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未及 ...

  •   聂明玦对那个人有很多称呼——孟瑶、金光瑶、三弟、敛芳尊……
      唯独没有当面叫过的是“阿瑶”。
      ——那是他心上的一寸软,一点痛,一粒落不下的浮尘,一笔擦不掉的朱砂。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未曾出口言明。
      终究未及。

      【一】温软
      【01】
      赤锋尊和敛芳尊初遇在玄正十六年的河间战场。
      那年赤锋尊二十二岁,已经继任聂氏宗主六年,率领修士护清河,屠温狗,斩了温若寒长子温旭的首级,一时间名声大燥,人人敬若战神。
      那年敛芳尊十六岁,未曾认祖归宗,还随母姓,修炼不久,金丹未结,丹田中只一点稀薄的灵气,堪堪将他与凡人区分开来。
      那日午间,聂明玦信步上山,见少年从林中悠悠从林中提水转出来,在山洞边驻足一阵,又悠悠地转了回去。
      那时他在少年背后,看着可称“孩子”的小小身影蹲在地上,就着清水吃干粮,大概因太过疲累,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就要扑到地上去。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孟瑶?”

      【02】
      聂明玦和孟瑶之间纠葛不少,在琅琊一别后到炎阳殿重逢前,聂明玦带兵,每到一地,总要寻孟瑶一番。
      嘴上说要拿他祭刀,但因一直寻不到正主,聂明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痛下杀手。
      只是偶尔的午夜梦回,聂明玦想起那个表面纯善内里□□的旧年副使,回忆两人在琅琊的图穷匕见的场面,深恶痛绝只余,心底也泛起一丝模糊的痛意。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会想,是不是当年逼人太过,才让结局那样收拾不住。
      纵然那人走歪了路,也……不是不能拉回来的。
      至少,初遇时是否有过算计的那一句,大抵是不该问的。

      【03】
      聂明玦想来自遇到孟瑶之后,便总是在听墙角——或者只是因为此前修士们窃窃私语的内容中无甚要紧的,所以他听了也不记得。
      “你们聂家那个小副使,别看人不大,修为也就那样,做事倒麻利,什么都会。”
      “孟瑶啊?他做事自然是得力的,不然凭他的出身和修为,也坐不到这个副使的位置上来。”
      “可要我说,你们宗主也真是什么人都敢收,也不怕金宗主那边不舒服……”
      “战时缺人嘛,孟瑶那小子,该会的都会,不该会的也会,若没有他,如今都不知那群女人该怎么管才好……”
      “啧,他是个从娼门出来的,料理那些腌臜事,自然是得心应手……”
      话音未落,聂明玦终于出手,一记刀风劈了过去,把两个修士吓得直跪在地上,徐家修士还反应不及时,聂家修士已经口称饶命,求他宽恕了。
      涉及别家修士,聂明玦也思量了一瞬,还没等想好如何处置,便有一名本家修士上前禀报:“宗主,平民处出事了。”

      【04】
      安阳是临漳徐氏的管辖范围,却在边缘地界——平常不曾过问的地方,到了战时却成了要紧的防线。徐家挡不住温氏,向清河求援。
      聂明玦所率修士作战悍勇,几日间便扭转了局势。而孟瑶跟着聂明玦,照旧负责处理打扫战场安抚平民一类的善后工作。
      昨日战场胜了,全军欢腾,安歇得早。只孟瑶带着几个年轻的修士在平民处理事,一夜未归。聂明玦问起来时,旁人只道是听说百姓中有一些女子被温狗奸污,而此地无医修,只有孟瑶于此事懂得多些,治伤开药,连带着安抚平民的情绪,忙碌不堪。
      宗主主战,副使在后方,两人几天不见,聂明玦再看到孟瑶的时候,少年正跪坐在一面血淋淋的墙边,怀里抱着个头顶血流不止的女人,百姓们围着他哭天抢地,不远处的修士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活像一出戏台上才有的痴女子负心汉的恩怨。
      “宗主!宗主!”一直在孟瑶手下帮忙的小修士挤开人群扑到聂明玦面前,“那个女子遭人奸污自己想不开撞死了,不关副使的事!这些百姓不信,还非说是邪祟作乱,说是我们打仗引来的,非要我们去管……宗主!”
      聂明玦拨开人群进入内圈,他身形高大,十分威严,一直吵吵嚷嚷的百姓顿时鸦雀无声,一张张满是菜色的脸上写满了哀求。
      屋子里躺着不少半死不活的女子,浓重的药味混血腥,还夹杂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气味。聂明玦踏过尸山血海,可见了这场面还是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孟瑶。”
      孟瑶一直垂着眼睛听百姓说话,目光落在已经断气的女人的头顶,溅了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像是被吓懵了,听到聂明玦叫他,只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顿了几息,他才轻声说:“人是自己撞的……但这里好像是真的有邪祟。”

      【05】
      孟瑶脸上的血太多,被聂明玦拿着帕子擦也只擦得更花一分。小副使由着宗主乱擦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用力将人推开,直接将脸埋在水盆中,洗出一盆浅红色来,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只余摩擦出的薄红一片,连鬓角都水淋淋的。
      聂明玦让人换了盆水,“手上还有些。”
      两人相处久了,孟瑶得他一点好也不再像初时那般受宠若惊,现下神情倦怠,只道了声谢,把双手放在水中搅出一片淡红,他垂着眼睛,纤长睫羽上挂着细小水珠,颤一颤便抖落了,不知在想什么。
      聂明玦吩咐好了除祟的事,见小副使这样,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安慰来:“这不怪你”。
      孟瑶“嗯”了一声,口中恭敬道:“谢宗主关怀。”
      “孟瑶。”聂明玦又重复了一遍,“这怪不得你,别往心里去。”
      孟瑶听出他的语气带了慎重,也抬头认真回道:“属下明白的——死人我见得多了,真想去死的,都拉不住。”
      少年面上潮湿一片,神情中无甚哀色,只余疲惫厌倦,大概是这几天忙得心力交瘁,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他眼皮渐渐垂下,闭阖,长睫护在眼周,已然没了声息。

      【06】
      在聂明玦身边做副使的时候,孟瑶还很小。
      身量不高,修为低微,话音里带了点少年未长成的稚气,掩饰心思也不像后来做敛芳尊时那样圆融。
      聂明玦毕竟大了他许多岁,纵然孟瑶心思深沉,心事藏得住,却难以时时藏得好。
      在安阳时,孟瑶面上还是惯常的微微笑意,只眼帘微微垂下,不似往常仰着脸看他的乖巧模样。
      聂明玦趁着大捷短憩,带着他上山看西方战场的地形。
      少年被满山阴气掀下剑来,被他圈在身侧,目光放得悠远,声音里渐渐带了真心的笑意。

      【07】
      “你心里可好受些了?”
      孟瑶笑意一敛,清秀俊俏的面上露出了几分窘迫,“我没……”
      聂明玦直接问道,“为何不快?”
      孟瑶面上僵了僵,纤长的睫羽低垂,默了几息,才低低道:“还是那些事——到哪里都样。”
      大概是因为少时缺衣少穿,声腔早该低沉下来的年纪,少年的话音还褪不去些许孩子般的稚软,哪怕语气平静也让人怜惜,“属下出身微贱,宗主提拔我——宗主自然是任人唯贤,光明磊落,但总有人说闲话,不听……想不听也听得见。”
      聂明玦扣在他肩头的手掌紧了紧,“你听见了可以跟我说。”
      “有宗主关怀,属下感激不尽。”孟瑶说,“但世道如此,只怪属下道心不坚,尚做不到充耳不闻。”
      “不错,世道多艰,依赖外人终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重在坚守本心。”聂明玦赞赏道,“你足够出色,旁人胡言,不必多作理会”
      得了他一句夸,孟瑶愣了愣,眉眼微弯,露出点喜色,“谢宗主。”
      山风呼啸,夹杂阴气,聂明玦一边带着孟瑶御剑而下,一边说,“你站稳些,小心脚下。”
      袖口一沉,力道却不重,像是怕给他添麻烦似的小心翼翼。
      “宗主……”少年在他身后轻声说话,“我——”
      他的话音几近被风声盖过,要聂明玦集中精力去捕捉才可听得。
      “愿同尘与灰。”

      【08】
      聂明玦猛地回头,见孟瑶面上一派真挚慎重,被他一看,又露出几分惊慌。
      “就、就是,属下想同您一道,为您鞍前马后——屠尽温氏,还四海太平。”
      似乎察觉到这话里有些将自己和聂明玦抬至相似地位的意思,孟瑶在聂明玦惊疑不定的目光里缩了一缩,“属下逾越了。”
      “无碍,你这样想很好。”聂明玦拍拍他的肩膀安抚,心下犹豫了几息,还是直说了,“但以后不要用这句诗。”
      孟瑶垂下眼睛,只懵懵地点头,不敢多问一句。
      聂明玦整个人都僵硬,强撑着多解释道:“那是句情诗,你不要这样用。”顿了一顿,又挤出一句,“对我便罢了,但你对旁人说话用典,想清楚了再开口。”
      “……是。”

      【09】
      孟瑶聪明懂事,凡事不用人教导第二遍,此后便再也没有这样说过。
      可聂明玦希望他说第二次。
      希望他明了所有的暗示和隐语,再说一次。
      ——那是赤锋尊光明磊落的一生中,唯一的一点贪婪和卑劣。

      【二】隐痛
      【01】
      蓝曦臣推开房门,只见夜空中清朗无云,月上中天,满地皎白霜华里,高大的修士着一袭威严玄色家袍,静立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聂明玦问:“孟瑶在里面?”
      “他在。”蓝曦臣心知他仍放不下炎阳殿中事,忙低声道,“但阿瑶已经睡下了,明玦兄若有事问他,不若明日再说。”
      “他入睡不快。”聂明玦一动不动,语气中微带一点怀疑,“刚刚屋子里还有人声。”
      言下之意,孟瑶没睡着,他还是要进去问话。
      蓝曦臣急忙按住聂明玦正欲抬起的手腕,急急阻止道:“明玦兄不可,他刚刚神志不清,迷蒙着闹了一番,现下堪堪入睡,若再叫醒他,怕是这一夜都不能合眼了。”顿一顿,又续道:“他自岐山归来,就忙着帮我做善后之事,战场事多,我也没注意他身体竟亏成这样——大抵是离开不夜天骤然放松,旧伤暗疾一同发作,连同心境也不稳,这几日夜里多有梦魇,反反复复不见好,今日索性点了安神香让他睡过去。”
      两人相距很近,蓝曦臣修为高深,耳聪目明,见聂明玦严肃冷厉的面上一动,知他念及前情往事,趁机为两人说和道:“明玦兄,阿瑶身在岐山,虽杀了人,但实属无奈之举,他心中也是懊悔难过……”
      “他心中如何,暂且不论。”聂明玦反问,“即便情有可原,难道就不分对错了吗?”
      他微微抬高一点声音,虽不至于吵人,但落在寂静的夜里,仍掷地有声。
      “明玦兄心胸坦荡,是非分明,涣甚敬之。然人间太多事,并不都是非黑即白的。”蓝曦臣长叹一声,“若无他忍辱负重,孤身赴险,如今战况如何,恐未可知。他身不由己犯下杀孽——但三年来他送出的情报,不知救了多少修士和百姓的性命,明玦兄为何就不能谅解一二?”
      他抬手止住聂明玦的言语,继续说:“杀温若寒当日,你追着他一阵砍杀,怕是真的吓到了他,彼时看不出异样,但近日他在梦魇时反反复复地念叨……”
      蓝曦臣和聂明玦少年相识,自然知道要对付这位,提恩提仇俱是良策,奈何孟瑶与聂明玦之间,琅琊时旧恩负尽,炎阳殿上又结新仇,如今孟瑶在聂明玦心里,怕是功过堪堪相抵,恩义不复,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好提一提孟瑶的弱质之身,希望聂明玦心软一分。
      不想效果竟比蓝曦臣想的要好得多。
      “我当时以为他是真的投奔了温家。”聂明玦话音软了一分,带了几分辩白之意,“但我也没有想真的杀他,只是盛怒之下,言行过激。”
      蓝曦臣闻言,面上倏地一喜,“明玦兄这样说,可是能体谅阿瑶了?”
      聂明玦又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句:“还有管教的余地。”

      【02】
      其实聂明玦也并不是想来兴师问罪——岐山一别,孟瑶日日跟在蓝曦臣身后,实在没什么错可犯到他面前。
      但要说再没相见,却也不对——其实今天才刚见过,孟瑶抱着一摞文书往蓝曦臣处走,眼下青黑,脚步虚浮,大概是神思不属,离聂明玦只两步远时才发觉,眼神一定便下意识地躲,勉强站稳了,小声吐出句“见过赤锋尊”来。
      ……简直可气。
      当年在河间,孟瑶也不是不怕他的——言行妥帖,事事出色的小少年,在他面前总有些紧张,被夸奖时犹甚,常作弯翘的淡红薄唇都紧紧抿成一条线。
      却不像现在这样怕。
      那时候孟瑶终究是他身边人,再伶俐也非完人,办砸了事也偶有,开始时一边缩着脖子道歉一边垂着眼睛听数落;后来还偶尔露出点孩气来,轻声说自己不会,或是去问人,或是等着他教导;再后来相处久了,冷了痛了也敢表露出来,他发怒时还敢拉一拉他的衣袖,清秀的眉目温软地舒展开来,笑得很乖。
      却都只是当年。

      【03】
      室内一片漆黑,安神香的气味浓郁地熏了满室,聂明玦凝神望去,只见内室床上,一个身影蜷成一团,微微发颤。
      聂明玦凑近几步,坐在孟瑶床头,见他整个人被裹在被子里,睡得极不安稳,双唇微微动。
      他低下头侧耳去听。
      “杀……”
      也不知梦到了要杀谁。
      床上人又蜷得紧了些,吐出一个发颤的气音,“刀……”

      【04】
      聂明玦将腰间霸下解下,放在桌上,回身时见孟瑶仍蜷着发抖,小小面颊埋在被面里,压得呓语模糊。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力道:“我说了不杀你,就是真的不杀你。”
      未得回应,蜷缩着的人还是紧紧缩成一团,抖得愈发厉害,忽地实实在在地发出了一声呜咽,手脚都微微扑腾起来。
      聂明玦低低叹一口气,认命似的,掰开孟瑶紧攥被角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相贴,为他输送灵力,试图破除梦魇,保灵台清净。
      孟瑶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被他握着,只好伸展开来,指尖触及聂明玦胸前,划拉了两下,突然用力挣开聂明玦的钳制,单手压在他胸口,哆哆嗦嗦地摩挲着。
      聂明玦被这变故一惊,还未来得及阻止,孟瑶手上已经下了力气又拉又攥,聂明玦疑心他又行诡计,将他的手拉开,沉声问:“做什么?”
      孟瑶没答话,另一只手也摸上来,紧接着借力起身,直直撞进了聂明玦怀里,柔软的面颊压得聂明玦心口发麻,刚想把他拉开,却听孟瑶喉间又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
      呼吸急促,内府灵力紊乱,是真的在梦魇中。
      聂明玦手上动作一停,由着孟瑶整个人钻进他怀里,脸颊埋在胸口,胡乱而用力地蹭。
      孟瑶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愈发急促的呼吸中,他只觉怀中温软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摩擦顶蹭,湿热的液体透了几层衣料,在他胸前潮了一片。
      他终于听清了孟瑶在念叨什么。
      ——“宗主……”

      【05】
      聂明玦半晌才从僵直的状态中走脱,几近浑浑噩噩地抬起了手,把渐渐从胸口滑落的人抱起来,双手在单薄的背部交叠,扣紧,将人缓缓圈在怀里。
      实在是太瘦,抱着真硌手。
      在河间两年养出来的那一点肉,大概在琅琊时就已经清减下去了。

      【06】
      琅琊重逢时,孟瑶已经很瘦了,下颌尖俏,身形单薄,明明已经十九岁了,看起来却比离开十八岁河间时还要小。
      彼时他在金家受了委屈,处心积虑地做出了残害同门的事来,做完了还跪在地上哭自己的无辜,聂明玦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将他骂了一顿,斥他去请罪。
      当时半大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从聂明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瘦伶伶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巴掌大的脸上满是凄惶,更显得一脸惨白无人色。他从没犯过这样的大错,也从未哭得这样可怜,从地上站起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晃了两下就是要倒的样子。
      聂明玦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一软,想着孟瑶终究在这里遭了不公,请罪之后,还是要把他带回身边管教,错便错,好生教回来就罢了。
      ——是非不容混淆……可人心都是偏的。

      【07】
      然而下一刻,孟瑶低声说,“还是不行。”话音飘忽而凄凉。
      聂明玦猛地回头,见他手持长剑对着自己的小腹,仰起脸同他对视,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聂明玦伸手去拦他,却没想到他剑尖对着自己,却意在偷袭。
      阴冷的灵流锁住聂明玦的丹田,只见单薄的少年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后退,聂明玦保持着刚才救助他时的姿势,默默地与他对视。
      少年淡色的唇动了一动,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就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聂明玦与孟瑶,两年多同袍相交,竟从未认清楚。
      可后来三年里,他想起孟瑶时,在被时光封缄的怒火余烬中,还剩一寸痛意。
      ——是那个少年转身前,惨白的面上,虚弱又凄绝的神情。

      【08】
      孟瑶整个人都埋在聂明玦怀里,胡闹了半晌,呼吸终于渐渐绵长。
      攥在胸前的手指无声滑落,垂坠贴在他身侧。
      聂明玦想把他放回床上去,手松开一点,孟瑶便微微后仰,挂在他臂弯里,就着淡淡月光,聂明玦才见他清隽的脸上,已经被自己胸前家纹的绣线刮擦出了红痕。
      他已经不是少年了,哪怕安安稳稳地睡着,面上也是风霜色,完全长开的五官俊秀清朗,不似当年那样线条圆润带稚气。
      但身量还和离开河间时一样,只是瘦了一些。

      【09】
      他眉眼依旧和旧年一样柔顺清秀,在月光里,似未染上半点血色的干净无辜。
      但这都是假的,都是温顺的皮子,掩藏内里尖锐而诡秘的爪牙。
      然而聂明玦看着这张脸,眼中里却凝不出恨意,只余一点犹犹豫豫的痛惜。

      【10】
      有些人,你以为他纯良乖巧,他就在你面前能杀人不眨眼;你以为他卑鄙阴毒,他又能摇身一变,忍辱负重。
      聂明玦一生光明磊落,是非对错不容混淆,只遇见了一个孟瑶,复杂至极,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并不复杂,只是因为那是孟瑶。
      所以撂不开手。

      【11】
      孱弱如少年的人又微微蹙起眉头,在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中,抬手摸上被他泪水打湿的玄色衣衫,细瘦的手指攥着金纹不放。
      聂明玦看着这只手,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三】落尘
      【01】
      聂明玦和蓝曦臣一同行在去绽园的路上。
      “大哥愿意同我一起来寻阿瑶,想来还是挂念他的。”蓝曦臣边走边道,“等见了面,大哥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徒惹他伤心难过。”
      “他搬弄是非,助纣为虐,倒总被你护着。”聂明玦说,“你倒是叫他别做那些事,惹我生气。”
      蓝曦臣无奈一叹,“大哥光明磊落,眼里不揉沙子。”
      “但人人处境不同,行事也多有无奈掣肘。阿瑶在金家过得艰难,只能听金宗主命令行事。且阿瑶做的不过是些逢迎圆场的杂事,虽然算不得光彩,却也不必太过苛责。”蓝曦臣看路上草木都没有好好修剪,落叶满地,又叹,“阿瑶住得偏僻,这段路愈发的……唉,不知绽园如何了。”
      聂明玦眉头一抽,还是说:“他自求的。”
      蓝曦臣没反驳,只是劝,“大哥对怀桑,尚且能容忍些,为何对阿瑶就……”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聂明玦下的定论很冷硬,顿了顿,又说,“怀桑在我眼前,尚且能看住,孟……三弟心性不坚,又远在金鳞台,若不时时提点,都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绽园就在不远处,门口只一个闲闲的小厮,在奢华重享乐的金麟台,算得上冷清了。
      蓝曦臣说:“阿瑶哪有大哥你想的那样……这几日不见影子,估计是在做瞭望台的提案。”
      聂明玦眉头微蹙,露出几分疑惑之色来。

      【02】
      深秋时节,一入绽园,只见窗棂处覆着一层白霜,屋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溅开一片水花。
      哪怕生活粗糙如聂明玦,也意识到这地方有些过于潮冷了。
      蓝曦臣推开门,温和地叫了声“阿瑶”,见墙上巨大的图纸,又问,“瞭望台?”。
      身披单衣的金光瑶回身相望,桃花样的眼睛弯一弯,笑道:“二哥说的正是。”
      他这一眼望过来,看到聂明玦,突然低下头只向地上看,聂明玦只能看到他鸦色的发顶点了一点,听他轻声招呼:“大哥也来了。”

      【03】
      聂明玦知道自己未必能长寿,毕竟聂家人的宿命,就是与刀灵缠斗一生。
      他并不恐惧,怀一点奢望能活得长久,却也心知不可能,只竭力将该能做的的都处理得当。
      聂家宗务要安排好,清河一地的邪祟尤其不可轻忽,教养怀桑当少宗是要紧事,还要扶着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还有……金光瑶。

      【04】
      金光瑶。
      这个名字说出来很陌生,未出口时愣一愣,念出声时下意识用力,听着总有点生气的意思。
      被叫的人就瑟缩着肩膀,下意识退半步,再抬起头,做出个分明害怕却强撑出和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叫“大哥”。
      纵然称呼得这样亲近,却还不如当年叫“聂宗主”时讨喜。

      【05】
      那人终于不再像当年那样,同他说话时会扬起脸来腼腆地笑,桃花眸里泛着澄澈的水泽,薄红唇角弯作月牙,眼底满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金光瑶在他面前,还是仰着头,眉目和顺,浅笑淡淡,眉心朱砂一点,清贵得不容玷污,眼里也却浑浊得让他再也看不明白。
      他看着金光瑶做那些迎来送往的琐碎事,和薛洋之流密切来往。
      他看着金光瑶撑着一张笑面辗转各处,舌灿莲花地把众人从要紧的话题上引开。
      他看着金光瑶着一身金星雪浪袍面对世家,笑盈盈的应对明枪暗箭,再回敬一番。
      身在仙门世家多年,身为一宗之主,聂明玦细细想来,也知金光瑶行事虽算不得高洁,但总做的圆融漂亮,尚踩不到底线去。
      每每这样思量过了,他也想听蓝曦臣的话,下次克制一番,然而也不知为何,平常见了只不过扭头忽略的事,让金光瑶做出来,总像是恶贯满盈的征兆。
      于是下一次、再下一次,他见了金光瑶,还是忍不住发怒。

      【06】
      他总是骂金光瑶。
      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吹毛求疵。愤怒中藏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仿佛这人一步走错了,便是万丈深渊。
      他一句一句地骂,那人就一声一声地应,仿佛除了这样的对话,就再没什么别的好说。
      连瞭望台的事,都只愿意同曦臣说。
      就好像昔年两人在河间肝胆相照的岁月,曾在起风时被攥紧的袖口……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07】
      聂明玦知道蓝曦臣大概也暗暗后悔当年提出三尊结义。
      在结拜礼上,他说出“千夫所指,五马分尸”时,蓝曦臣目光扫过来,隐约透了一点懊悔和责备——却没看见金光瑶在一旁微微弯起的眼睛。
      这一句暗语,未曾和二弟言明,聂明玦心知自己大抵存了些置气的心思,可笑又幼稚——旧年孟瑶在他面前为泽芜君保密,如今在蓝曦臣面前为他保密,才算两相扯平。
      本以为这算得上是两人言归于好的征兆,谁知在后来的年岁里还是渐行渐远,任由蓝曦臣如何居中调和,终究两相难容。
      本就不是一路人,合该相忘于江湖。
      却偏偏不愿意松开手。
      像是心尖上沾着一粒落尘,不痛不痒,多重牵挂。
      不知怎么办才好。

      【08】
      世人皆说赤锋尊待敛芳尊严苛,多加逼迫,却不知结义之后那漫长的六年里,愈发无力的,却是聂明玦自己。
      “孟瑶,”他醉意上涌,问出的话终究归于温软,几近呢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而他口中的孟瑶半跪在地,就着这个近乎伏在他膝头的姿态,微微抬着头,眉目舒展,轻轻地笑了起来。
      金光瑶一直这样仰着脸看他,表现出乖顺和善的模样,而今却少有的,虔诚又郑重:
      他说:“我会解决好的,大哥放心。”
      他每次都说得这样认真,偏偏每次都屡教不改,然而直到这一次聂明玦心底里才生出某种隐约的不详,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当年孟瑶离开河间,同他告别时,长辑至地的那一幕。

      【09】
      不久后,聂明玦便和金光瑶爆发了结义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金光瑶第一次错得这样离谱,包庇恶事做得这样明显,终于踩到了他的底线。
      起因是薛洋,话题却不知为何偏离得彻底。
      故交相见,也怕旧事重提,何况是多年积怨重重的结义兄弟。

      【10】
      争吵中,金光瑶像是终于忍不住愤懑,连声音都微微发抖,嘶声道:“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你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杀了几个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他怒极反笑,“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无数,可我从不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绝不为了往上爬而杀人!”
      ——而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又是个什么样子?
      “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金光瑶语气轻慢,诘问得不急不缓,“您是不是想说,你所杀者都是罪有应得?”
      ——不对。
      金光瑶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语速加快,咄咄逼人道:“那么请问,您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罪有应得?您的标准就一定是正确的吗?若我杀一人活百人,这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
      聂明玦隐约觉得某些东西在偏离,这是金光瑶惯用的手段,以言语周旋,避开最要紧的事,将人绕到别处去。
      金光瑶仍在狡辩:“欲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聂明玦终于寻回一丝清明,想起在不夜天城外的旧事,那时候让他拔刀的,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杀人”二字……他隐约抓住了这一点,厉声反问:“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而在他面前,金光瑶那张写满了愤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熟悉的模样,是他最怕的真相。
      “是。”金光瑶昂着头,神情中三分骄傲,三分坦然,三分隐隐的疯狂,“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11】
      聂明玦不知道发泄的人到底是他还是金光瑶,也不知道两人关于薛洋的争执是从哪句话开始变质,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忍住怒气对他动手。
      他只知道金光瑶滚落五十长阶,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平静到漠然。
      聂明玦见过他哭,见过他怕,见过他装傻充愣,卖乖讨饶。
      ——却都不似那一刻所见,令人心悸到冷颤。
      他只觉内府灵流乱窜,刹那间的惊惧在心头掠过,回过神来时已然长刀出鞘。
      而远处的金光瑶微微弯起唇角,眉目舒展,笑意微微。
      他说:“多谢大哥教诲。”

      【四】朱砂
      【01】
      聂明玦和金光瑶一贯不和,六年来争执常有,却从没担心过会绝交。
      但那次将金光瑶踢下金麟台,两人隔着五十级染血的长阶对视时,聂明玦第一次意识到,金光瑶怕是不会再到他面前来了。
      连一直在不净世逗鸟的聂怀桑听了这段,都忧心忡忡地准备去姑苏学清心音。
      聂怀桑抱着他花里胡哨的琴,琴上纹饰和腰间折扇正好相配,对聂明玦振振有词道:“大哥这样让三哥没脸,三哥肯定不会来给大哥弹琴了。还是我去曦臣哥那里学曲子回来,免得大哥你等不到三哥,就走火入魔了。”
      聂明玦皱皱眉,把他踢了出去。

      【02】
      金光瑶这个人,总是出人意料。
      被聂明玦踢下金麟台的第三天,金光瑶又走进了不净世,恭恭敬敬地等着聂明玦指导怀桑练刀,还是那一副低眉顺眼,笑意微微的模样。
      屡教不改,油盐不进。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三天没听琴使得刀灵异动,还是纯粹看金光瑶那副样子生气,聂明玦心头像是点燃了一把火,而聂怀桑又扔了刀,飘飘然地凑到金光瑶旁边胡闹。
      两个混账弟弟站在一处,聂明玦简直怒火冲心,几句口角,就把怀桑的收集的字画古玩烧了个精光。
      想他聂明玦出身世家,修为高深,杀温狗,降刀灵,兴聂氏——做什么都水到渠成,只到这两个弟弟这里,总适得其反。
      不上进的怎么管教都懒散懈怠,不学好的怎么骂都屡教不改。
      一个两个,都绑起来天天打一顿才好。

      【03】
      聂怀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收藏都烧成了一堆“破烂”,气急败坏地把刀扔开了,金光瑶安抚不及,反倒被推了个踉跄,还要去追,却被聂明玦冷冷地叫住。
      他恭敬道:“大哥。”
      聂明玦看着怀桑哭着跑远,心下本还微一点自责,然而看着金光瑶那副模样,心头又是火起,“你还敢来。”
      金光瑶垂着眼睛,一副可怜相,小声说:“来认错。”
      “你会知错?”聂明玦一看他这幅模样便生气,“你今天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大哥忘了吗?”金光瑶仰起脸来,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个身量,一仰头依稀还是少年模样,“今日——是弹琴的日子。”
      聂明玦被他这模样一晃,回过神来时,语气更冷一筹,“你用不着讨好我,薛洋的事没得商量。
      “我并非是在讨好大哥。”金光瑶见他不喜,终于不再笑,唇角微微下撇,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一点委屈来,“况且既然没用,大哥又何须忌惮我讨好?”
      这是在用激将法了。
      聂明玦冷哼一声。
      金光瑶半点不怕,反而微微叹了口气,“大哥,你近来对怀桑越逼越紧,是不是刀灵……”他垂下眼睛,睫羽微微颤动,似承受不住话里的意味,“怀桑到现在还不知道刀灵的事吗?”
      聂明玦明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却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不必这么早告诉他。”
      怀桑知道刀灵,常常拿“走火入魔”说事,还以此为借口不练刀,却不知道刀灵之难,对兄长而言,已然岌岌可危。
      聂明玦犹豫多时,终究觉得同幼弟多说无益,自己又不是立时就死,说得太早,反倒扰了怀桑的好日子。
      金光瑶看他面带忧色,见机道:“怀桑是被宠惯了,可他不能一辈子做闲散清河二公子的——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大哥你是为他好的……”说着,他微微漾开一点温柔的笑意来,“就像我后来知道,大哥是为我好一样。”
      他话说得那样软,像是全然忘记了几日前的狼狈场面,话里脸上满是真诚,由不得人不信。
      “你当真知道——就提薛洋头来见。”
      聂明玦不信金光瑶能自己想明白,拿薛洋来激他,也不过是想警告他此事无回转余地。
      “好!”不想金光瑶答应得痛快,语气笃定从容,“只要大哥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两个月内,我亲自提薛洋头来见!”
      聂明玦声音一沉,“如果没有办到?”
      金光瑶丝毫不惧,朗声说:“如果没有办到,任凭大哥处置。”
      “好,那就以两个月后清河聂氏清谈会为最后期限。”聂明玦顿了一顿,捏了捏鼻梁,合眼掩住疲色,“金光瑶,你不要再让我失望。”
      他自觉说起“金光瑶”三字时收了重音,然而面前的人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肩,继而郑重道:“一定。”
      聂明玦看着这个人——八面玲珑,舌若莲花,生来的戏子本事——不该信,不能信。
      但他还是想再信最后一次。
      ——第无数个最后一次。

      【04】
      两人再次到琴室,之前因为怀桑以为金光瑶不会再来了,以后自己学了清心音来弹,便照着自己的喜好摆放了几架屏风,而今来不及撤换。
      金光瑶顺势坐在琴案前,隔着一张山水绣面屏风,对聂明玦道:“大哥,坐吧,该听琴了。”
      他隐在屏风后,聂明玦只能看到身影动作,不见那张假笑的脸,倒舒心得多。
      不想坐下时,却见另一面屏风后,聂怀桑正趴在那张花里胡哨的琴上,一双眼睛红肿难看,被兄长发现了,便气鼓鼓地别过头去,一句话都不说。
      倒还和小时候一样,闹着脾气时还心软,只坚守着“不和你说话”的铁律。
      聂明玦心下一叹,不知说什么好,而对面金光瑶已经开始弹清心音了。
      琴曲泠泠抚刀灵,隔着屏风只见金光瑶抚琴的姿态,身量还似旧年瘦弱单薄,而身侧幼弟趴在桌上,以手指微微打着节拍记调子。
      白驹过隙,岁月辗转,但终究未曾错过太多,尚来得及。
      心绪悄然平静下来,聂明玦闭上眼睛,一边调息一边思索这几日的事,待得终于理清些东西,琴曲已转下一节,音中灵气渐弱,见屏风后人影晃了一晃,他下意识念了一声:“孟瑶。”
      他自觉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
      然而琴声戛然而止,下一瞬,只听重物坠地之声,屏风后已不见人影。

      【05】
      聂明玦起身,运灵将屏风扯开,只见熟悉的黑帽随着掌风一同滚开,他闪身过去,双手一捞,直接将俯卧在地的金光瑶拦腰抱了起来。“阿瑶?”
      怀中人呼吸紊乱,绵软地挂在他臂弯间,昏迷之中未能应声,失去了乌帽的遮掩,额间一小片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微微泛出点新鲜的血色,合着惨无人色的面容,一时间竟有奄奄垂绝的模样。
      这一眼几乎惊去了聂明玦的呼吸,从下身泛起一片寒凉冻住了的所有动作与思绪,直至听得怀桑带着颤意的一声“大哥”,他才猛地回神。
      双手不自觉地将仍有呼吸的人紧了紧,俊秀的面容压在自己胸口,口鼻吐息尚且温热。
      聂怀桑站在被屏风砸出的满地狼藉边,手中拿着金光瑶的帽子,呆怔怔的眸中忽地沉出几丝复杂的情绪,又叫了站直不动的聂明玦一声,“大哥?!”
      “我带他去卧间。”聂明玦匆匆吩咐道,“你叫医师来。”

      【06】
      聂明玦单手压在金光瑶肩头,以灵力缓缓探入,在经脉中游走一圈,梳理内府中紊乱的灵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金光瑶的额头看,额角结痂处还有点点乌青,相似的颜色也在眼底——那天金麟台闹过一场,这人施施然地回绽园去了,背地里不知道积了多少伤,又有几个日夜未眠。
      金光瑶是不易留疤的体质。还叫孟瑶的时候,他不戴帽子,倒是常常带伤,但少年模样乖巧伶俐,实在讨喜,连军医也偏袒,回回治伤还不忘给他擦些祛疤的药膏。在河间两年,多少次从生死一线间滚过来,离开的时候,身上的痕迹却未曾留多少。
      后来聂明玦荐他去琅琊,他行一礼,长辑至地,背着行囊去了金家。
      然后再也没回来。
      而今金光瑶身上伤痕累累,内府经脉淤塞,都是他不知道的伤痛,不知在何处何时挨了,不知能否和以前一样能褪去。
      ——而有一道来自他。
      ——每一道都来自他。

      【07】
      聂明玦撩开金光瑶汗湿的额发,额头依旧是白皙光滑的,除去那块痂,只有几处淡得近乎与肌肤同色的疤痕,再等些时日,大抵便渐渐消去。
      人心却不会如此。
      聂明玦终于承认,他和孟瑶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太远。
      肝胆相照的年月已逝,相隔整整十年至苦磋磨。
      琅琊时的争执与偷袭、炎阳殿上的讥嘲和错杀、岐山后收不回的一刀、经年的呵骂与躲避……以及金麟台上那一踢。
      在金光瑶心里,他大概总是做着无可奈何的小恶,遭受着结义兄长的无妄之灾,他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总在“翻旧账”,总在揪着一点“欲成大事不可避免的牺牲”不放,问得歇斯底里,积压了多年的愤懑和怨怼——还带一点惶惶然的不知所措。
      就像是很多年前,年幼的怀桑将“碍事的佩刀”落在外面找不回来,站在聂明玦面前抿着嘴——那副隐约知晓自己做错了,却不知错的是什么,也不知如何改才能让兄长消气的模样。

      【08】
      而聂明玦也是在片刻之前,终于明白这几年,自己对金光瑶,究竟在追究什么,在害怕什么,在气什么。
      没等想好如何说出口,人就已经昏了,平时一仰头说话那么可气的人,昏迷时却一副让人心软的模样,笑面不做刻意的表情也依旧乖顺,细眉淡淡,睫羽纤长,像是个孱弱易碎,经不得一句重话的孩子。
      聂明玦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扫过,一路迟迟停停,明知他听不见,但还是轻声开了口:
      “我翻你的旧账,不是恨你杀人,也不是恨你杀错人。”
      ——长刀开刃十余载,沙场征战六年,他不是未经杀戮的天真小童,也不是没有做过取舍,看人命枉送,为大局牺牲。
      “我是气你不认错。”他顿了一顿,思衬着这话似乎不够明白,又说,“你不难过、不怜悯、不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琅琊战场,炎阳殿上,岐山逃亡——他清晰地记得孟瑶的神情。
      冷静的、淡漠的、谨慎的。
      无奈的、狠厉的、讥嘲的。
      乖觉的、欣喜的、委屈的。
      唯独没有半点后悔和惭愧,唯独不认错。
      “你根本就不觉得人命是多重要的东西。”
      最多,是一块稍微重一些的砝码,一块难踩的垫脚石——触之谨慎,却没什么神圣或敬畏可言。

      【09】
      蓝曦臣说,观人论迹不论心,那一点眉梢眼角的情绪,可能是假作,也可能根本只是他的错觉,金光瑶终究不曾伤天害理,行事都情有可原……
      他问聂明玦,“大哥为何不肯多信他一分?”
      聂明玦曾经隐约明白一些,却从没想得这样清楚过。
      ——他可以多信一分,信那人深明大义,心地纯良。若后来金光瑶行事出了纰漏,露出恶毒的真面目,再就此割袍断义不迟,省心又省力。
      可他又不是真的只想探究此人是否可结交,他对金光瑶那样上心,时时提点,日日警惕,揪着一点旧事不放,不过是怕那人一步走错,再回不了头。
      他怕重演炎阳殿上相见,却无卧底名分可回旋,殊途相逢时,再无同归日。

      【10】
      人间多宵小,挥刀立斩之。
      ……
      可那是孟瑶。

      【11】
      敛芳尊睡着的时候极安宁,眉头舒展,神色宁恬。虽然他平时也总作一副乖顺模样,但聂明玦总怕他转过身去做下什么糟心事,还不及此刻老老实实地躺在他面前,这样令人安心。
      眉心一点朱砂,给俊秀的五官更添一分贵气,代替漫长岁月划下一道鸿沟,隔开孟瑶与金光瑶。
      但聂明玦看着这一点红,只想起昔年河间,他巡营回来,小副使伏在帅案上睡得迷迷糊糊,满脸潮红绯色,被稳稳抱起来时,还自然地把侧脸贴在他肩头,毫无防备地蹭过来,眉心虚虚地抵在下颌处——似有朱砂含艳。
      往事不可追,十余年辗转过,眼前人已然面目全非。
      但终究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12】
      聂明玦少年承家业,自来刚直磊落,习惯性地把太多事扛在肩头,大至聂家和天下,小到怀桑和孟瑶。
      两个弟弟,未必血脉相连,但都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无可斩断的羁绊,是他不能选择,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的存在。
      而孟瑶和怀桑又是不同的。
      他待怀桑,源于血缘至亲,是长兄护幼弟,望他成栋成材,有自保之力,再出家门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而他待孟瑶,始于河间萍水相逢,他曾对那个少年起心动念,曾看着那张稚气无辜的脸,内心滋长出最卑劣的渴望。他想抱着他,想护着他,想看着他行得正站得稳,留在自己身边同路而行,一生无忧亦无惧。
      他等着怀桑展翅高飞,却只想把孟瑶拢在怀里。

      【五】未及
      【01】
      金光瑶被医修诊治过,说是灵息紊乱,灵台不净,昏迷中呜呜咽咽地闹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去,又睡足了四个时辰才醒。
      睁眼前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大哥”,鼻音微微,听得人心里发软。
      聂明玦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认真打了腹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临到当事人苏醒叫这一声,却生生忍住了那些说教与训斥,只叹了口气,让他继续休息。
      ——曦臣说的话,金光瑶总是能听进去,想来也和话术圆融,从不逼迫有关。
      他终于还是听了二弟一次,暂时将一切按下不表,徐徐图之。
      待薛洋的事解决了,他把金光瑶关在不净世,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河间时预料不到,琅琊时未来得及,金麟台上没想透彻——如今终于有机会。
      他总能管教好他。

      【02】
      清心音愈发没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光瑶心境不稳,灵力受损,琴曲发挥不出效用。然而金光瑶日日冒着风从兰陵赶过来,弹完了琴,还要殷切地问大哥你如何了。
      聂明玦看着他那张惨白而虚弱的脸,只好说,“挺好的。”又道,“明日歇一歇,不必来了。”
      然而金光瑶第二天还是来。
      一连近两月,日日不落。

      【03】
      聂明玦打算解决了薛洋的事后再管教金光瑶,眼看两月之约将至,聂氏清谈会前,蓝曦臣照例早到一天。他将腹稿过了又过,还想同二弟商量一番,看如此同金光瑶说会不会有用。
      行至蓝曦臣居住的别馆附近,他突然听到屋子里有人低声说话,人声很是熟悉。
      “你如今弹奏清心音,已然是得心应手了。”
      ——是二弟的声音。
      又一清朗人声温和唤道:“二哥……”
      ——阿瑶。
      那温和的声音又续道:“兴许是我多心,我觉得大哥对上次的争执未曾释怀。”
      聂明玦的手一顿,止住了推门的动作。

      【04】
      蓝曦臣道:“三弟何出此言?”
      金光瑶说:“上次争执我已经知错,前些天已向他赔礼道歉,可是……”他话音低低,似含了无限委屈,“二哥,我一向敬重大哥,也希望大哥能认可我,如今……我却是不敢想了。”
      ——他这人惯常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分明昨晚还在一派温纯地同自己抚琴谈心,没想到心里竟然还过不去……
      蓝曦臣安慰他,“大哥既然当初和你结义,这就是认可你了。”
      金光瑶苦闷道:“可是,二哥啊,你没听他的结义词是怎么说的吗?具具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马分尸,分明是在警告我!我……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结义词。”[ 此处《战旗》篇有私设,“千夫所指,五马分尸”是瑶妹先说给聂大听的,所以此处聂大才明白瑶妹这是在故意挑拨离间。]
      聂明玦微微抬起眼睛,运起清心诀强行压住内府将起的乱流。

      【05】
      蓝曦臣道:“他说的是如有异心,你有吗?没有的话,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没有!”金光瑶急声说,顿一顿,语带哽咽,“但大哥已经认定了我有!”
      聂明玦蜷起指节成拳,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晰起来。
      蓝曦臣道:“他只是一直很爱惜你的才能,希望你能走对路。”
      金光瑶急道:“二哥,我并非不知对错,只是有时候实在身不由己,我现在谁的脸色都要看,别人也就罢了,可我有哪里对不住大哥的吗?二哥你也听到了,上次他是怎么骂我的!”
      蓝曦臣叹道:“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罢了。大哥现在心性不比从前,你千万不要再惹怒他了。他现在深受刀灵侵扰之苦……”
      金光瑶语带哽咽,“一时气愤就能说出这种话,那他平时究竟是怎么想我的?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母亲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就要一辈子给人作践吗?这样的话,大哥和瞧不起我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我做什么,到头来,还是一句话就把我打成了‘娼妓之子’。”
      聂明玦只觉狂怒的火焰烧到了五脏六腑,轰开门,发出一声咆哮:“竖子敢尔!”
      ——这人、这是个什么东西?!

      【06】
      金光瑶一见他入门,登时魂飞魄散,躲到蓝曦臣身后,蓝曦臣夹在两人中间,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聂明玦已经拔刀砍来。
      蓝曦臣拔剑相挡,将金光瑶从身侧推出,“跑!”
      刀刃擦着金星雪浪袍的一角落下,他追出门去,转过一条长廊,忽见金光瑶迎面悠悠走来,金星雪浪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显得身形瘦弱,容色惨白,他弯起眼睛,轻声问他,大哥刀灵可好些了?
      他一刀斩下,霎时血光四溅。
      ——这是个什么东西?
      ——孟瑶呢?!

      【07】
      他挥刀砍去,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一段路,直到广场上,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看到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金光瑶的模样。
      那人站在校场边,背着手笑盈盈地望过来,眼波似水,高声问大哥你忙完了吗。
      那人把画扇塞给小公子,扭头对他眨一眨眼,说怀桑总会长大的,但能开心就开心一点吧。
      那人滚落高台,蜷在地上爬不起来,抬起头时满脸尘霜色,眼圈泛红,唯有目光冰寒,说多谢大哥教诲。
      那人半跪在地,身披素白月华,微微仰着脸,眉间朱砂痣鲜红一点,语气温柔又郑重,说他会解决好的,大哥放心。
      那人攥着他的衣袖跪下,桃花眸中水光清冽,一字一顿道,如有妄言,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那人撑着他一步一步拖行,侧过脸来看他,面上露出个飘忽的笑来,颤声说温若寒已死。
      那人立在他面前,炎阳烈焰袍角随着脚步起落,反手一剑削了旁人个血花满喉,斜斜望过来的那一眼,刻骨阴毒带轻蔑。
      那人站在满地尸首中,翻转手腕抽出长剑,神情冷静而谨慎,一滴血都未曾沾到身上。
      ……
      他抬手,挥刀,神智已然不清,只记得要杀、要杀、杀光这群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些东西叫金光瑶、叫敛芳尊、叫三弟……都无所谓!
      他要找一个人。

      【08】
      他耳边一片凄厉的惨叫,身后忽地一重,衣角被人抓住,攥紧,胡乱地拉拽。
      ——宛若昔年太行山上,凛冽风中,有个少年曾贴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聂明玦的刀一顿。

      【09】
      “大哥啊!”有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一个激灵,回头望去,终于模模糊糊地从一地金光瑶里,认出了一张不同的脸。
      ——怀桑。
      他的弟弟一手紧紧拉扯着他的衣角,另一只手臂上鲜血淋漓,抬不起来,也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得满脸是泪,“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聂明玦动了动唇,握紧刀柄的手试图松开,然而被鲜血黏住,未等张开手指,他已然斜斜地倒了下去。
      视线渐渐倾斜,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瑶。

      【10】
      金光瑶站在长廊的尽头,身上一丝血迹都没有染上。他望着这边,跟着聂明玦倾颓的身形一起,一点一点地,无力地跪了下来,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眸中,目光清冽而麻木。
      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被女子颅上鲜血沾了满身的少年,水淋淋的清秀面上毫无哀色,眼中除了疲倦外,只余冷漠。
      他说,“死人我见得多了。”

      【11】
      聂明玦曾想,金麟台上忍一忍,不踢那一脚就好了。
      聂明玦曾想,岐山后静一静,问清楚再碰刀就好了。
      聂明玦曾想,不写举荐信,不准他回琅琊就好了。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知道,原来无论怎样选择,都已来不及。

      【11】
      人立身于世,自懵懂无知的孩提时起,便以双眼凝望人世,从身侧的言语与目光中,寻得自己。
      然而人间多悲苦,世事多磋磨,终有一些人,于凄风苦雨中挣扎存世,除了生存之外,未曾了解的有太多。
      他未曾得到过世事人心的温柔相待,无人问他冷暖,无人教他善恶。
      拼命算计争取,得来的一点好,只教会了他恩,而不足以教他义。
      于是他不知人命合该贵重,不知人心本应纯良,不知人除了挣扎求活,还有另一种更自在的活法。

      【12】
      那人曾对他说,大哥,我长这么大,谁教过我?
      ——我教你。
      终究未及。

      ————THE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