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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战旗 ...

  •   聂明玦是什么?
      是光,是暖,是旧年的心底事,是后来的锥心苦,是余生的不堪念。
      是他的战旗。
      ——要么飘扬在天空,要么坠落成灰烬。
      ——终究不会被握在他手心。

      【一】赤金
      【01】
      孟瑶对一人动了心思,不知何时所起,不知何日可终。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是他第一次跟着聂明玦回不净世时,彼时他十七岁,身量尚小,身上是一件品级不高的聂氏校服,洗得微微褪色,袖口有些磨损,早前襟上破的一处,被黑线小心地缝好,掩在交叠的布料下,不时被小心地摸一摸掖一下。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来自人间市井的局促和落魄,走在不净世平坦干净的长阶上,身边灵气越是浓郁,他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盯着聂宗主的衣角步步紧随,脚下小心又慎重。
      毕竟上一次来仙门,场面太不堪。
      但不净世毕竟不是金麟台,聂家也不是金家。聂宗主带着他入仙府正门,迎面无数人行礼作揖,聂明玦目不斜视健步如飞,孟瑶一边侧身避礼一边加快了步子,慌忙之间,直接撞上了聂明玦的后背。
      鼻尖酸疼,几乎要把泪花都撞下来,想道歉,刚发出一个音便咬住了话,不敢让宗主听见他绵软的鼻音。
      “你抖什么?”头顶传来低哑的话音,带了点疑惑,“冷?”
      他摇摇头,自觉能正常说话了,忽地身上一重,面前一黑,什么长而厚重的物什蒙了他一身,他下意识伸手一圈,堪堪搂住差点贴地的袍角。
      他蒙着聂明玦的外袍,脑袋正顶在中间钻不出来,手上抱着下摆不敢动,一时间呆怔怔地站着,只听见聂明玦轻笑了一声,将袍子扯开,再松手放到他怀里。
      “我去找怀桑,不好穿带血的,你帮我送到那边交给人洗了。”聂明玦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们给你收拾间客房出来。”
      “是。”
      灵袍厚重,抱着也是一大团,赤金色的聂氏家纹正好露出来,狰狞兽首,似犬似彘,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似有厚重的杀气扑面而来——来自他的上峰,来自威名赫赫的赤锋尊,来自高不可攀的聂宗主。
      来自聂明玦。

      【02】
      那一日孟瑶寻到了洗衣的仆役姑娘,却称“有血别让你们不舒服”,问了洗衣的位置,在寂静无人的水池边,照旧像在河间一样,慢慢把这件厚重难拧的长袍一点一点洗净。
      水被仆役姑娘刻意兑得温热,临到洗净时却已冰凉,他跪坐在地上,展开湿淋淋的衣料,仍是赤金色的狰狞兽首纹,褪了血色,更显得鲜亮如生。
      孟瑶将不知何时烫起来的面颊贴在潮湿的衣料上,像是只想汲取一点凉意,只虚虚碰上一点,克制又轻巧。
      他闭上眼睛,下颌微微扬起,微微凸起的唇珠触及绵密的绣线,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有条不紊地急促起来,人却长久地不言不动。
      头顶积云蔽月,此身所念无声。

      【03】
      大抵是射日第二年,聂宗主收到临漳徐氏的求援信,带着孟瑶和一队修士驰援安阳战场。安阳临近太行山脉,温狗依仗着复杂的地形作乱,却拦不住聂氏修士悍勇,聂明玦身先士卒,带着人将安阳扫荡了一遍,啃下了这块胶着一月的骨头。
      屠光了温狗,聂明玦却还是被孟瑶转达的百姓的哀求牵住了脚步,这边命人除去侵扰当地多年的山中邪祟,另一边带着孟瑶御剑上最高峰看西方战场的地形。
      孟瑶刚结丹,勉强能御剑,此地山风烈烈,阴气浓郁,他差点被掀去,而后身上一轻,被聂明玦拎在刀上,随手护着。
      他听宗主说,此地是世家范围的边缘,除祟不及,阴气怨魂累积。
      孟瑶被圈在聂明玦身侧,望着脚下山林间阳光照不开的墨色烟尘,是邪祟身上怨气所聚,恍若山火烧灼。
      他轻声道,“安阳艰难,百姓受苦多。”
      没有世家在的地方,本就难,战乱一起,更艰难。
      “这次我们扫一遍,可救一时急,但此间阴气重,容易起邪祟。”聂明玦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无意识地敲击,“这里离清河太远,我们不好管,徐家式微,也不想管。”
      “越是偏远,修士处理就越不及时,邪祟越多,害人更多——世家在二十多年前说起过这些事,还没商量出个章程来,温家就开始起势,话头就散了——现下还不知怎么办。”
      孟瑶不知该怎样答话,一时觉得聂明玦想得太多,一时又念及不久前乡民的哀求,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垂下眼睛,只见脚下村镇上竖起的旗杆,花纹诡异的兽首旗在烈烈山风中飘舞。
      ——那些乡民怕修士们不管他们,照着粗陋画册上的聂家家纹,连夜赶工绣了一面旗子挂起来表忠心,殊不知绣样粗陋走形,若是遇到矜傲些的世家,怕是还会起反效果。
      ——幸好是聂家。
      孟瑶终于想到了些宽慰之词,“战事更要紧些——这一次我们将邪祟扫干净,也能保两三年太平,到时再分辨是徐家管还是我们聂家管,也不迟。”
      “……倒也是。”
      赤锋尊向来严肃,但轻轻笑起来却很好听,低哑醇厚,让人莫名想到长风过空谷的回响。

      【04】
      那日下山时,聂明玦问孟瑶心里有没有好一点。
      孟瑶这才明白为什么今日聂明玦会带他上山来。
      徐家人看自己的眼神,河间战场上的闲言碎语,修士们望过来时若有若无的轻笑……结在心里,受出身所累,连委屈难过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表露出来。
      而聂明玦说他足够出色,旁人胡言,不必多作理会。
      长风过空谷,吹皱深潭水。

      【05】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神情,怕自己忍不住胡言乱语,只能垂眼望着那面玄色战旗,那抹墨色在风中招摇飘舞,一起一落,渐渐与他剧烈的心跳声同频。
      他闭上眼睛,喉间紧了又紧,才将细弱得瞬间就被风声掩盖的话音推出口去:“宗主……”
      ——愿同尘与灰。

      【06】
      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不可说。
      无论是对于当年的孟瑶还是对于后来的敛芳尊,这桎梏都宛如铁律,横亘在喉底,封缄所有言语。
      唯一不同的是,旧年孟瑶仍天真地妄想着。
      是不该说的,可是他想说。
      想有朝一日,平起平坐,能将心思言明,又是何结果?
      那时候他终究年纪小,心思够深,经历得却少,只反反复复地妄想着,裁下宗主废袍的一片安放在心口,求一分安心,承一分奢望。
      日夜熬煎,终成心魔。

      【07】
      后来的敛芳尊再回看此生,也不能不叹一句河间时的天真。
      那时他还心怀期许,纵然从人间底层的污浊中滚过,但一入仙门,尚未挨多少磋磨,便被聂明玦拎在身边。恍惚间便真以为仙门世道,皆如聂明玦教他的那般正大光明——只要做得足够好,由不得世人不认。
      人经历得太少时,会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
      不曾想到,他最初遇见的,竟然就是仙门九重高台上,最明亮的一束光。

      【08】
      帐外居功者高谈阔论,而帐中孟瑶跪在一地军图和曾经用来作战略推演的废纸堆里,一点光都看不到。
      他抬手,从衣襟处摸进去,原本叠放在心口的布料因金家校服不够合身而滑落小腹,他那将那片衣料掏出来,于黑暗中抚摸着早已褪色的兽首纹路,缓缓笑开了一点。
      心怀渴望,便一往无前。
      逢生恨久,不承天佑[ 来自《牡丹花下死》歌词]。但命运除了磋磨之外,还给了他心机和手腕,该他得到的,他总能得到,只是多周折一番。
      至于善恶,那只有在被人看见的时候,才有意义。

      【09】
      事事顺利,若无最后的长刀出鞘声,便一切都好。
      他暗杀上峰的事被前来找他的聂明玦发现,聂明玦大发雷霆,要他去认罪。
      赤锋尊的愤怒与失望溢于言表,第一次那样阴狠地瞪视他,气到将他日日夜夜殚精竭虑说成“一点战功”,气到连初见时山洞中的那件糊涂事都拿来逼问真假。
      他说,“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那样的神情和语气,同对待温家人时,别无二致。
      往事桩桩件件,无论其中真心几何,此刻都成了假意。
      他知道无论如何辩驳,聂明玦都不会再相信——哪怕他本也没什么可辩的。
      死无对证的旧事里,他最赤城的心意,除了自己,无人可证明。
      也不会被相信。

      【10】
      孟瑶跪下去,伏在聂明玦脚边,那一刻只要能换来那人肯原谅他一次,他当真是去死都甘愿。
      却只有一刻。
      他说不清是后来的反应,是源于刻骨的不甘还是勃勃野心,抑或只是因为,聂明玦看过来的眼神,陌生得如同看待敌人。
      ——后来的敛芳尊只承认前者,而当年的孟瑶只怕后者。
      他假意自裁,趁聂明玦手忙假乱地为他输灵力时暗算一记,就此脱身。
      那时他在林中仓皇逃窜,终于停下去看伤口时,才发觉那块不知何时滑落小腹的布料已经与血痂黏在一起。他用力扯下,顾不得伤口鲜血淋漓,只跪趴在地,半边身子都压在冰凉溪水里,颤着手展开那片衣料。
      兽首纹被长剑捅得正着,刚刚一扯,就彻底碎了。
      孟瑶一点一点地笑起来,却嘶哑成哭音。
      他一直知道宿命薄待他,却不曾想过原来薄待到这样的地步。
      碎布上血迹干成暗红色,四分五裂的兽首纹脏污一片,他把它们压在溪水里,血色漫延间,他微一松手,碎片随指间水流簌簌滑落。
      这一次,再也洗不干净了。

      【11】
      温若寒问过他,为何来岐山。
      回答的不过是那些“弃暗投明”“别处难容身”“怀才不遇”“怀恨在心”之类的场面话,孟瑶随口就能胡诌出一大段,也记不清到底说了哪个理由。
      他只记得温宗主走下高台,踩在他肩膀上,在冰凉的玉石地面上摩擦,恶意地碾到麻木。

      【12】
      岐山要比琅琊更苦一些。
      他当初那点心思,那点世人口中的罪恶,在岐山,都不过只是皮毛。
      但至少不夜天不会有聂明玦,至少聂明玦看不到。
      他看不到,就不重要。

      【13】
      在那日进炎阳殿之前,孟瑶从未想过最后斩杀温若寒的,会是自己。
      哪怕在炎阳殿上,血溅三尺之前,他也不敢妄想。
      然而推开殿门的那一刻,他知道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聂明玦。

      【14】
      后来以射日之征做蓝本的游戏里,无数个小“敛芳尊”在斩杀温若寒后挥手致意,享受胜利的荣光。
      而关于那一刻,孟瑶只记得他抱住聂明玦时,面上被浸透鲜血的兽首衣纹摩擦的触感,还有耳边清晰的心跳声——却忘了是来自谁的。

      【15】
      温若寒死了——他杀的。
      射日之征胜了。
      他以性命搏一个前程,搏一个出身,求一人安好。
      他终于赢了。
      想明白这一点时,孟瑶脚下已然虚软,一手拄着霸下刀,竭力撑着聂明玦拖行,逃了很远,不敢停。
      正当他踩过了无数面温家旗,心中愉悦到无以复加时,聂明玦垂在他颈侧的手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忍不住地想笑,想金家如何对他,想仙门如何待他,想聂明玦……又如何说。
      聂明玦哑声问:“温若寒已死?”

      【二】兽首
      【01】
      点了安神香勉强合眼,也逃不过梦魇。
      他好像又回到了琅琊战场,或者还是那片岐山以东的赤色荒地,反正都是一样的荒芜,无林无树,无处藏身。
      他躲,他爬,他竭尽全力,逃不过聂明玦的话。
      “你杀了他们。”
      ——我没办法。
      “做不做在于你,杀不杀也在于你!”
      ——聂明玦,你我若是易地而处,你就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不会!”
      ——看着我去死。
      孟瑶仰起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跪在了聂明玦脚下,这人是真的高,他下颌几近要和脖颈连作一条直线,也看不见聂明玦的神情。
      想来是,视若仇寇,恨不得亲手斩杀吧。
      “聂宗主,赤锋尊,聂明玦。”他一点一点地笑,一声一声地叫,“我不杀他们……我若不杀他们,横尸当场的就是你。”
      “我不想在你面前杀人的……”他喃喃,抬手拉着那人的袖口,话音凄凉得几近哀求,“我只是怕你死了……”
      聂明玦低下头,他看见那张英俊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额头青筋暴起,握紧了刀柄,这个他豁出命去救的人,对他厉声呵斥:
      “那好!砍死了你,我再自裁!”
      刀刃锋利,破空袭来,除了引颈受戮,他没有一点办法。

      【02】
      他挣扎,他抽搐,逃不掉那刀锋破空而至。
      那汹涌的恐惧漫长得令人窒息。
      直至被人握住手,热流自掌心传至四肢百骸,唯指尖触及厚实的面料,自上而下抚过微微凸起的绣线,是太熟识的纹路。
      身后长刀刃上清光泛血色,破开长风时颤吟悠长。
      他竭力扯住那一片绣纹,挣扎着将脸贴上去,迎面一片血腥与尘沙的味道,带一点微凉夜息香。
      那是他的旗。
      他将脸深深埋入,呜咽着攥紧不放。
      刀光剑影皆敛在黑暗中,耳畔安静,他只觉周身暖融,直坠黑甜梦乡。

      【03】
      孟瑶醒来时已是清晨,他面上覆着一物,怀中抱着厚实的一团衣料。孟瑶微微抬起头,鼻尖一片浓郁的安神香,模糊的视线里,晨光熹微,墨色衣袍上赤金色家纹微微泛光。
      他竭力睁大眼睛,像是盲了一样地茫然地看了半晌,再缓缓把脸贴了回去。
      不多时,房门轻响,有人一步一步地行至他床边,轻声说:
      “孟瑶。”
      他足足四年未听见聂明玦这样叫他了。
      他爬起来,坐直身体,将手上衣袍叠好,低眉敛目,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聂宗主愿意来小人,想来是不生气了。”
      聂明玦见他如此,微微一愣,瞬即神色又归冷然,“当日我没问清楚,就追着你砍杀,害得你睡不安枕——你如今还做出这幅姿态,倒像是半点怨怼也无的模样。”
      “我岂敢怨您!”孟瑶猛地抬起头,本是弱不胜衣的身形,倏然直起脊梁,面上神情凛然,才让人想起这是在不夜天城潜伏多年,最终一剑斩杀温若寒的死士,“您对我,前有知遇之恩,后有规劝教导之情,炎阳殿里我伤人伤您,后又未曾言明身份,您生气……都是应该的。”
      聂明玦看着他,眼中似有柔色,而后又敛作冷冽,“若非我见了你梦魇的样子,倒真信了。”
      孟瑶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听聂明玦继续道:“罢了,你怨我怕我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如今虽一战成名,但在岐山时……”
      “聂宗主!”孟瑶出手抓住聂明玦的衣袖,倾身过去,手上一扯便止住了聂明玦的话音,他清隽眉眼间满是郑重之色,一字一顿道:“孟瑶承聂宗主大恩,对您,毕生敬仰,未曾怀怨。”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薄被中挣出来,攥着聂明玦的衣袖,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仰着脸,手上紧攥露筋线,目光不躲不避,沉声开口,字字如钧:
      “如有妄言,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04】
      玄正二十二年,修士孟瑶认祖归宗,更名金光瑶,以射日首功得号敛芳尊。
      同年,三尊结义,佳话传扬。
      未多时,仙门传出些金家敛芳尊的闲话来,暗地里道“娼妓之子,偷技之徒”,明里说他畏惧义兄赤锋尊,如鼠见猫,避之不及。

      【05】
      初时金光瑶以为大哥是心情不好,诸事不顺,拿他撒气。
      后来金光瑶以为大哥是看不惯金家,训他做幌子给父亲看。
      再后来金光瑶以为大哥是教训怀桑惯了,对待弟弟都如此严厉。
      ……
      可聂家诸事顺利,聂明玦对金家其他人未有针对,对蓝曦臣更是和顺待之。
      ——大哥就是对他不满意,怎样都不满意。
      他帮金家处理些费力的琐碎事,是蝇营狗苟,空耗才能。
      他在仙门宴席上四处圆场,是搬弄是非,两面三刀。
      他为家族计怀柔打压些世家,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怎样都不好,什么都不对。
      明明在河间时,孟瑶在他手下简直样样都好,就算真的犯了大错也从不多骂。
      大抵聂明玦是真的和金姓犯冲,但只和“金光瑶”犯冲罢了。
      ——薛洋说着说着就笑了,“你要不改回孟瑶的名字,试试聂明玦的反应——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06】
      金光瑶当然知道聂明玦自琅琊后,再也不信他会有半分好心。
      在大哥眼里,他金光瑶不过是个奔竞钻营的卑鄙小人,认清了真面目,便什么都是假的。
      ——本来也是假的。
      绽园潮冷,深夜尤其如此,金光瑶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袍,仰头望着墙上巨大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在安阳处画上了第一个小红点。

      【07】
      金光瑶没想到这些日子不去找聂明玦触霉头,在大哥眼里就成了暗室私心的征兆,还拉着蓝曦臣直奔绽园,想来抓他个现行。
      两人推门而入时,金光瑶正拢着单衣,仰头看着被点画出一片红迹的地图,面上惨白无血色,目光却亮烈地烧灼着,似揉进了满天星光。
      蓝曦臣细细打量一番,语带讶异,“瞭望台?”
      他这位二哥生性纯善,之前听了瞭望台的想法便赞过一番,而今在聂明玦面前有意为他表功,更是极尽溢美之言。而他弯着眼睛淡淡笑着,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一只手沉沉覆在他肩头。
      聂明玦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08】
      瞭望台之事得了聂明玦几日好颜色,但该看不惯的,还是看不惯。
      真能一刀两断也就罢了,偏偏聂明玦骂过了还要伸手顺一遍他的经脉,偏偏他日日上赶着冒风赶到不净世,给聂明玦弹琴清心。
      只有奏清心音时才能见聂明玦眉头不那样紧锁着——亦如旧年初见,年轻的宗主眉心那道痕还不甚深,揽过他肩头时,还能随口漏下几句慎重的劝慰。
      金光瑶弹到关键的那一节,一边想着说不准和他不对盘的只是聂明玦的刀灵,一般按着清心音的调子运足了灵力抚弦。
      那时他弹琴奏曲,聂明玦听乐调息,聂怀桑躲在书房看画扇。
      此间岁月好,奈何不久长。

      【09】
      但凡金光瑶出现在聂明玦面前,聂明玦便只冲着他一人发火,顾不上再去骂别人。
      聂怀桑深以为喜,见了金光瑶便喊着“三哥”,如见救星。
      只可怜了金光瑶,哪怕是在把酒言欢的夜里,也要僵着身子,躲在蓝曦臣身后,低头听聂明玦训话,睫羽低垂,眼睛只盯着聂明玦的影子看。
      蓝曦臣做惯了和事佬,见此也只是劝:“大哥别骂了,三弟听你训了这么久,已经知道错了。”
      “日日都说知错,错了可改?”聂明玦怒道:“何素不过说了句实话,便被金家排挤得不知何处去了,你倒是好手段。”
      金光瑶微一叹气,“我父亲……”
      “休说你父亲,只说你改不改!”
      金光瑶又垂下眼睛,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乖顺模样,活像遭了无妄灾的孩子,乖乖挨骂——屡教不改。
      大哥的影子好长好长。

      【10】
      三尊相聚,泽芜君以茶代酒,也必须在戌时前折返姑苏,好在酒过三巡,赤锋尊也懒得再骂敛芳尊,敛芳尊装醉服个软,场面倒不算太难看。
      温和乖顺到这个地步,但还是沉不住大哥沉着脸把筷子拍掉,他叹口气蹲下去捡,却听头顶叹了一声:
      “孟瑶。”这名字难得被念得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聂明玦生气惯了,此刻没力气发火,但还是一句一句地数落他,如若长兄。
      金子轩都没有这样对他上心过。
      金光瑶心尖一颤,就着下蹲的姿势,半跪在聂明玦身侧,指尖虚虚落在聂明玦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上,赤金兽首纹未褪色,只轻轻触摸,缓缓抚过。
      他想说,世家那些勾当,你不是不知道,人人如此,为何只要求我出淤泥而不染?
      他想说,你自己的亲弟弟还在那里看花逗鸟,刀都没开刃,为何来管我的闲事?
      他想说,我不想你当我义兄,若你如了我的愿,愿意在金家外给我一个容身处,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知不知道?
      ……
      不能说,不敢说,不可说。
      终是无言以对。
      他将家纹缓缓描过一遍,才展颜笑开,温声道:“我会解决好的,大哥放心。”
      ——那些不好的,我不会让你看到。

      【11】
      在聂明玦面前,他好像怎么说都是错,怎么掩饰都会被看穿。
      他会想,到底是因为那是聂明玦,所以他破绽露得太多;还是因为那是聂明玦,所以最看得明白他。
      但无论是何种理由,终究都不是他所求。
      他做成了那么多事,杀了温若寒,成了敛芳尊,认祖归宗有了好出身,在仙门中应对从容得美名……
      唯独和聂明玦,挣扎多年,只得了个强差人意。
      连昔年将“愿同尘与灰”说出口的勇气,都消失于无形。
      但就这样耗着吧,以兄弟之名,故作平等实则卑微地望着,等有朝一日……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求不来,能推演出来的后来都非他所愿,只求岁月缓缓,容他安宁些时日。

      【12】
      后来的敛芳尊反躬自身,自觉有时间来祈求上苍厚待,还不如用来看住薛洋。
      也就是薛洋被绑上金麟台时,他终于确认,他总是被聂明玦看穿,并非是自己漏了破绽——金麟台上百家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温言周旋说必给仙门一个交代,众人皆称好,只有聂明玦死死盯着他。
      那目光冷得他周身发凉。
      好不容易散了宴,他拖着被捆仙索死死绑住的薛洋离开,转身时却听聂明玦嘶声喊他:“金光瑶!”
      字字含怒,生生念出了挫骨扬灰的冷意。
      他耳际嗡鸣一声,生生出了一身汗,才勉强不露惧相。

      【13】
      薛洋笑嘻嘻地跟着他,被拖走时还不忘和晓星尘撂狠话,一进房门,就被金光瑶一脚踹翻在地。
      薛洋就地一滚,把已松散的捆仙索解开,看着金光瑶阴沉的面色,反倒很开心地笑出来。
      金光瑶又一脚踢过来,薛洋滚开倚在墙角,吊儿郎当道:“把我踹死了你爹可不饶你。”
      说着,他又摸了个糖豆塞进嘴里,“不过你要是因为这个被逐出金家,倒是可以直接去不净世做……哎,你说你去不净世做个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十分滑稽,“客卿?管家?小公子?还是宗主夫人?”
      金光瑶只默默盯着薛洋,冷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我就提醒你一句,别把我踹死了。”薛洋含着他的糖豆,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不是跟你爹说给赤锋尊的曲子加了点料嘛,他怎么还有精神和那臭道士一起揪着我不放?”
      金光瑶眼角一抽,连话音都嘶哑,“你就呆在这儿,不准出去给我惹事。”
      他转身离开,把薛洋放肆的笑声和“你真有意思”关在门里。

      【14】
      门外冷月疏星,更深露重,寒风吹得他面上一片惨白。
      “金光瑶!”
      他猛地扭头,缓缓环顾,四周空旷无人——不过是幻听。
      “金光瑶!”
      风声凛冽呼啸着,似刀刃破空之响,抵至他耳边。
      他缓缓抱住脑袋蹲下来,耳畔重重叠叠的“金光瑶”响个不停,他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笑,一边笑着,未多时,湿热的泪液滑落襟前,洇开金星雪浪上的一点。

      【15】
      他看着蓝曦臣在他的图纸上勾勾画画,手稿上的条例被删了又改,眼前渐渐发虚,似醉酒后的重影。
      他耳边还是时不时幻听到那声“金光瑶”,由远及近,反反复复,似幻似真,宛如魔障。
      ——聂明玦。
      ——你叫我做什么?你让我做什么?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我过得这样苦,进退两难,走投无路,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你知道吗?
      ——但凡你愿意为我多想一分,但凡你愿意……
      蓝曦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白衣仙君执起一张手稿,温和道:“阿瑶!这一处……”
      他强行凝神,“哪里?”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蓝曦臣抬手抓住他的腕子,指尖搭在脉上,“昨夜可按时休息了?”
      和蓝家的作息相比,他算是多年不曾按时休息了,若说昨夜……金光瑶细细回忆了一下,五更时好像歇下勉强休憩了一会儿。
      实话是不能说的……二哥虽然不会像大哥一样骂他,但会念叨他到死。
      他刚想随口把二哥敷衍过去,突然迎面一阵冷风,哗啦啦吹起无数张图纸,他被冷风激得一哆嗦,只听二哥怔怔道:“大哥?”
      他抬起头,只见来人身形高大,站在门口遮天蔽日似地威严,宛若杀神。
      他的视线猛地清晰起来,突然从浑浑噩噩中恢复到耳聪目明。
      ——终于来了。

      【三】玄色
      【01】
      “薛洋呢?”
      聂明玦终于来问薛洋了。
      这几日好多人来问那小流氓的事,车轱辘话不知翻来覆去讲了多少遍,唯独到聂明玦面前,还是要强打起精神来做出一副慎重的样子重复。
      “他已被关入地牢,终身不释……”
      聂明玦厉声打断他,“我要他血债血偿,你却给他一个终身不释?”
      ——哪里是我给他的,是他只能如此……
      金光瑶这番解释熟练得很,语气还是小心翼翼的,“只要他受到惩罚,无法再犯,终身不释与血债血偿也并无……”
      “你举荐的好客卿,做出的好事情!事到如今你还敢袒护他!”
      金光瑶同聂明玦鸡同鸭讲一番,终究讲不通道理,只好叹气服软,“大哥,真的是我父亲的命令。我没法拒绝。你现在要我处置薛洋,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
      原本还有些效用的话术,如今的聂明玦根本不听。
      “不必废话,提薛洋头来见。”

      【02】
      金光瑶感觉到某种深刻的无力,自头顶压下,躲闪不及,重得仿佛自己生生又矮了一寸。
      他不说话,聂明玦已然失去耐心:“孟瑶,你少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早就统统不管用了!”
      “孟瑶”二字落入耳际,随之而来的是明知是幻听的长刀出鞘声,是琅琊战场的遗患。
      “我那一套?”金光瑶重复一边,高声问:“我哪一套?”
      ——除去这一套,我还有什么?自始至终,我只有这一套。
      “大哥,你总骂我功于心计不入流。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阴谋阳谋。”他颤着笑了一声,“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样吗?我一无你修为高根基稳,我长这么大谁教过我?二无世家背景,你以为我现在在兰陵金氏站得很稳吗?”
      ——我有多难,你懂不懂?
      “你以为金子轩死了我就扶摇直上了吗?金光善他宁可再接回来一个私生子都没让我继位的意思!”
      ——我有多苦,你懂不懂?
      “你要我天不怕地不怕?”他眼前一阵发白,“我就是怕天怕地,还怕人!”
      ——我多走投无路进退两难,你懂不懂?!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炎阳殿重逢后,你六年步步紧逼,我六年辗转求不得……你懂不懂?

      【03】
      “说到底,你的意思无非是说不想杀薛洋,不想你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动摇。”
      金光瑶似听到了什么极荒唐的话,扬声说:“我当然不想!”
      天地之大,可有一处能容他?除了在金麟台站稳,他还能如何?
      他抬起头,目光中有不明的火焰跳动,烧灼发亮,“不过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你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杀了几个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他总是在逃,总是在避,总是不敢让聂明玦看到那些东西——他知道聂明玦不喜欢。
      可是那究竟有什么错?
      凭什么他聂明玦永远高高在上地说他小人作态,凭什么因为他不喜欢就可以否认他的一切挣扎——鄙夷他唯一的活路。
      他只有这么一条活路。

      【04】
      聂明玦气极反笑,“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无数,可我从不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绝不为了往上爬而杀人!”
      聂明玦一怒,本就威严的面目便更凶狠几分,金光瑶又下意识想缩,然而心下知道自己站在金麟台边缘,再不能退,这样的念头一起,心中又起一分不忿。
      他已经被逼到这一步了,还是错。
      为什么他在聂明玦面前永远都像当年那个小孟瑶,只要聂明玦不喜欢,就什么都是错?!
      可他凭什么不喜欢?!凭什么他在他面前,永远像条狗一样只能摇尾乞怜?!
      他受够了。

      【05】
      “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您是不是想说,你所杀者都是罪有应得?”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笑了两声,朝聂明玦走近几步,声音高扬,咄咄逼人:“那么请问,您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罪有应得?您的标准就一定是正确的吗?若我杀一人活百人,这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
      ——我跪了你那么多年,我仰望着你那么多年,我跟着你那么多年!
      ——你永远对,永远好。
      ——我永远错,永远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要不被你认可,就什么都错?
      ——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心底的情绪终于突破桎梏,他几近嘶喊着说:“欲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06】
      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聂明玦却问,“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他眼前白光连闪,晃了两晃,再凝住目光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他终于压抑不住讥嘲,缓缓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真他妈的可笑。

      【07】
      聂明玦。
      我不能牺牲的是谁?
      你想清楚,我不能牺牲的是我自己,还是你?
      就算我不能牺牲的是我自己,那又为什么我应该为他们牺牲,为他们辱我欺我永远不承认我?
      又或者,我为什么要为你牺牲?
      你比我高贵吗?

      【08】
      心底的笑孟瑶轻声说——他比你高贵啊。
      金光瑶抬起眼睛,听见自己的真心话。
      字字认真,宛若刀刃,由内而外,生生凌迟。
      孟瑶说:“自始至终,他都比你高贵啊。”

      【09】
      他像是隔了一世的时光,去听那个声音,想着那是谁啊?卑贱到泥沼里。
      ——原来是他自己啊。
      对聂明玦,他原来怀着这样入骨的自轻与胆怯,终以爱慕之名,将他可笑的自尊,彻底碾碎。
      真他妈的,可笑啊。

      【10】
      “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心思激荡下,有什么东西破裂,有什么东西沿着破裂的缝隙肆意生长,心间霎时满胀。
      他抬起头去看聂明玦,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仰望,而是在对峙。
      “是。”在聂明玦面前,他的声音从来没这样冷静过。“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若人间无贵贱,那么我这么多年所苦所念,又在为了什么?
      若我们本就平起平坐,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

      【11】
      话一出口,耗尽了连日操劳后的最后一点力气。
      金光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渐渐滑落躯壳,无力地飘高。
      这具身体,又要下意识地做出卑微的、仰望的模样,又要仰着脸去求他,求他宽恕,求他容忍,求他原谅……
      可笑的甘之如饴,以无可言明的心思,藏在最卑微的恐惧里。
      他几乎要看着自己崩溃地跪下去,像是无数次的梦境里,他伸出双手,竭尽全力拉着那人玄色家袍的袖口,践踏着自尊,去说——说聂明玦,聂明玦你知不知道我……
      这具身体丝毫没有防备,没有躲闪,生受了面前人当胸一脚,滚落高台。
      “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飘在半空的金光瑶对孟瑶说——他不知道。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12】
      金麟台很高很高,他一连滚了五十多级台阶才落地,浑身上下痛感太熟悉——熟悉到,仿佛十五岁的旧事,就在方才。
      金光瑶趴在地上,额上鲜血直流,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他惶然无措,半身血满脸泪,在这仙门世家面前,轻贱若蒲苇。
      终究多年修道,身体好了太多了。他爬起身,举手挥退数名家仆门生,掸了掸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尘,慢慢抬头,和聂明玦对视。
      他的目光很是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他早就不是孟瑶了。
      他终于不是孟瑶了。
      十二年煎熬,十二年可思不可望,十二年卑微如尘的仰望……
      终于结束了。

      【四】战旗
      【01】
      后来他又行至不净世,发誓说薛洋一事必给大哥个交代,天衣无缝。
      后来他又弹起清心音,在最关键的一段里混入了乱魄抄,天衣无缝。
      后来聂明玦爆体而亡,他跪下痛哭流涕演一出兄弟情深,天衣无缝。
      后来的故事很精彩,可实在是天衣无缝,如不竭力回忆,金光瑶已经记不太清了。

      【02】
      唯一在回忆中格外清晰的,是唯一一点缺憾,或者说,破绽。
      那是在守灵第三天的夜里,风吹得烛火忽明忽灭,而哭红了眼睛的怀桑把他拖到棺前,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压在棺椁上。
      长明灯的烛火微微摇曳,在他眼前上晕开一片柔光。
      “大哥对在意的人,才格外严苛。”聂怀桑哑着嗓子轻声说,“大哥他……他没有厌恶过我,更不会厌恶三哥你了。”
      惯常画扇逗鸟的小公子垂下眼睛,低声说:“大哥只是担心你。”
      金光瑶看着自己覆在棺上的手,一点一点笑起来,将前额抵在冰凉的手背上,睫羽上淅淅沥沥地落下一片湿意。
      他笑着哭,哭着想,他还不知道聂明玦吗?
      ——我都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该死的还是要死啊。
      ——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鄙夷还是痛惜……
      ——既然都是同一个结局,又有什么值得探究到底?

      【03】
      金光瑶泪流满面,像是所有倏然理解长兄教诲的弟弟,哭得椎心泣血,直至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
      实在是天衣无缝。
      ——若心底里,听不到孟瑶的哭音。
      恍惚间还是十年前的琅琊战场,少年跌跌撞撞地在林间狂奔,脚下打滑滚至溪流边,从伤处扯下那块曾被安放在胸口的布料。
      血污了赤金兽首纹,直到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时,才惊觉这早已碎不成片。
      他笑了半晌,蜷缩在冰冷山溪里,突然爆发出如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轻而微弱。
      痛极。

      【04】
      第一批瞭望台建成了。
      有一座建在太行山上,护安阳一地,此间百姓终得安枕。
      那座瞭望台最初划给了聂家看管,但不到半年,软弱可欺的聂怀桑便将它让给了徐家,新任的聂氏宗主抱着他的宝贝扇子,像是送走了什么大凶的物件那样长舒了口气,说终于不用再费心。
      仙门众人都猜测已是仙督的金光瑶会阻拦聂怀桑的胡作非为,然而金光瑶并没有。
      金光瑶甚至御剑至安阳瞭望台,亲手掀落了聂氏旗。

      【05】
      那面他仰望了十二年的战旗迎风而落,飘飘摇摇,落至靴尖。
      他终于没有再去接。
      他心中终于连痛意都模糊遥远起来,甚至有一种——终于把所有关于“孟瑶”的一切,都付之一炬的快意。

      【06】
      后来的敛芳尊回望人生,会渐渐把自己分成“孟瑶”与“金光瑶”来区别称呼。
      “孟瑶”在离开河间时,便渐渐隐入内心,只在深夜里发出几声无关紧要的哀音,愈到后来,敛芳尊身上属于那个河间少年的痕迹就愈少。
      那曾经与聂明玦紧密相连的卑微与柔软,在聂明玦死后,未曾复生,也未曾消失干净。
      ——就像他藏在密室里的那颗头一样,隐秘,见不得光,不容于世。
      ——甚至不容于自己。

      【07】
      而敛芳尊至死也无法克制自己在某一刻旧病复发。
      他于幽暗的密室中紧紧抱着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将唇压在尸纹狰狞的眉心。
      ——如同抱着那件家袍、捧起那面战旗、攥住那个人的衣角时,卑微如尘,虔诚献吻。

      【08】
      那一刻他想起当年。
      当年他在温家时,曾分一缕心神附在纸鹤上,飞向百家阵营,迎面见到玄色旗上赤金兽首纹,如沉沉暗夜里,一线日光乍亮。
      他曾以为,那是他一生的爱与信仰。

      【09】
      他的战旗飘扬在空中,他得不到,接不住,捧不起。
      于是他把它烧作灰烬,才堪可拢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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