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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尘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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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芜】
【01】
百家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
而身为蓝氏宗主的蓝曦臣守在静室,守着挨了三十三道戒鞭的弟弟,陪着他从濒死垂危熬到重伤昏迷。
夷陵老祖所控亡灵甚多,百家对乱葬岗足有半月,但直到风尘仆仆的金光瑶站在静室门外求见时,蓝忘机的伤势才堪堪趋于稳定。
【02】
敛芳尊长于智谋,修为不显,但也是一名结了金丹的修士,然而此刻立在重重树影之下,沉沉阴翳也遮不住他满面惨白与眼中熬出的血丝,眉间一点朱砂衬着,更显疲色。
蓝曦臣被义弟这幅尊容惊住,急忙携了金光瑶的臂弯将人拉到屋里,一边传送灵力一边看着人将几杯药茶咽下了肚,金光瑶惨白的面上才泛起了几丝红润。
“这是怎么了?”蓝曦臣又给他斟了一杯茶,“金宗主不是命你留守兰陵,不必去乱葬岗涉险?”
自己这位三弟修为平平,寻常夜猎便罢,乱葬岗这般凶险地界着实不该去。听叔父说,百家定盟时大哥直接出言让他不要亲自参与围剿,不想让私生子立威的金光善顺水推舟,叫他负责留守兰陵,决定亲自带人去乱葬岗。
“我哪里是留守?除了乱葬岗,我什么地方都去了——清点修士把人送到夷陵,再同各家联络四下安置,在山下接应输送,最后再把大家都送回去……”金光瑶苦笑一声——后勤不显眼也没人记得,费力不讨好,再有他父亲多加挑剔,早背离了义兄让他“不许去”的初衷,“……大哥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蓝曦臣:“大哥也是好心,你在金家阵营中必主战在前——我留守姑苏去不得,他又不能像河间一样把你绑在身边看顾,怎么放心得下?”
金光瑶面色微缓,低声道:“阿瑶知道两位兄长看顾,只是……”他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内室,“含光君如何了?”
蓝曦臣微微抬起眼睛,某种冷光一闪而过,“怎么了?”
金光瑶知道二哥敏锐细心,当下也不绕圈子,隐晦道:“不夜天一战的最后,虽不明后续如何,但还是有人看到了……”他顿了一顿,“二哥,此是若不给百家个交代,恐怕……”
“忘机是我弟弟,即便犯了错也由姑苏蓝氏管教。”蓝曦臣看着金光瑶,语气决然,“罚得已经够了。”
那般神色,亦如昔年他对惶恐不已的孟瑶说“我们护得住你”一般,平静而坚决。
——他生性优柔,然蒲苇韧如丝,一旦下定决心,便分毫不让。
“好。”金光瑶点点头,掩在睫下的眸中光彩淡淡,“那我帮二哥压着——不过小事罢了。”
“不过,”金光瑶说,“还有件事。”
【03】
乱葬岗事了,百家志得意满,任由在山下恭候多时的金光瑶将一切安排妥当:护送伤员、犒劳修士、分配战果……八面玲珑的敛芳尊手下有条不紊,再随意听听金宗主高高在上的挑刺责骂——他的这位老父亲新死了大儿子,图谋已久的阴虎符又被毁了半块,喜欢骂人也可以理解——金光瑶敛去心下不快,拿结义兄长做借口,转身去了聂家的休憩之地。
聂家在围剿中虽然不做主力,但漫山遍野的凶尸仍让刀修们杀了个痛快,聂家人不拘小节,酣战过后染了半身血,一下山就被敛芳尊带人堵了个正着,洗洗涮涮换了身校服,才能见人。
然而金光瑶带着一身疲惫走到安排给聂家的地界,本是想借着义兄的威势挡挡那些污糟琐事,然而刚一踏入地盘,和聂明玦对上眼,刚想松口气的敛芳尊瞬间汗毛倒竖,不受控制地退了一步。
聂明玦哑声说:“你走。”
“……大哥?”
“我让你走!”
【04】
“大哥虽然脾气火爆,但鲜少这样无缘无故地发怒。”蓝曦臣听到这里,不由发问,“可是你……你们有什么误会?”
金光瑶没力气调笑“这次我真没做错事”,低头恹恹地默了几息,才道:“我看大哥的灵流不太稳,怕是被满山的邪祟冲撞到了——我觉得他这是……有些走火入魔的征兆。”他盯着手中的茶盏发怔,指间微微攥紧,平铺直叙道:“我从聂氏子弟嘴里问不出缘由来,只好一路看顾他们回了不净世,问了怀桑。”
蓝曦臣已有些明白了——仙门关于聂家的传言,到底不是子虚乌有的。
“怀桑说聂家刀法养刀灵,刀灵越盛,越容易——”金光瑶缓缓吐了一口气来,低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僭主。”
窗外树影晃动着落在他侧脸上,青年卷翘长睫覆在眼周,敛去了所有的神情。
【05】
“其实之前也听说过些传言,但多年未得证实,只当是闲人随意编造的无稽之谈。若是器物之灵扰动灵台清明,控体入魔,倒可日常用仙乐佐之,清心净魄。”蓝曦臣谨慎思衬着,安抚义弟道:“你莫慌,我得空去看看。”
金光瑶抬眸轻扫蓝曦臣面上,侧头环顾窗外仍在兴建的屋舍,突然道:“二哥,你怕是无法日日去吧?”
蓝曦臣一怔,但他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心思一转便明了金光瑶的意思,“是,所以恐怕要劳烦阿瑶了。”
纵使蓝曦臣向来明了自己这位义弟是多聪慧勤学的一个人,金光瑶在学琴方面的进展仍让他叹为观止——以琴音蕴灵的手法,金光瑶只用了半日不到便掌握得七七八八,天黑时已能将《洗华》断断续续弹上一遍,两人约了下次在不净世看看修习效果,再做打算。
临走前,金光瑶弯着眼睛,面上仍是疲惫的,然而眸光却清亮如水,“二哥,大哥若听说我如此上心,怕是又觉得我蓄意讨好,不若……你同我做一出戏,给我个台阶走如何?”
【06】
又一旬,不净世的清谈会结束后,三尊聚首,金光瑶兴致勃勃地要给两位义兄抚琴,琴音泠泠入耳,不知为何解了心下躁意,听得人灵台清明。
一曲终了,蓝曦臣又同金光瑶闲聊追溯学琴旧事,谈及旧时孟夫人擅琴,金光瑶日日看着也会了,蓝曦臣听罢,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笑道:“只看便能学到这个地步,你很有天分。若得名师指点,当一日千里。”
金光瑶眼角一弯,极自然地回应:“名师就在我眼前,可不敢劳烦。”
蓝曦臣微一抬手,指向软座道:“有何不敢?公子请坐。”
金光瑶便在他对面正襟危坐了,作虚心听讲状,“蓝先生要教什么?”
蓝曦臣循循善诱,“清心音如何?”
金光瑶舒一口气,心道终于到了正戏,尚未开口,却听聂明玦抬头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苏蓝氏绝学之一,不要外泄。”
蓝曦臣亲见金光瑶眼中亮光即逝,心下发急,面上仍装作不以为意,笑道:“清心音不同于破障音,效在清心定神,此等疗愈之技,何吝不能私藏?况且,教给三弟,如何能算外泄?”
——更何况,刚刚大哥你听的不就是清心音吗?
【07】
人间多离乱,世家常纷扰。
金光瑶将瞭望台的提议改到第二稿,又因为重提仙督之事而搁置,两头忙碌的间歇,还要应付世家花宴。
金光瑶一边心下盘算着书房里的半成品,一边立在金光善身侧,听席间忽窜出来个愣头青阴阳怪气地对着金光善明嘲暗讽,不外乎些肖想仙督位不看自己立身正不正的话。
他一边按捺着拍手叫好的心思一边打圆场——却不想那愣头青直接将矛头调转,直接抬手指在了自己鼻尖。
蓝曦臣看着不远处白面翠眉的青年笑面不坠,只一双桃花笑眼微微垂下一点,露出半分忍耐的凉薄冷意。
【08】
还隔着一重花廊,蓝曦臣便听见聂明玦的声气,大哥又借着清谈会上何素直言金光善德不配位的话头,教三弟好好做人,待得蓝曦臣转过花廊,才见这般场面中一直乖巧应是的金光瑶反应冷淡,半阖的桃花眸中冷光淡淡,眉头微蹙。
“大哥!”蓝曦臣出言打断聂明玦的说教,“我们好不容易能抽空聚首,何不一同……”
聂明玦道:“你莫打岔,不若问问他,还要帮着他父亲掩耳盗铃到什么时候。”
话音一落,蓝曦臣便见金光瑶眉头一跳,竟是少有地仰起脸来,明润笑眼中恼意淡淡,急忙合身插在两人之间——却不想自己挡住了大哥,三弟反倒更放得开,“大哥教训的是!立仙督一事,我父亲确有私心,各家在战中伤了元气,聂、蓝、江三族家主皆是少年承家业,我父亲所想,不外乎是金家损耗少,他又能以辈分压人,赚一个仙督的名声,更有甚者,号令百家,壮大己身。”他微微抬高了声音,“您想说的不就是这个——我清楚得很,何曾掩耳盗铃了?”
他连日来忙碌,宴上又被当庭叱骂,难得撒出了点火气来,“可是大哥,你仔细想想,射日之战都结束三年了,可仙门元气伤损,夜猎少有,人间邪祟横行,世家各自保全,以邻为壑,天下何曾因温家势败而太平下来?清谈会次次延时,争执那些家族间的纠纷,各家有理,吵得不分胜负,最后还是乱糟糟地含混过去了——射日之后,仙门可有一件做成了的大事没有?”他顿一顿,笑了,“哦,有一件——围剿乱葬岗。”
“大哥,我记得你当年同我说,愿除奸邪,还四海升平。”他叹了口气,生生压住了尖声,留有余地,“现下仙门一盘散沙,人间离乱,这就是你心里的四海升平?”
“大哥当真觉得,仙门不需要一个协领百家的掌事人吗?”
【09】
话一出口,金光瑶也发现了自己不受控制的语气,下意识退了一步,想服软但到底还是不甘,硬哽在当场。聂明玦不防他说出这番话来,还沉着脸盯着他看,眸光闪动间倒像是在认真思量。
最终还是蓝曦臣先回过神来,温言安抚肩膀有些僵硬的义弟,“设立仙督自然也有道理,但毕竟战事刚结束——他们是被温家磋磨怕了。”
金光瑶垂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温和之色,“是阿瑶想得太……”
他话头刚起,便被聂明玦打断,“仙督可以。”赤锋尊看着一脸错愕的敛芳尊,重复了一遍,“设仙督,可以——但不能是你父亲。”
高大的仙门家主前踏一步,别开蓝曦臣,直视满脸错愕的敛芳尊,艰难地和他分说道:“我不妄言长辈,但若论号令百家,金宗主并不合适。”他利目中微光闪烁,向来透刀意的眼睛难得温润得像是浸在泉里的墨玉,“金光瑶,你懂我的意思吗?”
向来聪颖知事的敛芳尊眼中难得闪过了一丝茫然,随即那一点光彩便沉了下去,化作一点复杂的情绪。
“是。仙督之位,合该百家讨论,公平推举,方能确定人选。”金光瑶面上又挂上了温煦的笑来,温言道:“大哥身为聂氏宗主,坐守北地,提起赤锋尊的尊号人人尊敬,自然是……”
“金光瑶!”
【10】
金光瑶看着聂明玦离开的背影,玄色袍角随着脚步起伏不定,足音很重,无一不彰示着赤锋尊正怒气冲冲。
金光瑶微微叹了一气,聂明玦不在眼前瞪他,他便不怕了,倒是疑惑更多些,“我又怎么惹到他了?”
蓝曦臣看他装傻充愣地挤兑聂明玦,又是好笑又是吃惊,想着他还在情绪里,只好委婉安抚道,“我知道你在宴上有郁气难排解,但大哥都如此说了,你也不该驳他的话……”
“我驳了他?”金光瑶一脸懵逼地看过来,在他面前自在些,语气也放得开,露出淡淡的愤懑来,“大哥都说得那样明白了,还问我懂不懂,我顺着他的意思应承,他倒生气?”
“阿瑶莫逗趣了。”蓝曦臣看金光瑶神情仍只作不懂的模样,苦笑着摇头,“可别说你真的没听懂。”
夜色深沉,月影疏淡,金光瑶脸上情绪未大改,只是迷蒙着又带了几丝慌,漆黑眼瞳转了半圈,忽地扬声道:“我当然听懂了!”
——这是真的没听懂了。
“你叫我说什么好?真的被何素气晕了头?”蓝曦臣哭笑不得,揽了他的肩膀认真解释道:“大哥的意思分明就是——唉,他是说,若设仙督,你可为自己争取一番。”
话音一落,只见向来沉稳的金光瑶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他,几息后才收住了失态,强行平静道:“二哥听错了,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三弟怕是真被何素气昏了头,蓝曦臣不和他顶,只是温言道:“但至少,我是这个意思。”
金光瑶低下头,半身都浸在淡淡月影中,默了良久,才轻声自语道,“怎么可能……”
蓝曦臣看着这位做下了无数不可能之事的敛芳尊,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事在人为。”
【11】
又一日三尊相聚,泽芜君以茶代酒,但再如何开怀,也必须在戌时前折返姑苏。好在酒过三巡,聂明玦也懒得再骂金光瑶,蓝曦臣侧眼看看大哥絮絮叨叨,三弟醉眼朦胧的样子,才堪堪放下心来,预备启程。
然而道别时,看金光瑶醉得不成样子,蓝曦臣不由嘱咐聂明玦留心看顾,话还没出口,却见金光瑶微微撩开半阖的眼,眸中清光晶亮,冲他悄悄打了个“我无碍你快走”的手势。
蓝曦臣被义弟装醉的本事惹得发笑,真有几分醉意的聂明玦没见到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只当蓝曦臣担心金光瑶,道了声“我看着呢”,转身叫门生给拿块毛巾来给金光瑶擦脸。
夜风和煦,四面开阔的小厅凉意微微,几盏灯笼照出的昏暗柔光里,金光瑶微微仰起脸看着聂明玦的背影,清隽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中明明又灭灭,容色温和而模糊,唯有双眼明亮,点漆眸中流光溢彩。
蓝曦臣心头一动,只觉这场面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处。
只是很多年后,泽芜君再回忆三尊旧事,会格外怀念那个时候的金光瑶,眸中光彩清冽又明亮,身上担子也不像后来那样沉重,偶尔会恍惚着走神——看起来,格外好。
【12】
大抵是因为聂明玦修为过高,杀孽太重,清心音也回天乏术,赤锋尊亡于刀灵,于演武会上走火入魔,当众暴毙。
蓝曦臣匆忙疏散惊慌的人群,带着迷茫的聂氏门生救助伤者,堪堪将场面稳住,回身见聂怀桑伏在兄长的尸体上哀嚎到崩溃,而刚刚被刀灵波及到的金光瑶失神地软在地上,几乎是从长廊尽头跪着爬回来,整个人扑在血泊里,形容狼狈,毫无仪态可言。
蓝曦臣连忙上前,伸手捞住金光瑶软的肩膀,将人稳稳抱住。
金光瑶整个人都抖得厉害,蓝曦臣以为自己会扣不住他,但是金光瑶只是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便软软地瘫了。
蓝曦臣一边叫着怀桑,一边将金光瑶压在怀里,感觉到襟上有热泪浸透层层衣衫。同哭得撕心裂肺的怀桑不同,金光瑶悄无声息地流泪,只发出了一阵意义不明的气喘。
“阿瑶?”
金光瑶无力回应,只是死死抓着仅存的义兄,像是即将溺亡的人抱紧的最后一块浮木。
【13】
聂明玦过世后的几个月里,金光瑶表现出某种异常的沉默。
敛芳尊在人前,依旧是八面玲珑,言行合宜的,然而兀自独处,或者同蓝曦臣一处闲谈的间歇,蓝曦臣总能看到义弟眸中空洞,长久地发着怔——那是掩藏在笑面之下,失了魂一般的恍惚。
世人都以为赤锋尊和敛芳尊水火不容,全靠泽芜君两相和稀泥,三尊的关系才能勉强维持。
可是蓝曦臣知道,哪怕聂明玦和金光瑶多次闹得势同水火,可是两人之间,终究有一点他无法理解和介入的牵连——那是以经年朝夕相伴和同生共死结下的羁绊,以岁月为结,由时光淬炼,或许面目全非,生死相隔,也终究削减不断。
【14】
但恍恍惚惚的敛芳尊总是让人担心的。金麟台午宴结束,蓝曦臣问及金家人敛芳尊去向,未得准话,遍寻正殿楼阁中皆寻不到,急慌慌地在后花园绕了一圈,终于在清池边听见金光瑶的声音。
“……仙子出身名门,金尊玉贵,容貌出众,瑶出身微贱,不敢攀附。”
敛芳尊的话音清朗疏离,带着淡淡的疲惫。
金光瑶隔着一座假山背对着蓝曦臣,他本就被山石掩映着,更将自己对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但蓝曦臣耳力极好,听他语气话语,再看见夜风中在金光瑶身前微微起落的绯色衣角,心下顿时了然。
一个软糯含娇的女声道:“但我倾慕公子,多年心意,皆如初见之日。”
金光瑶虽出身不堪,但声名才干极好,哪怕仙门独身修行的修士居多,三尊皆对婚事避而不谈,却拦不住小世家结亲的心思或仙子暗自倾慕——但这位秦姑娘,却是最执着的一位了。
秦愫出身兰陵金氏的附属家族乐陵秦氏,当年射日之征中,秦愫蒙金光瑶所救,对其倾心,细细算来,倒是从三尊结义前,一直执着到了现在。
金光瑶微微退了一步,俏丽如朱色海棠的女子紧跟上前一步,微微抬高的声音,“我就是心悦你,你对我无心,我还是心悦你。我的家世地位,若于你有益,你尽可求得,我一点都不讨你的!只要你说要,我什么都给。”
“……你什么都不知道。”金光瑶被她逼得又退一步,话里生褪去了温文,露出一点忍无可忍的躁意,“秦姑娘!这些年我说了多少次,你为何就不能听懂?你天真稚气也要有个限度,你所拥有的不是你自己的,那是你的家族宗亲所承认的,你什么都没有,我也没什么可索求的——何况男女之情本就无关求取。”
秦愫一怔,随即怯道:“……可、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你倾慕我——但不过是为着射日之征中那一剑之恩。”金光瑶话音清冽如水,平静而凉薄,“仙子当我是济世仙君,救人于水火,可你别忘了我此前在岐山也血债累累,多少人欲杀之而后快——哪怕是现在。秦姑娘,你所见的不过是你希望看见,你所倾慕的也不是真的。”
这话说得更绝,但秦愫闻言却生生止住了哽咽,带着鼻音扬声说:“那敛芳尊为大局担污名,合该敬重!”
“那你怎知我不是以人命换战功?”金光瑶冷笑一声,“秦姑娘,你当年涉世未深,难免懵懂。但现下也该想想——我救你不过是随手而为,能看出什么贵重人品?”
“可你救了我!”
没等金光瑶再次开口,女子又急声说:“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无论如何,我心里你就是好;无论如何,我喜欢你啊!”
“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我心悦你就是心悦你啊,我可以不说不扰你,但我就改得了吗?”她终于哭起来,像个不依不饶的孩子,“有些东西,交出去了,你不要我也拿不回去了,我能怎么办呀?我还能怎么办呀?!”
“六年来,我试过了,但我没有办法。我心悦你,就像是,像是——”秦愫顿了一顿,惨然而笑,“覆水难收。”
“我可以不说,可以离你远一点,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六年、九年、十二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树影摇曳,年轻的女子身着绯色罗裙,裙上团团朱红海棠绵延盛开,艳而烈,合着她的泪花晶莹的清澈眼睛,带着某种不知事的明丽。
金光瑶怔愣半晌,轻声说:“秦姑娘……”
带着哽咽的的女声打断他,“就不能不叫秦姑娘吗?!”
“好。”金光瑶伸出手,抚在她肩头,克制而无奈,“阿愫。”
蓝曦臣心下一叹,悄然倒退,最后只听得金光瑶轻声嘲道:“你可知道什么叫十二年……”
【15】
敛芳尊同秦愫仙子的大婚在深冬,满地秋风扫落叶,然而金麟台上的金星雪浪仍盛开作一片花海,辇道两侧,富丽白牡丹和朱红海棠花团依次放置,蓝曦臣一路行来,感慨颇多,不知是欣慰命途多舛的义弟终得枕边人,还是感慨秦姑娘多年执念成真。
最终他轻抚着白牡丹和红海棠的花瓣,心想,要是大哥能看到,必是为阿瑶高兴的。
“二哥。”
蓝曦臣闻言笑着抬起头,却见穿着喜服的金光瑶孤身一人,身边无侍从礼者,面色也莫名惨白得吓人,不由诧异,“怎么了?”
“二哥……”金光瑶的声音很虚弱,目光呆怔怔的,半是迷茫半是犹豫,“有件事……”
蓝曦臣直接伸手按在他脉上,确定他没有被什么邪物侵染,只是没有睡好,才放下心来,随口道:“阿瑶是想着大婚熬了一晚上?”手下腕脉加速,他暗笑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义弟在婚礼上反倒紧张,却没戳穿,“找我有什么事?”
金光瑶默了一瞬,继而抬头笑笑,脸色泛上些红润,覆去因焦心带来的异色。
“阿愫喜欢姑苏的梅花糕。”他说,“劳烦二哥下次带些过来。”
【16】
金光善死得极不光彩,但金家睁着眼睛说瞎话,丧仪肃穆,悼词连篇累牍,极近溢美之词,好似棺中躺着的,真是一位堪称世家楷模的仙门宗主。
堪称世家楷模的金宗主灵前只有两个私生子并一个死了亲爹的孙子,金凌还小,被乳母照顾着守过了最要紧的几天,便被抱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吃吃睡睡,旁系子弟窥探嫡支权位,哪里有心给往昔日日花天酒地不管事的金宗主尽孝,若非金光瑶控得住,偌大金麟台还真剩不了多少礼数。
金光瑶身边跪着个尚未改姓的莫玄羽,十六七的少年人眉宇间还带稚气,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前,目光呆滞,似是悲痛,又像是纯粹地发呆,口中叽叽咕咕念着什么,被金光瑶低斥一声,才闭了嘴。
蓝曦臣走到灵前,一丝不苟地行礼下拜,偏头和跪在最前金光瑶对上了眼,敛芳尊泪流满面,双眼也哭得通红,然而眸中无甚哀色,似古井无波。
两人对了一眼,金光瑶抬手掩住容色,只作悲痛难忍状,蓝曦臣上前一步,伏身为他遮住灵前他人审视和打量的目光,低语道:“你松快些吧。”
金光瑶想笑,然而唇角一弯,便强行抿平,借着义兄的遮挡,垮下了肩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弟妹可还好?”
“……阿愫身子沉重,不宜久跪,她一‘昏’我便着人送她回房了。”
灵前白绫飘荡,光影在浮尘中交错,金光瑶缓缓阖上眼帘,掩住了所有自眼底翻涌而出的情绪。
【17】
瞭望台和仙督的提案,金光瑶做了将近五年都迟迟无进展,然而金光善的死却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仙督之制一气呵成,瞭望台也终于被提倡日程。
待得金光瑶肃清金麟台上的不平之声,正式继任家主、登位仙督之后,便开始从各家召集和调配人力物力,着手推行瞭望台的设想。意料之中,最初反对之声高涨,更有不少人质疑兰陵金氏借此得利,中饱私囊。
敛芳尊顶着一张笑脸,和无数人结了盟,也和无数人翻了脸,软硬兼施,用尽手段,其中不乏有些上不得台面,但蓝曦臣自知协调百家艰难,既是为了黎民苍生,两难相权自有割舍——他也相信金光瑶不会做得太过分。
那一点不忍见的忧心,只在同金光瑶闲谈时稍稍提起,金光瑶揉着额角应是,淡淡抱怨仙督事务繁多,常有世家添乱。
正说着,只听不远处一阵“呜呜啊啊”喊叫和幼犬吠声,金光瑶脸色一变,猛地起身,但尚未出声,便有一重物扑到他小腿上,小东西竭力环紧,小脸磨蹭着衣料,“呜呜啊啊”地糊了他裤腿长长一道口水痕。
“阿凌,你怎么带弟弟乱跑?”
七岁的金凌紧紧抱着自己叫个不停的小狗,白净的小脸上因为疯跑沾了点带汗的灰,听了小叔叔的话,紧紧抿住了嘴唇,而后小声说:“弟弟不出门会憋坏的。”
金光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三岁的孩子抱起,接过侍女呈上来的的布帕为儿子擦拭面颊上晶亮的口水,弯起眼睛问:“阿松,我是谁?”
“啊、啊、啊啊啊——”晚慧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吭哧了十来个“啊”,才叫含糊着喊了出来:“阿爹!”
金光瑶托抱着孩子的手一颤,随即温和地笑开了,他摸摸金如松柔软的发顶,轻声夸奖:“对了,阿松真聪明。”
金凌听弟弟难得叫人,也兴奋起来,他把怀里的灵犬高高举起给堂弟看,“弟弟叫仙子!叫哥哥!”
金如松歪过脑袋去看堂兄和堂兄的狗,黑黝黝的眼睛转了又转,终于张口:
“阿爹!”
【18】
金光瑶逗够了儿子,把金如松交给乳母带回给秦愫,金凌又带着自己的“小仙子”疯跑起来,留下一串响亮的尖叫。
蓝曦臣和金光瑶一同轻笑出声,然而金光瑶笑得轻而短促,继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单手按在太阳穴处缓缓揉按。
一阵呜咽箫音自身侧传来,是清心洗魄的调子,温和的灵力环绕周身,浸得灵台一片清明。金光瑶微微睁开眼睛,眸中色泽隐晦地翻涌,曲到中段,他忽然抬手打断。
蓝曦臣将裂冰放下,关切道:“怎么?”
金光瑶垂下眼睛,哑声道:“我不想听《洗华》。”
蓝曦臣理解地点点头,想起不久前怀桑也是听了一半就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说越听越想起大哥,越是静不下心来。
——此去经年,聂明玦的死,终究是他们不愿再去重提的往事。
【19】
敛芳尊的独子金暄夭折于玄正三十五年,时年六岁。此子性情温顺,敛芳尊夫妻一向疼爱有加,多加宠溺,本定在六月间开蒙,未曾想一时不察,孩子已被歹人所害。
蓝曦臣得了消息便匆忙御剑到金麟台,落地却不见混乱景象,反倒是处处井然有序,一派死寂的肃穆和庄重。但稍一想倒也明白——金光瑶日常虽待人宽厚,但极重规矩,此等事前,偌大金麟台中,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仆妇冲蓝曦臣恭恭敬敬地行礼,带他一路行至一座宽广的五脊殿。那殿顶铺着灿金琉璃瓦,殿外设有三十二金柱,美轮美奂。正是整个金麟台最为庄严的地方——兰陵金氏历代家主的寝殿,芳菲殿。
直到了芳菲殿前,蓝曦臣才触及到一丝意料之中的失控和混乱。
女子尖而凄厉的哭嚎听上去已经有气无力,只余一声接一声的呜咽与抽噎,随之而来的是仆妇絮絮的劝说与安慰……嘈杂人声中,金光瑶推开门,脚下踉跄了一步,勉强扶住墙柱立柱了,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默默地望了过来。
人间地狱一样悲痛的喧嚣里,敛芳尊的手脚是抖的,脸色是惨白的,眼睛是哭过后布满血丝的深红色……可是蓝曦臣对上他的眼神,只看到了某种比悲痛更可怕的麻木和呆滞,无悲亦无痛。
——哀莫大于心死。
隔着金光瑶单薄的身影,蓝曦臣看到哭软在地的秦愫紧紧抱着六岁孩童的尸体,金如松静静伏在母亲的怀里,安静乖巧如午间酣眠——若无颈间那几道深红色可怖掐痕。
“阿瑶……”
金光抬起手阻断他的言语,那只手像是在水里浸洗得太久了,惨白浮肿得可怕,失魂落魄的敛芳尊惨惨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二哥。”他的目光闪烁,隐秘的光点明明又灭灭,如妖似鬼,“你什么都别说——听我说。”
“你知道阿松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词是什么吗?”他轻轻地笑出了声来,眼泪滚落,带了淡淡的一丝血,“他叫我——阿爹。”
【20】
后来查明,金如松死于一位反对瞭望台的家主之手,仙督悲怒之下,决定以雷霆手段将该家族连根拔起,为其子复仇。
该家族祖业在东南,乱中求到向来宽和的姑苏蓝氏门下,妄想靠巧言辩白洗脱罪名。
泽芜君谢门不见。
【21】
此事虽震撼仙门,但终究是个人恩怨,蓝曦臣不便参与,也更不能给金光瑶添乱。
他只是勒令蓝氏子弟不得参与,不得妄言,直到在小半个月后,听到了那个家族受困伏诛的消息,才出关列位仙门的处决现场。
金光瑶身为仙督,为仙门清理恶贼,报戮子之仇,做得多狠厉都无人敢置喙,然而他没有将这件事隐晦地处理掉,反而召集百家,于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位家主处决——以此事立威,不知压住了多少同样蠢蠢欲动的仙门。
而真正的现场,金光瑶又表现出了某种宽和与冷静来安抚人心,面对杀子的仇人,他甚至没有亲自动手。
动手的是秦愫。
一直身着金星雪浪袍的金夫人,又换上了旧时在乐陵的绯色裙衫,往昔娇俏含艳,而今只余血一样的肃穆冷然。她惨白着脸摇摇晃晃,拿着一把泛着寒光与杀气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仇人的胸膛。
那人生机顿消,鲜血随着创口喷溅秦愫满身,落在她袖口裙间的朱红海棠纹上,浸了一层无望的凄凉。
而仙督急步上前,将委顿在地的妻子拦腰抱起,淡淡同百家道了一声“失陪”,转身离开。
【22】
蓝忘机和献舍归来的魏无羡出门追查一只“鬼手”来处,久久不归。
蓝曦臣再见到弟弟,已是在三月后的潭州,刚说完了一路的见闻,便听见不远处一座花圃中传来蓝家小辈的凄厉呼救声。
双壁闪现而至,一持箫,一负琴,并肩而行,但一见花圃中那道胡乱摸索着的无头身影,都微微一怔。
蓝曦臣震惊得连裂冰都顾不得再吹,但蓝忘机的避尘却已出鞘,那无头人举起手臂,一挥一抓,直接握住了上品仙剑的剑柄,他将避尘剑提在手中,高高举起,劈砍不休。
蓝忘机却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头在一根弦上一拨而下,七根琴弦齐颤,唱出激越高昂之音,同时魏无羡抽出竹笛,以锐利异常的笛音相和,瞬间仿佛刀林剑雨漫天落下!
那无头凶尸挺剑再还之时,蓝曦臣已回过神来,将裂冰送到唇边,凝眉吹奏。不知是否错觉,那幽雅平和的箫声一出来之后,无头凶尸的动作瞬间凝滞,定定站着听了片刻,转身似乎想查看奏乐之人。然而他无首无目,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再加上琴笛尚在咄咄逼人地合击,三音齐出,他终于失去了力气一般,身形晃了晃——就这么当场散架了。
鏖战结束,蓝忘机驱散了小辈,魏无羡正准备重新封尸入袋,蓝曦臣却突然道:“请等一等。”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盯着魏无羡手中的残肢,恍惚道:“请……等一等,让我看看这具尸身。”
魏无羡收住动作,问:“泽芜君可是知道此人身份?”
蓝曦臣尚未应答,似是不能确定,蓝忘机却已缓缓点头。
魏无羡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谁了。”他压低声音,道,“赤锋尊,对吗?”
蓝曦臣看着魏无羡手中的残肢,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将“这不可能”咽了下去。
【23】
“那人抢夺尸体必是不愿让旁人发觉赤锋尊被肢解了。赤锋尊尸身一旦被拼凑齐,情况便会对他不利。这是一个了解清河聂氏祭刀堂秘密的人,一个可能和姑苏蓝氏非常亲密的人,一个和赤锋尊颇有……渊源的人。”
魏无羡话中意有所指,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是谁,不必明言,谁都心中有数。
蓝曦臣神色凝重,正垂眸思索间,闻言却立刻驳道:“他不会这么做!”
他说出一条条不可能的原因,魏无羡一一提出假设,再被他斩钉截铁地驳了回去。
“蓝宗主,”魏无羡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
篝火火光映得三人脸上明明暗暗,变幻莫测。荒废颓败的花圃之中,一片沉寂。
默然一阵,蓝曦臣道:“我明白,因为一些原因,世人对他误解颇多。但……我只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亲眼所见的。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同他,同大哥相交多年,自有我的判断。”蓝曦臣将目光从残肢上移开,低声喃喃道:“我知道仙门间一直传言他们关系不和,我对他们之事也……一知半解。”
“但我可以肯定,哪怕当年大哥之死另有玄机,暗室私心之人,也一定不会是他。”蓝曦臣话音因激动的情绪而微微发着抖,但语气坚决郑重,如若重誓,“这件事上——哪怕你们怀疑我,都不能怀疑是金光瑶。”
【24】
蓝曦臣至今仍记得,旧年的昏黄灯火中,金光瑶仰起脸来去望聂明玦背影的模样,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比灯火更亮,像是揉进了满天璀璨星光。
……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不知在何时,那点光亮如风中残烛蓦然熄灭,只余漆黑深邃,好似无月的沉沉暗夜里,深不见底的潭水。
【25】
魏无羡寄魂纸片人夜探芳华殿,声称自己在密室中看到了聂明玦的头,还有秦愫和金光瑶的争执。蓝忘机和魏无羡当机立断,直奔芳华殿,触及殿外守卫,引来了无数仙首与修士齐聚于此。
蓝曦臣随着人流走上前来,同蓝忘机眼神相接,他的神色先是一怔,瞬间复杂起来,仍是难以置信。
他需要证明,需要实实在在,不容置疑的证据。
蓝曦臣对一脸迷茫的金光瑶说:“阿瑶,可否开门放行,借密室一观。”
【26】
什么证据都没有,若非要说有,也是金光瑶在百家面前反打了蓝忘机一棍,戳穿了寄藏在莫玄羽体内夷陵老祖的真身。
若心怀猜忌,顺利成章的事情,也能生生看出破绽和其他可能。蓝曦臣心中左右摇摆,一会儿在脑中走马灯一般地回放结义兄弟的旧事、从孟瑶到金光瑶不变的笑眼,一会儿眼前又是蓝忘机笃定而认真的神情。
如何信?如何想?又如何选?
人群或追着夷陵老祖跑远了,或自动避险散去,森冷密室中除了他和金光瑶二人。只剩一个攥着乾坤袋哭哭啼啼的聂怀桑,一直没个正形的聂宗主正抱着金光瑶的胳膊嘟囔着“三哥三哥怎么回事啊”,金光瑶脸上满是麻木,疲惫地安抚。
蓝曦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带了审视的目光,直至金光瑶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清亮的眸子不闪不避地直视回来,亮烈眸光中半是迷茫半是痛意。
蓝曦臣终于回神,掩饰性地长叹一口气,将聂怀桑拉起,一边说着“莫扰你三哥了”一边将人拖出密室。
【27】
离开密室的那一刻,蓝曦臣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看向尚未变成入口的长镜。
金光瑶已经闭上了眼睛,将自戕而死的妻子揽入怀中,深而重地缓缓抽吸,以袖口擦拭女人面上点点血迹,继而低下头去,将唇压落在秦愫余温尚存的眉心。
痛彻心扉,珍而重之。
——会是假的吗?
——会吗?
【28】
蓝忘机说:“兄长,赤锋尊的头颅,的确就在金光瑶手中。”
蓝曦臣问:“你亲眼所见?”
蓝忘机回:“魏婴亲眼所见。”
蓝曦臣问:“你相信他?”
蓝忘机毫不犹豫,“信。”
蓝曦臣默了一息,又问:“那么金光瑶呢?”
蓝忘机说:“不可信。”
蓝曦臣轻轻笑起来,缓缓道:“忘机,你又是如何判定,一个人究竟可信不可信?”他看着魏无羡,“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瑶。
“大哥的头在他手上,这件事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都是凭着我们自己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相信那个人的说辞——你认为自己了解魏无羡,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金光瑶,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难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他该相信谁?
——又或者,他愿意相信谁?
“蓝宗主!”魏无羡少有正经的脸上神情庄重,沉声说:“赤锋尊的头颅在金光瑶那个密室里,千真万确,我非但见到了,还被其怨气侵袭感染,看到了一些东西。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一个证明?”
【29】
魏无羡凭记忆吹奏金光瑶当年所弹的清心音,被蓝曦臣指出了一段毫不违和却极陌生的调子,三人照着这段旋律,在蓝家的禁书室里,找到了《乱魂抄》。
蓝曦臣把写着那段残谱的纸拿在手里,盯了一阵,道:“我想个办法去试一试这段残谱。”
——聂明玦逝世时,乱葬岗围剿之期已过,魏无羡已不在人世。如经试验,这段残谱的确能乱人心智,非杜撰胡编,那么……至少证明,魏无羡的推测是经得起推敲的。
魏无羡奇道:“泽芜君,以生人试邪曲,怕是与姑苏蓝氏家训背道而驰。”
“我以亲身试。”
蓝忘机微微提高了声音:“兄长!”
蓝曦臣以手支额,强忍着如麻的心绪,沉声对弟弟说:“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人!”
“这么多年来,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忍辱负重、心系众生、敬上怜下。我从来坚信世人对他的诟病都是出于误解,我所知的才是最真实的。”他笑得惨然,带着微不可查的愤懑和痛楚,“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一位义兄,我也在他设计的一环内,我甚至助了他一臂之力……
“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30】
《乱魄抄》中这篇无名曲,能扰人心神、乱其灵台,使之元神激荡、气血翻腾。
可蓝曦臣试过曲子,只觉心绪混乱只是表象,他整个人都渐渐冰封,寒意随着脊梁蔓延至周身,邪曲的作用渐渐被灵力消解,然而心头的惊悸愈发明显,连心跳声都紊乱在耳边。
他就这样坐在寒室中,过了许久,随着门生的“您请”,寒室的竹帘被人掀开,一道轻巧足音步入室中,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仙督在蓝曦臣对面坐了下来,连招呼都不曾打,便将手中一块玉令放在桌上,推到了他面前。
蓝曦臣看着自己赠给金光瑶的通行玉令,怔怔道:“此为何意?”
金光瑶微微弯起眼睛,眸中无甚怒意,只是淡淡道:“这枚通行玉令许多年来都没有失效过,如今既已失效,便该让它物归原主了。”
身为仙门宗主十余载,蓝曦臣少有地失去了虚与委蛇的本事,金光瑶以退为进,他也无话可说,须臾,才道:“此来何事?”
金光瑶说:“这边仍是没有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消息。我不让人排查云深不知处,许多家族已经疑惑重重,很有异议,二哥若你什么时候方便,还是开门一个时辰,那时我再带人前来应付一番。”
蓝曦臣倏然扬起眉梢,神色长眸中迷惘与惊诧并存,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应付?”
“疑点重重,稍有不慎,又是大乱将起,还涉及我家事,不能不查……但,二哥——”金光瑶笑了笑,哑声道:“我累了。”
不知何时,敛芳尊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已是无喜无悲,唯剩一点疲倦和恍惚,蓝曦臣这才发现四五日间,金光瑶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甚至有弱不胜衣之感。
蓝曦臣想说阿瑶,想一口气说个明白问个清楚,总好过这样彼此遮遮掩掩地相互折磨。
然而话到喉头,他终究留了一线清明,没有开口。
【31】
蓝曦臣就这样一直不说话,金光瑶又问:“二哥,你怎么了?”
“无事。”
金光瑶面色苍白,仍了然道:“若是担忧忘机,大可不必。含光君为人雅正端方,多年以来百家有目共睹,他会这么做一定是只是受了蒙骗,况且他还没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到时候说清楚了便行。”
他顿了一顿,意有所指道:“我自然不会让旁人有闲言碎语的机会的。”
——当年不夜天后,他能因势利导压住世家的非议,而今也一样。
【32】
仙门计划第二次乱葬岗围剿,百家计划在金麟台共议此事,蓝曦臣一时之间更是迷惑,只得按兵不动,答应和金光瑶同去。
金光瑶暂时离开后,蓝曦臣便转到屏风之后,与藏身在此蓝忘机和魏无羡相对片刻,轻声道:“我去金麟台,你们去乱葬岗。分头行动。”
蓝忘机缓缓点头,道:“好。”
蓝曦臣沉默一息,又道:“若他当真有异心,我决不姑息。”
那话音沉重,语气却恍若自语,像是在下定决心,又像是在对什么人保证。
【33】
蓝曦臣隐隐猜到这次金麟台议事会出事,他手握朔月谨慎万分,却不曾想,遇刺的竟是金光瑶。
仙首们见状纷纷起立,待金光瑶抬手说“无大碍”,有人庆幸,有人不平,有人暗暗惋惜,又有人忽地想到这刺客或许是无差别随手刺杀,深感金麟台不安全,该直接赶去夷陵端了乱葬岗才好……
金光瑶在医师环绕下无法出声,场面乱作一团,不久便有人离席赶赴乱葬岗,有人想悄悄溜回本家又被强行叫住……待得众人勉强混做一大团,按照之前仙督制定的围剿计划确定再围剿的时间地点,金光瑶才出声说金氏修士交由蓝家统帅,自己遭遇刺杀,难以亲至。
蓝曦臣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见百家仙首点头应是,渐渐散去,他也将此事交代给随行的门生,让人回去告知蓝启仁。
“是。”年轻的门生毫无讶异,心知泽芜君是要查看敛芳尊伤势的。
交代好了,蓝曦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仍坐在椅上的金光瑶,终是压不住关切,“阿瑶,你如何了?”
金光瑶笑了笑,慢慢环顾一圈,见偌大厅堂除了金家人,只余蓝曦臣一个,才轻轻叹了口气,向桌面俯下身去,“不太好……”
话音未落,人已没了意识。
【34】
金光瑶醒时,自己已经躺在了芳菲殿的卧间。目之所及,层层叠叠的纱幔垂地,香几上的瑞兽香炉轻吐兰烟,奢华之中带着一股慵懒又甜腻的颓靡之感——竟是分外陌生。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孤身宿在绽园的,不受待见的金二公子,这里是他难以肖想的地方,而非已经住了八年的寝殿。
他轻轻笑了起来,见层层纱帐后熟悉的人影晃动,出声道:“二哥。”
蓝曦臣端着碗药撩开床帐,单手按在他的腕脉上,眉头微皱,“你又没好好休息?”
金光瑶瘫在榻上,自行坐起一些倚靠着软枕,没有回答蓝曦臣的问题,只是喃喃笑道:“多年前,我还在河间的时候,大哥就说我先天太弱,毕生都达不到太高境界——那时候我还不服气——这些年又病又伤,修为无长进,才算认了。”
蓝曦臣听他说聂明玦,心绪更是乱作一团麻线,打断他:“莫说大哥了,你先喝药吧。”
金光瑶抱着药碗,惨白的脸色和漆黑的药汁对比鲜明,重病之下,敛芳尊也露出了几分柔软的孩气:“二哥,我刚刚昏迷,隐约间……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大哥?”
“是,”金光瑶轻轻朝着药碗吹了一口气,“也不是。”
蓝曦臣皱眉:“怎么说?”
金光瑶慢慢喝了一口药,被苦得微皱起眉,缓缓道:“我梦见一面旗,黑的?白的?说不清是什么样子……”
“但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从天上落下来,我站在金麟台的广场上,特别着急,我跑着去接,跑到台阶边缘……”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没接住它,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擦过我的手落下去——一下子就烧成了灰。”
故事没头没尾,逻辑不通,但蓝曦臣不想和金光瑶做无谓的讨论,只是问:“所以你的梦里没有人?”
“全都是人啊,台上台下。”金光瑶微微抬起眼睛,桃花样的双眸水色粼粼,他露出一个温柔而恍惚的笑来,说,“二哥,我没有接到那面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笑得及其漂亮,但前言不搭后语,在这个场景下显得十分诡异,蓝曦臣下意识运转灵力,却只觉内府空空荡荡,只有一线细弱灵流或有或无地游荡着。
“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去接的。”金光瑶还在说,“可它飘到广场外头,永远比我能够到的距离远一点,一点点……”
蓝曦臣确认自己身上不对,恐怕是遭了算计,强自镇定下来,低声说:“阿瑶,你现在灵力如何?”
金光瑶对上他面上急色,却恍若未觉似的,一时间没有答话,只是茫然地抬起手来……飞快地在他穴道上连续敲击几下,封住了泽芜君体内最后一线灵流。
敛芳尊看着一脸震惊的义兄,又把那个诡异的梦接着说了下去:
“我要是去接,就又要滚下去了。”
【35】
金光瑶格开蓝曦臣的掌风,自行解了他的朔月和裂冰,施施然披上外袍,柔声道:“二哥不必担心,在金麟台好生休息,只要我好好做完了自己的事,必送二哥毫发无伤地回到姑苏。”
他一边说着一边穿衣系带,未得回应,不由回头去看蓝曦臣,只见白衣仙君呆立在原地,面上无甚表情,然而深色双眸中,怒意与痛意混做一处。
不知为何,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金光瑶忽地收了满脸笑意,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阿瑶……”蓝曦臣喃喃道,“你怎能如此——怎能使这样下作的手段,自伤骗取他人怜悯,伺机算计……我竟不知你已如此……”
金光瑶猛地又退了一步,怔愣许久,宛若深泽的眸中水泽流转,一时间无数不知名情绪翻涌,渐渐清澈……又转瞬归于不可见底的黑沉。
他轻轻笑起来,像是终于知道了什么无用的真相,恍然道:“所以他没有和你说过……”
蓝曦臣一愣,“什么?”
金光瑶转过身去,没有回答他半个字。
【36】
去云萍的一路很快,金光瑶一路沉默,但蓝曦臣一直尝试着了解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又有何种原因。
哪怕所有隐晦的证据都指向他面前的这个人,哪怕图穷匕见后已然无甚可回转的余地,然而不到最后一刻,蓝曦臣仍想问个明白——或许是因为,他终究不愿意相信,这个他几近结交了半生的朋友和义弟,生命纹理已然交缠不清的人,他竟然从未看清楚过。
尤其是,他在金光瑶身边,亲眼看到这人不笑时眉目间的肃然淡漠,听到这人下属报告来的百家消息——大家去了乱葬岗,众人在乱葬岗折损甚多,他们去莲花坞养伤,两位妇人去了莲花坞告状……桩桩件件,金光瑶不遮不掩,像是再也不在乎他的看法,甚至还随手把消息推给他看。
但金光瑶什么都不说,不解释,也不辩白。
“你父亲——金光善,他的死是怎么回事?”
“金夫人呢?秦愫真的是你的亲生妹妹?”
“你儿子的死——阿松——他、他究竟是怎么……”
金光瑶只是别过脸去,任由他无措地紧随其后,不住发问,半个字都懒得说。
拖了足半日,蓝曦臣终于抛开了所有的世家公子的礼仪,上前握住了那人的肩膀摇晃,哪怕身无灵力,他的手劲依旧大得惊人,“金光瑶!”
“我在。”金光瑶微微抬起眼睛,疲惫地笑了笑,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二哥,这些我不想说的,我不会说。”
蓝曦臣被他气得风度全无,薄唇颤了几下,终于嘶声问:“那大哥呢?大哥的死,是不是、是不是你……”
金光瑶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态回望他的眼睛,整个人像是一个只会微笑的木偶,这张面皮上的表情僵硬而虚假,静止了几息,才垂下眼睛挣开了蓝曦臣的牵制,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他的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像是怒极,又像是不屑,挑衅一般地抬高了调子,一字一顿道:“他死得好![ 瑶妹说聂大“死得好”致敬橘子大大的《须臾百年》]”
蓝曦臣退了一步,本微微涨红的面色被一片惨白取代,他像是终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怎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闹到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一双长眸中亮起了点点光彩,幽暗隐约若鬼火。
“那百家在乱葬岗的大乱呢?”
“也是我啊。”金光瑶笑道,“二哥啊,你别这幅模……”
“别叫我‘二哥’!”
【37】
金光瑶本就因策划乱葬岗之乱成为众矢之的,在观音庙中,苏涉又无意间露出了身上千疮百孔咒的痕迹,于是当年穷奇道的真相也有了解释。
金光瑶面皮早被自己丢到了地上去踩,此刻虱子多了不怕痒,迎面一盆脏水泼过来反倒不闪不避,还有闲心和魏无羡调侃当年他自取灭亡的必然性。
先发疯的反而是江澄,他动了伤处,鲜血狂涌,被金凌不能动弹,心中恨极,骂道:“你这娼妓之子,为了往上爬什么廉耻都不顾,不是你指使苏涉干的?!你想骗谁!”
听到“娼妓之子”四个字,金光瑶的笑容凝滞了一下。
他望向江澄,思索片刻,淡淡地开口道:“江宗主,冷静点吧,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现在火气这么大,无非是知道了金丹的真相,回想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你那颗骄傲的心感到了一点愧疚,所以急于给魏公子前世的事找一个凶手,一个可以推脱所有责任的魔头,然后鞭笞讨伐之,就当是给魏公子报仇泄愤,顺便给自己减轻一点负担。”
他顿了一瞬,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一声,才继续道:“如果你觉得——认定从千疮百孔咒到穷奇道截杀都是我从头到尾一手谋划的——就能减轻你的烦恼,那么你这样想也无所谓,请随意。但是你要明白的是,魏公子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有责任的,而且是很大责任。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极力讨伐夷陵老祖?为什么有关的无关的都要发声呐喊?为什么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真的只有正义感作怪吗?当然不是。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你啊。”
江澄冷笑一声,蓝曦臣知道金光瑶又要来搬弄是非了,低声喝道:“金宗主!”
金光瑶扭头看了蓝曦臣一眼,那目光在他一扫而过,清清淡淡,带着若有似无的怜悯与自嘲。
【38】
金光瑶被制伏诛,灵力恢复的蓝曦臣接手看管祸乱百家的仙督,明知金光瑶刻意诱导他发问,求得同情后再迂回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还是忍不住将那些金光瑶之前死咬着不肯回答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的……夫人……”蓝曦臣像是难以启齿,立即改口道,“你的妹妹,秦愫,你真的明知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还娶了她?”
金光瑶怔怔看着他,面上漠不关己的狠厉与温和的笑意消解于无形,露出了一丝无限接近“真实”的怔然,忽然流下泪来,他开口,像是从胸口生生挖出了一个字一样地痛苦,“是。”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脸色发灰。金光瑶却低声道:“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蓝曦臣斥道:“怎么会没有办法?!那是你的婚事!你不娶,不就行了?就算因此伤了秦愫的心,也好过毁了这样一个真心爱你敬你,从来不曾轻贱于你的女子!”
金光瑶猛地抬起头,嘶声道:“难道我不是真心爱她的吗?!”
他说出这一句来,似乎牵扯到伤口痛楚,颤抖着喘息几次,又凄然道:“可我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是!那是我的婚事,可真的是我说一声不娶就能不娶的吗?!”
他一边咳一边笑,话音断断续续,又恨又惨,像是经年累月的毒藏在心里,终在这一刻倾吐殆尽,“二哥,你知道我在婚礼前一天,秦夫人忽然偷偷来找我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就算一道天雷劈下来劈中我天灵盖,也不会更可怕!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去找金光善而要来偷偷求我?因为她是被金光善□□的!我那个好父亲,连追随自己多年属下的妻子也不放过,连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儿都不记得!这么多年她都不敢告诉自己的丈夫秦苍业这件事,你说如果我突然悔婚让他们觉察出端倪,害金光善和秦苍业决裂反目,最后两面不讨好下场最惨的会是谁?!”
说道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还有阿愫,二哥你知道她对我是何等执着,何等一往情深,我那时若是……”
“你真心所爱之人,在你的心里也只能混到一个‘还有’?”蓝曦臣打断他,分明是问句,话里却已经给金光瑶下了定论,“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不肯为了良心、或是秦姑娘,让出一点利益。”
金光瑶不知是被他的神情还是话语所刺痛,尚能端住平静的容色忽地裂开一道缝,又迅速弥合,只余一点徒然的自嘲。
“我不是没有抛开过,我不是没有疯过,不是没有为了别人……让步过——可是后来我连声‘好’都没得来。”金光瑶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轻挑了一下眉头,桃花眸中半真半假地泛起泪花来,他问,“你们说的真轻巧啊,让了这‘一点点’利益——我还剩什么呢?”
【39】
“那金暄呢?”
金光瑶抱着头,分明是他先设计蓝曦臣多问,然而每回答一个字,他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又痛又倦,剧烈地喘息了几次,才涩声道:“……大婚后我根本就没再碰过阿愫。阿松……是在婚前就有的……”
蓝曦臣不想去问他婚前同秦愫圆房居心何在,只是沉痛道:“那就算他生性痴傻,长大后瞒不过人,会给你带来非议——但你可以找些别的借口解释他先天不足,哪怕无路可退,也可以夭折的名义,托付忠仆抚养他,隐姓埋名过一生……条条路皆可走,你为什么一定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金光瑶笑得有些恍惚,像是放弃了一切矫饰,什么都不怕了,“一来,无论是哪条路,都不如真的‘夭折’不留后患……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为他好。”
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的魏无羡忍不住发出了惊诧的一声的“啊”。
金光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望着蓝曦臣,目光微微移开,落在了被魏无羡缴获后绕在手腕处的软剑上。
相交多年,蓝曦臣自然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暗示——柔软灵剑精致的剑柄上,“恨生”二字闪着银光,承载着不知多少年的恨意。
金光瑶弯起眼睛,淡淡道:“对阿松来说,夭折才是个最好的结局啊。”
魏无羡又发出了一声震惊的“哈”。
“够了。”蓝曦臣自觉语气甚是无力,但还是强行提起声气分说:“你凭什么为他选择人生,他才六岁大,后来如何还未可知,只要活着,总能……”
“就是因为他六岁!尚没经历过所有的‘后来’!”金光瑶高声截断蓝曦臣无力的话音,第一次对这位义兄爆发出歇斯底里的诘问,“泽芜君,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能不能有点长进?哪怕你不曾被任何人亏待过,但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你都看不到吗?
“当年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当年你我初识的时候,当年我在射日之征卧底岐山的时候——我他妈的没有期待过吗?没有努力过吗?没有挣扎过吗?我难道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在这个世道里无论生来如何人总能走出一片天地来吗?”
“可你看看我,泽芜君,你看看我!”金光瑶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猛地扯住了蓝曦臣的衣衫,声嘶力竭,字字带血,近乎嚎叫起来,“你睁大眼睛看看我——看看我活成了个什么样子?!”
庙外雷雨交加,闪电照亮金光瑶狰狞的面庞,清隽的面上泪珠滚落,他的恨与痛都如此地沉重和明显,明眼人一望便知,那是经年累月淬炼出的怨毒。
一道惊雷响彻耳际,偌大观音庙内顿时静得可闻落针,金凌第一个缓过神来,少年血热,也不顾方才和金光瑶争执父亲之事闹得多僵,面见至亲陷入如此情状,当下就扑了过去,搂住金光瑶肩膀竭力将软倒的人扶正,抽噎着无措道,“小、小叔叔、小叔……”
众人一时间皆无话,只有蓝忘机清冷的声音响起,“那是你自求的。”
金光瑶借着金凌的扶持勉强站了起来,看向神情冷淡的含光君,摊开手惨惨一笑,自嘲道:“没办法,做尽了坏事,却还想要人垂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
说到“人”字时,他突然手腕一翻,一根红色的琴弦随即套上了金凌的脖子。
金光瑶眼角还挂着泪珠,沉声对众人道:“别动!”
【40】
蓝曦臣缓缓地道:“金宗主,你又撒了一次谎。”
金光瑶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蓝曦臣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已经分不清你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了。”
金光瑶正欲开口,一道前所未有的轰隆雷声炸响。虽远在天边,却如近在耳前,使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把话咽了回去。紧接着,庙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三声诡异巨响——响到第四下的时候,门栓终于断裂了。密集的雨丝和一道漆黑的身影一齐飞旋着破门而入——鬼将军温宁。
而除了飞进来的温宁,庙门口还站着另一道更高大的身影。
轮廓坚硬,脸色铁灰,双目无神——正是赤锋尊聂明玦。
他犹如一座铁塔,挡在暴雨中的观音庙前,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头颅正正地落在脖子上,颈项间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线针脚。竟然有人用一根长线,把他的头颅和无头身躯缝起来。
聂怀桑大叫道:“大哥!!!”
蓝曦臣喃喃道:“……大哥。”
金光瑶微微仰起脸,怔了一瞬,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东西,自语般地喃喃道:“……大哥……”
蓝曦臣以为这又是金光瑶的后招,然而扭头去看那人时,却见敛芳尊一脸茫然,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然而他的眼睛里,再次一点一点亮起了异样的色彩——却不似当年那样流光溢彩的温暖,只余莹莹鬼火一样的幽深光泽。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又着实被自己等待了很多年的东西,因渴望而癫狂,又因癫狂和失控而恐惧,但恐惧之物最终来到眼前,却令人安心……
——他甚至微微笑起了一点点来。
【41】
观音庙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无数真相揭露,无数反转层出。
然而很多年后,蓝曦臣再回忆起金光瑶那一瞬间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他好像在那一刻,就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尘劫】
【01】
姑苏季暑多夜雨,乌云藏月蔽流光。
蓝忘机进入静室时,蓝曦臣正坐在窗边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夜雨下得小,既无风吹细雨,更无雨打屋檐,泽芜君没有任何动作,四下静谧而安宁。
“兄长。”蓝忘机在蓝曦臣身侧坐下,平静地问,“你在看什么?”
蓝曦臣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一片黑暗中,轻声说:“我什么都看不到。”
他顿了一瞬,喃喃道:“我在想,是不是很多东西,听不到、看不到——就和不存在一样?”
蓝忘机回答:“不是。”
蓝曦臣如冠玉般秀雅的面上略过一丝无奈与自嘲,他微微弯起唇角,跳过了这个话题,转向弟弟,目光凝了一凝,温和道:“来找我有什么事?”
蓝忘机说:“促膝长谈。”
【02】
当年魏无羡身死,蓝忘机一边养伤一边闭关,整整三年。
蓝曦臣抽空便到他房里来,借着查看伤势的名义,为他温言开解,说些百家闲谈转移他的注意力。
成效如何暂且不论,这份亲友情谊蓝忘机铭记于心,因而自从蓝曦臣闭关以来,蓝忘机日日晚间都来和兄长促膝长谈——虽然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含光君只能简要地说些自己修炼的进展,或是讲讲和魏无羡夜猎所遇,语气平静少起伏。
旁人听他“闲谈”必然极其无趣,出于礼貌又不好打瞌睡,艰难程度不亚于忍耐一场酷刑。
难得闭关日久的泽芜君回回都能从弟弟毫无起伏的话里听出些关窍和趣味,总是兴味盎然,露出点真心的笑意。
而这点笑意,又在蓝忘机直言要点时,悄然化作苦涩的自嘲。
【03】
“兄长,”蓝忘机说正事和闲谈时表情无甚区别,只腰身要更直起一点来,“有些人生性狡诈,又善于矫饰,你是救不得的。”
蓝曦臣下意识想驳,却对上了蓝忘机淡色眸中如冰般的冷光,他弟弟说:“我所见如此。”
蓝曦臣欲言又止,他想说“忘机你不了解金光瑶”,可话没出口,他便想起在这几日间,回回轻信那人铸就大错的偏偏是自己,铁口神断出真相的反倒是蓝忘机。
他当下讷讷无语一阵,只低声道:“我终究和他相识多年,总不能什么都是假的——也许我不够了解他,但……你不清楚他……”
——一夕之间,二十年相识相交所得皆成蜃景,关于金光瑶,他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的。
蓝忘机静静地看着尚在失神的兄长,泽芜君在隐隐的惶然中无力地将脸埋入双手,“我遇见他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时候……”
终是无话可说。
【04】
回忆不分真假,更有美化,可蓝曦臣记得很多年前的初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孟瑶提着一盏灯笼对他笑起来,目光澄澈,神情温和又坚定。
他曾以为,从旧年的孱弱少年到后来的仙门家主;从无名小卒到百家仙督;从孟瑶到金光瑶——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可今,他却无比恐惧着种“从未改变过”的假设。
——曾经,他以为那人一直都是好的。
——而今,真相却好像是,那人一直都是假的。
【05】
金光瑶此人,阴险狡诈,百般矫饰,言行真假难辨,不知真心几何。
哪怕蓝曦臣想为他辩驳,都无法寻得切实可依的证据。
——不能肯定,不敢确信,终是无话可说。
然而,若他终要对那人做出一个判断,他仍然愿意相信,总有几幕是真的。
如河间相逢时,少年说起战局布置;如凄冷绽园里,敛芳尊谈及瞭望台;如花宴后三尊聚首时,金光瑶隔着他同大哥分辨仙督的提议……幕幕画面混在斑驳的岁月长卷中,依然鲜活闪烁。
——亦如那个时候,那个人桃花笑眼中明亮的光彩。
【06】
雨声忽地大了起来,唰啦啦地合着风声,砸在屋檐上敲出一片乱响,蓝忘机起身关窗。
“我不是什么都没察觉到。”蓝曦臣轻声说,“我只是,我只是相信他能做得好,我只是相信他不会走错路——但凡我多问一句,认真查看,插手管一管……”
“兄长!”蓝忘机少有地抬高了声调,郑重道:“金光瑶并非稚子——你不必为他的过错负责。”
“为何不必?”蓝曦臣抬起眼睛,合着噼啪雨声,目蕴风雷,“他是我义弟,是我的恩人,我的朋友——我待他如待你!”
萍水相逢,命运交错,终由擦肩的陌路客成共行多年的挚友,“金光瑶”是蓝曦臣半生的见证,同家族亲友一样,交叠进岁月纹理,成了“蓝曦臣”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如何抛得下?
【07】
蓝忘机默然无语,终是抬手按在兄长肩头,琥珀色的长眸眨动几下,虽不曾开口,然而无论是手上的动作还是细微的情绪,都在竭力抚慰蓝曦臣的情绪。
他知道他的兄长陷入自责中难以解脱,对错终究难说,他不能将兄长从失责的漩涡中拖出来,只能徒劳安抚——至少你也已经尽了全力了。
蓝曦臣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没有。”他微微笑起来,弧度只一点,“忘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没有尽全力。”
——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不是察觉不到或者阻拦不及,而是他分明察觉到了,却没有做出半点深究和阻拦的努力。
关于金光瑶,过往中其实有无数的蛛丝马迹,闭关多日,细细想来,竟是历历在目。
可他竟然天真地认为,只要金光瑶不开口,便是一切都好。
【08】
言语终究并非含光君所长。
“兄长。”他最终还是只能拿当年蓝曦臣安慰自己的话,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往事已矣,万事朝前看。”
蓝曦臣低声说:“可前尘旧事,即是命途来路,前尘未清,难见此后。”
蓝曦臣说得认真,抬眼间见弟弟投来的目光柔软,带着些微不知所措——蓝忘机自觉自己之前并没这样难劝。
蓝曦臣被他逗得低笑一声,换来弟弟更茫然的表情,才下了逐客令,“回去吧,魏公子要等急了。”
【09】
蓝曦臣没有告诉兄弟的是,昨夜他第一次梦见了观音庙的场景。
都说真人无梦,仙门修士,灵台清明,其实少有发梦的时候——更不必说那种让人记忆清晰的长梦。
他梦见金光瑶,梦得很长——却只是最后那一刹那,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回放。
他看着金光瑶迎着凶尸苍白的手,将自己送了上去,而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稍纵即逝,被梦境拉得很长,足够蓝曦臣细细品味和揣摩,但蓝曦臣依然看不懂,就像他反复思量,仍然想不透金光瑶。
——是仇恨吗?为穷途末路之时,面对两位先后将他逼上绝路的义兄。
——是愉悦吗?为故人重逢终圆夙愿,恰如多年前他装醉时,目光中闪烁的笑意。
——是痛苦吗?为此生机关算尽,终落得这样一个收梢。
然而无论他是否看得懂,漫长的一眼之后的下一瞬,就在聂明玦的手还差毫厘便可扼住自己脖子时,他看见金光瑶用残存的左手猛地在他胸口一推。
末路的仙督血泪斑驳的脸上,那向来含笑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了一点。
——是自嘲,是不忍,是凄凉。
——是报复。
【10】
观音庙中,两人最后图穷匕见的场面里,金光瑶像是终于肯施舍给他一点真相——又像是为了最后引人至棺前而做出的假象。
他被自己捅了一剑,正中心口,怒极反笑,嘶声吼道:“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他吸进一口气,哑声道:“可我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是真的?还是假的?
【11】
蓝曦臣燃一捧犀照香,碾碎敛芳尊不久前亲手交还的玉令入炉,可拟故人神魂入梦来。
一片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音。
“你怕你有错。”
“你怕尘世污秽沾身,你怕对母亲的爱是罪过,怕对兄弟的心软成姑息,怕错看挚友,豢养毒蛇终成大患。”
他于混沌迷梦中睁开眼睛,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
是孟瑶、是敛芳尊、是金光瑶、是金宗主、是仙督。
——是他的心魔。
【12】
“金光瑶。”蓝曦臣在梦中轻声说,“相交半生,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你。”
那人像是听到了,微微扬起眉梢来,目光凝肃中带悲凉。
“你不是不明白。”那人说,“你是不想明白。”
【13】
梦中敛芳尊面上暗含讥诮,似观音庙中,把目光从江澄面上移开,扫过他的那一眼。
他的目光里说的是:若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些,那么请随意。
或许在最后相对无言的场面里,自己一直隐约希望着——希望他丧心病狂,希望他六亲不认,希望他生性狠毒。
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无辜。
但又有一寸因经年累月的信任而生生长出的痛意,他又有一点渴盼诸事皆有原因,于是非要那人解释清楚。
一寸心在两难中来回拉扯,想他丧心病狂,又怕他丧心病狂。
——无论如何,终是自己有错。
【14】
于是金光瑶在最后一刻,用生命告诉他——你大错特错。
在最后凶尸从棺中暴起的那一场混乱中,他可以被金光瑶害死,可以被他人救下,但不能被金光瑶亲手推开。
而偏偏,正是金光瑶推开了他。
那人以真真切切的一推,亲身为此前的剖心之言作证——他真的未曾想过要害他。
这是真的。
哪怕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至少那一瞬,那一推,是真的。
生魂为祭,无可辩驳。
【15】
从小到大,他身边所有人好想都在说是非,都在谈对错。
叔父说——人立于浊世,时时皆保立身稳正,一旦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母亲说——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道理,是非难辨。
父亲说——若评价一人,合该公允,当见全貌,不可偏听偏信,因信自欺,混淆是非。
弟弟说——人间是非难说,怎样都错,但两错相权,总要做选择。
【15】
选择。
好像所有人都做了选择,于是无畏结局——除了自己。
蓝曦臣直面本心时,自知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在意是非如何。
若说他有选择,那么他的选择大概就是闭上眼——于掩耳盗铃中,妄图于混沌间过一生。
如果事实永远不被揭开,那么是不是就同不存在一样?
如父母旧事,若无人提起,便可装作岁月静好,伉俪情深。
——他连真相都不敢看。
【16】
犀照造出的梦境里,金光瑶仍是一脸笑盈盈,依稀还是初见时十五岁的半大少年。
“泽芜君。”他笑眼眯着,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肆意与刻薄,话音却温柔,“你是不是还想说——若我早些同你讲,若我和你说,你就会帮我救我,说你必不会让我沦落至此。”
“你是不是还想归咎于我,说错在我不说?”
“可是,可是泽芜君——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云深不知处被烧毁逃窜在外,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是谁?后来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鼎力相助的又是谁?”
“这么多年来,我何曾打压过姑苏蓝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观音庙暂压了你的灵力,我何曾对不起过你和你家族?何时向你邀过恩!”
“你记得吗?你相信吗?”
“聂明玦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便能把我踹下金麟台,道一声娼妓之子无怪乎此。你看了我真面一眼,便割袍断义,道再无兄弟之情,一剑穿心。”
金光瑶随手拍打并不存在的袍角灰尘,像是被犀照邀来见人,十分不耐,但仍好脾气地将话讲完,字字是逼问,偏生的语气温柔无比:
“我说了,你会帮我吗?”
他惨笑了一声,问:“你会吗?”
【17】
夜雨声歇,乌云散尽,破晓之时,一线明亮天光自窗棂缝隙间射入,落在榻上枕边。
泽芜君从梦中醒转,手指捻上眼角湿意一点,抹开一道难以察觉的水痕。
他看着塌边空荡的香炉,炉中只余一捧玉石的碎屑。
他站起身来,目光沉凝,神色庄重——却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会。”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