶话音轻快,头都没抬,随口同他拽文解释,“若一仙门家主,已有婚配,却在外面招惹其他女子,珠胎暗结,育有儿女……都该如何处理呢?”
蓝曦臣其实早听懂了,但还是不妨孟瑶会问出这个来,当下思量一番,才认真回道:“不该有。”
孟瑶手下一顿,微微抬起头,望过来的漂亮眼睛里疑色重重——这是要深究的意思了。
蓝曦臣同他细细解释说:“世家内多派系,嫡支掌祖业,若子弟过多,各自为利,难免冲突,嫡亲兄弟都难免,何况同父不同母,纳妾便罢,至少是养在家中,知根知底;而外室之子,既然是外室,那必然并非受世家教养成人,更少同宗族的血脉之亲——难保有无异心。”
孟瑶静静直起腰身,肩膀却微微缩了起来,清亮眸光于长睫下悄然闪烁,半是迷蒙半是惶然。
“世家百年基业,外患尚可同心抵御,唯恐内忧,最怕兄弟阋于墙。”蓝曦臣长叹一口气,“为人生父,不能不认亲子;为宗族计,外室子在族内,变数太多,左右为难——因而不该有。”
寒风呜咽着吹得窗棂摇晃,孟瑶少有地没有再问,也没有继续开始下一个问题,而是盯着水盆默默地发着愣,直到蓝曦臣心觉不对,疑惑地叫他,“阿瑶?”
“楚兄说得太文了,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少年自然地笑了笑,轻声说:“受教了。”
【04】
孟瑶的身世是客栈里皆知的故事,但蓝曦臣不敢外出露面,日日所见只有孟瑶一个人,因而直到少年生病卧床,蓝曦臣自己摸到庭院里去收衣服时,才从伙计们的闲谈议论中听得真相。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回到屋子里时,只听孟瑶趴在床头咳得撕心裂肺,咳完了还有心思抬头看他,问一句,“楚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怎么就没看出当时阿瑶脸色有多差呢?
蓝曦臣上前一步,按住少年单薄的肩膀,急声说:“我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你的身世。”
掌下肩骨硬得硌手,他摇了一摇,“阿瑶你特别好,为人行事皆妥当,人品甚佳。”
像是要证明自己说话可信,蓝曦臣用了一分力,认真道:“你特别好,出身不是你的错——你半点错处都没有。”
孟瑶一怔,继而又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挣脱他的钳制,脱力般地倒回床上,揉着肩膀断断续续道:“我知道…咳…我知道的…咳咳咳…你别、别掐我了。”
【05】
蓝曦臣把烧得迷迷瞪瞪的少年拢在怀里,孱弱的人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蓝大公子收着力道小心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抱着自己年幼时的弟弟,将灵力自后心口传入,游走一圈,才发现少年周身经脉细弱,一直如此,怕是命不久矣。
“阿瑶。”他的目光落在少年毛茸茸的发顶上,犹豫道:“等你病好了,我教你些仙术吧。”
烧得迷蒙的人无法应答,只是垂贴在单薄被褥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想攥紧,又无力松落。
【06】
玄正十六年二月,泽芜君回归姑苏仙门,目之所及,仙府破落,同门狼狈,叔父颓唐,来迎接他的弟弟肃容敛目,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而今满是彷徨。
姑苏会盟,蓝曦臣作为新任的蓝氏宗主首倡伐温,聂氏相和,百家结盟,商定效仿古时大羿,以射日之名讨伐温氏。
蓝曦臣见一切进展顺利,心下正松快,转头却见弟弟默默盯着小江宗主空荡的身侧,目光沉凝。
阴云蔽日,风雨如晦,蓝忘机单手紧紧攥着一枚银铃,琥珀色的明眸里满是沉沉惶然。
蓝曦臣知道弟弟是担心云梦的魏公子。
【07】
但小江宗主找到了魏无羡后,蓝曦臣发现自家弟弟还是忧心忡忡,回来后眉头紧锁,冥思苦想,在姑苏好不容易保下来的珍本古籍中翻检不住。
但含光君连浮躁也是安静的,只在战争的间歇偶尔显露出一点,除了一母同胞的蓝曦臣,再没人注意到。
姑苏战场守到第二年才彻底安定,被磨砺出锋锐剑意的含光君行止间已有了决断,他同蓝曦臣说:“兄长,我要去江陵支援。”
【08】
时隔两年多,蓝曦臣与孟瑶重逢在河间待客的明亮厅堂,旧年的落魄公子复归高位,风姿绰约;昔日的孱弱少年金丹已结,身居要职。
孟瑶他长高了几寸,行动间少了弱态,脚下也稳当多了,他的目光与蓝曦臣一交而错,唇角微露一点笑意。
阵前缺人手,作为宗主副使的孟瑶包揽了日常的杂事,端茶送水,忙前忙后,看上去身份不显,但和聂明玦眼神数次交汇,言谈间适时提醒战情人事,一手安排人员战备,同上峰配合默契,明显深得器重。
蓝曦臣是为孟瑶高兴的,但还是提及金家于琅琊广纳贤才的消息,给已在康庄大道上的孟瑶,另指了一条路出来。
有旧年救命之谊作底,这个于浊世中挣扎立身的少年总让蓝曦臣下意识偏向挂怀——若孟瑶想要仙门世家取得一席之地,越走越高的路上,总绕不过兰陵金氏。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希望在兰陵金氏能取得一席之地,获得父亲的认可。”蓝曦臣同少年目光相交,神色郑重,“现在你已在明玦兄旗下有了立足之地和可供施展的天地,此望是否依旧?”
仙门世家终以血缘定尊卑,有些东西,除了在兰陵金氏,孟瑶再无他处可讨得。
但世人总自足为乐,多恐艰难路,蓝曦臣并不确定孟瑶是不是想要更多。
穿着聂家校服的少年,将目光落在胸前兽首纹上,静默半晌,答道:“……依旧。”
【09】
夜里云散出皎月,月光凄寒照人间。
蓝曦臣自临时住用的帐中走出,看见聂明玦兀自立在不远处,面上神情被营帐间烈烈篝火映得明明灭灭,看不分明,然而目光所至,分明是篝火边同小修士做交接的孟瑶。
少年的侧脸被火光打亮,眉宇间神色沉着恳切,被暖黄火光照着,本就明秀的五官更柔和一分。
聂明玦就这样默默看着他,身姿面色皆如常,然而短短的片刻之间,不知为何,蓝曦臣觉得他同自己的弟弟有几分相似。
他出声问询:“明玦兄?”
聂明玦收回目光,转头来看他,脸上竟有些怔忪。
“在想什么?”
“河间战事已定,孟瑶留在此,才华的确难得施展。”聂明玦提了孟瑶一句,又淡淡转过话题,说起清河战局,“我们下一步要去太行山,那里山势绵延,战事一直胶着,徐氏和陈氏抵挡艰难……”
【10】
蓝曦臣听说蓝忘机在江陵同云梦江氏的魏公子闹得不愉快,带人赶到江陵时,正见魏无羡和蓝忘机围着几具呆立的凶尸各站一边,一个说“事急从权,生者为大”,一个说“鬼道损身,绝非正途”,两人争执不下,几乎要动起手来。
蓝曦臣上前打圆场时,发现自家向来平静如死水的弟弟眼中怒焰烈烈,手指都微微发抖。
蓝曦臣示意小江宗主拉人,自己带蓝忘机离开争执现场,细细劝说,“魏公子虽行于鬼道,但其成正事,不失光明磊落。”他顿了一顿,又道:“忘机,人世复杂,大家各有苦衷,何必多做无谓之争?”
蓝忘机急道:“可那是魏婴!”
“自然是魏公子,那又如何?”蓝曦臣微微扬起眉梢,十分不解,“你若看重魏公子这位朋友,就更该尊重他的选择,勿随意置喙,误了情谊。”
蓝忘机默默别过脸去,静默良久,才低声自语道:“我不能看着他自毁。”
【11】
赤锋尊驰援琅琊,火气大得很,和温家修士对阵时格外凶残不说,面对金家修士也面色沉沉,分明战场大胜,却毫无喜悦,令众人静若寒蝉。
前来助阵的蓝曦臣承担了所有人的期待,笑得面如春风,心里却直打鼓,被聂明玦凶残的目光一扫,下意识想找外援,“明玦兄好大的火气?孟瑶呢?怎么不来浇熄你的火?”
不想聂明玦闻言火气更大,“不要提这个人!”
蓝曦臣一怔,随即细细询问,才知道聂明玦前些日子同孟瑶起了冲突——孟瑶在琅琊被上峰欺压,被夺了战功,一时间走了歪路,谋划害得那人性命,被聂明玦当场撞破,本答应了自行去请罪,而后又诈死逃跑,现下已经不知所踪。
蓝曦臣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明玦怒意满满,厉声道:“被我当场抓住,还有什么误会?”
蓝曦臣微一皱眉,指出疑点,“明玦兄说他在你眼下诈死脱身,但你修为高深,按理说……”
话停在这里,却见聂明玦默默别过脸,淡淡道:“一时不察,被他晃过了。”
他不愿意多说,蓝曦臣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思量片刻,细想前因后果,竟觉得逻辑通顺,难以为孟瑶辩白,只得徒然道:“听他的说法,他所杀之人,确实有错,但他确实不该下杀手。非常时期,倒也教人难以判定。不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聂明玦默了一瞬,继而猛地将长刀解下砸在桌上,厉声说:“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否则我一定拿他祭我的刀。”
——可你刀都没出鞘。
【12】
又过了小半年,蓝曦臣于一日晚间收到孟瑶的纸鹤传书,信中俱是来自岐山的情报,另有片语中沉沉悔过之意。蓝曦臣一边将信息抄录递送其他战场,一边思量是否同聂明玦谈及情报来源。
聂明玦性烈如火,同孟瑶前有深情厚谊,后来狼狈相见,徒增龃龉。蓝曦臣思来想去,终是怕聂明玦失控,只说是一位卧底的义士——无论聂明玦是无意间泄露孟瑶身份,还是不接受孟瑶的情报,都于战局无益。
后来蓝曦臣思量这一决定,不是不后悔,可哪怕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13】
岐山大胜,蓝曦臣前来接应孟瑶和聂明玦时,只见阔别已久的友人跌跌撞撞地逃,赤锋尊提着刀上气不接下气地追。
正觉茫然时,孟瑶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后躲闪,他持剑,轻易挡开聂明玦无力的刀锋。
那一刻他想,如此大胜当前,有什么龃龉,说清楚就好了——正如聂明玦听了真相,到底没有在对孟瑶在不夜天所作所为多做纠缠。
可是当蓝曦臣回身将软倒的人撑起来的时候,正撞见孟瑶的眼神,心里才隐约察觉到不妙。
——就像是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徒然破碎,落地成灰。
【14】
射日之战终究是赢了,可是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如双方死伤的修士,如无数离散的亲友,如被宿命推着,再难挽回的情谊。
大胜后,蓝曦臣只能面前约束蓝氏子弟不妄造杀孽,却拦不住杀红了眼的百家修士冲入岐山“屠尽温狗”,若非各家还有清醒之辈,不夜天城怕是连妇孺都难以保全。
战争留下的创伤总以更多的杀戮宣泄,除了时光之外,再难用他物帮助疮痍愈合。
但蓝曦臣没想到,哪怕是身负卧底名分,传送情报扭转无数战局的孟瑶,也难逃被亡者亲眷仇视的目光。
【15】
“很多人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天下大义,他人的死活并不值得自己为之拼命——直到鲜血流到身侧,尝到亲友离散的苦楚,才会奋起反抗——说到底,不过是报复,他们只是在仙门两派战争中报自己的仇,从来都同大义无关。‘同一阵营’的体会太模糊,拔剑相向时,哪里会记得。”
孟瑶说话时,语气漠然得好似隔岸观火,全然不在乎刚刚差点被灵剑夺了命去的是自己,平静的目光里悲悯微微,随手将绷带打了个结,低头和年轻的刺客对视,轻声说:“你从炎阳殿捡了一条命回来,为何不好好珍惜呢?”
“你明明能保住我哥哥的,只要你说一句他就不必死了。”小刺客竭力抬起头,面上凶残得像是要生生挣开捆仙索将人咬死,“你还折磨他,作践他,你和那些温狗打赌——”
“我没有办法!”孟瑶厉声道:“炎阳殿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我漏一点恻隐就要和你们一起死!是!我杀人如麻,死不足惜,那阵前又如何?若温家胜了又有谁能活?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射日之战里牺牲掉的何止是你们?!”
“温家胜了你能活,百家胜了你也能活,你踩着我们的尸骨活。”瘦弱的小刺客冷笑了一声,目光里剥皮噬骨一样的凶狠,“欲成大事?成的是谁的大事?!说得真轻巧啊——反正死的不是你!”
小刺客断断续续地边笑边骂,牙关磨得微微发响,而孟瑶就哑了一样地静静地听着,直到蓝曦臣将他强行拉开。
【16】
蓝曦臣温言宽慰不知多少句,孟瑶只是默默抚着绷带,桃花笑眼中水泽微滞,瞳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阿瑶,你终究是手刃温若寒的功臣。”蓝曦臣按在他的肩头轻拍,“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仙门不会苛责太多。”
从战场归来的死士微微扬起眉梢,轻软的笑意中仍带若有似无的嘲讽和肃杀,“不会吗?已经是第三个了——除了泽芜君和聂宗主,还有人问过我一声吗?”
青年的低笑轻而哑,无奈自嘲带了然,他说:“你们护不住我的。”
蓝曦臣扣在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正思衬着如何安慰和担保,身侧的青年脚下忽地一停,微微吸了一口气。
蓝曦臣顺着他的呆怔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无数蓝白两色的校服中,一袭绯红纱衣点缀其间,裙间袖角的枣红海棠花纹在风中晃得显眼——身着朱色家袍的少女提着食盒立在树下,如花明艳的面庞上间闪过一点急色,却还是端住了矜持,落落大方地向他们行了一礼。
孟瑶默了一息,无奈地轻叹一声,先开口招呼道,“秦姑娘。”
【17】
蓝曦臣其实不能明白大多数的执念,不能理解很多人的偏执,也不能理解大部分的苛责。
他偶尔会想这是因为事不关己,痛意未加身,所以难以体会。
但哪怕他就站在孟瑶身边,哪怕脚下被缚的小刺客还穿着蓝氏附属家族的家袍……
他还是觉得——既然一切情有可原,既然本心是好,既然努力过,那么哪怕终有是错,也不该苛责。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18】
能好好活的人大概并不包括温家人。
百家虽在岐山竭力克制,不想滥杀妇孺留人口舌,但终究对温氏积怨颇深,温情之事起后,再加上魏无羡张扬跋扈向来不得人心,舆论几近是一边倒地向着金家,要求江家交出温狗给个交代。
点金阁中,众人围着江澄。弱冠之年的紫衣青年捏着桌角微微发抖,强压着火气,谈及温宁与温情两人对江氏之恩。
蓝曦臣心下不忍——这一笔糊涂账,竟难说是谁该负责了——只沉吟道:“这位温情的大名我知晓几分,似乎没听说她参与过射日之征中任何一场凶案的。”
而他身侧的聂明玦道:“可她也没有阻拦过。”
蓝曦臣徒觉无力,“温情是温若寒的亲信之一,如何能阻拦?”
聂明玦冷声道:“既然在温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总不能妄想只在温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温氏覆灭了,就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
蓝曦臣知道,因家仇之故,聂明玦对温狗是最为痛恨,他又是完全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便不再言语,只是在争执结束后,看聂明玦火气消了,再随意谈起,“大哥,人受多方制肘,终究没有那样多的选择,你莫太苛责。”
“但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所做所为负责。”聂明玦说,“也要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负责。”
蓝曦臣微微一叹,见金光瑶笑着接下话茬岔开去,便不再多说。
可是他思衬几番,倒觉得自己倒也同温情无甚差别。
——人间是非难断,也不必断得那样清晰,大多数人只是随波逐流,求一个明哲保身。
——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宿命洪流的屠刀未曾抵至眼前罢了。
【19】
但蓝曦臣没想到,先挨了磋磨的却是自己从未犯过一点错的弟弟。
他在满地尸首的不夜天大殿上,看着灵力分明快耗至枯竭的蓝忘机一拐一瘸地追上魏婴,把人抓起来就带上避尘,一齐御剑离去。
他点了三十三位家族前辈,一同秘密御剑搜寻了两日,这才在夷陵境内找到两人的踪迹。
蓝曦臣看见魏婴呆呆地坐在洞内的一块石头上,而蓝忘机握着魏婴的手。他精疲力竭似地半跪下来,一边给魏婴输送灵力,一边喃喃念着“魏婴”同那人絮语,神情恳切,语气艰涩而低软。
——像是此生所思所望,皆在手上这一点游丝般的联系上。
此生此世,蓝曦臣再未曾见过弟弟有这般模样。
蓝曦臣拦住叔父和前辈们,快步走进山洞,正听见满身浸血的黑衣青年推开自己弟弟的手,口中冷淡道:“滚。”
蓝忘机唇角鲜血无声无息地流下,他面上神情依旧不甚浓烈,只露了一点支撑不住的痛意,再次运起一点灵力握住魏婴的手,又低声说了一句:
“你跟我回云深……”
魏婴呆滞的面上忽地露出了一分狰狞的恨意,抬手推开蓝忘机,嘶声道:“滚!”
蓝忘机被推得踉跄后仰,直跌靠在蓝曦臣怀里,身上铁锈味浓重,鲜血已透了满衣。
【20】
蓝启仁气得连剑都拿不稳了,上前来对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说:“忘机,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白衣染血的青年勉力站直了身体,琥珀色的眸光静谧,面上无喜无悲,“就是这样。”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蓝曦臣抢在叔父之前训斥,伸手去示意弟弟撑着他,“别管这些了,你跟先跟我回去疗伤!”
三十三位前辈无声地持剑合围上来,只是剑尖都直指着石头上半疯不疯的夷陵老祖。
而被众人谨慎打量的青年突然尖利地笑了一声,他无刀无剑,只攥着一根长笛,笛上红穗已浸血黏做一根。凶名响彻仙门的夷陵老祖仰起脸来,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挂在染血的惨败面庞上,显得格外狰狞。
蓝忘机退了一步,挡在了魏婴面前。
蓝曦臣沉声喊,“阿湛!”
蓝忘机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抽出剑来,面无表情地将避尘横在胸前。
他的身形因脱力微微松垮,但握在避尘上的手却非常稳。
【21】
蓝忘机回来时已是夜半子时,迎面见兄长着宗主家袍于山门前迎风而立,深色长眸微微抬起,目光落在弟弟归来的路上,神情复杂,但终究微一侧身,没有阻拦他进山门。
“兄长。”
“叔父和前辈们还在疗伤。”蓝曦臣沉声说,话里半是迷茫半是痛惜,“你想好如何说了吗?”
蓝忘机摇了摇头,面对着山门口的规训石,一掀袍角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身上的白色家袍已经被血色浸透了,干在身上,狼狈得很,可人跪得又直又稳,分明满身污秽,仍有清贵之意。
蓝氏双璧一站一跪,静默半晌,终是蓝曦臣长长一叹,又痛又恨,却终是心软。
“忘机。”他叹道:“魏公子已经铸成大错,你何苦错上加错?”
蓝忘机望着面前规训石上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沉默良久,终于艰涩道:“ 我无法断言魏婴所作所为,对错如何。”
月光似霜华清冷,又如莹白水色流泻满地,他说:“但无论对错,我愿意和他一起承担所有后果。”
他的声音轻而坚决。
【22】
“好,魏公子沦落至此,原因复杂——自身心性不定,所修鬼道扰灵台,世家逼迫——皆有之!”蓝曦臣怒极反笑,恨道:“那你呢?!你为一己私情,顶撞亲长,重伤前辈,放虎归山——你如何说?”
“我错了。”蓝忘机答得利落,字字如钧,“但人间是非难说,怎样都错,两错相权——”
蓝曦臣忽地上前一步,急声警告:“蓝湛!”
“——我只能这样选。”
鲜血透满衣的青年向着规训石伏身下拜,脊梁弓起,十足的认错姿态——却是宁顽不灵。
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的蓝启仁胸口剧烈地起伏一番,满含怒焰的双眼死死盯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最得意的弟子……终究只是吐出了一句:“你到底还是步了你父亲的后尘。”
蓝曦臣眉头一抽,继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