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晨晓·萧遥

22、怀刃·【十四】终怀刃

　　【01】
　　村子东边，有一个被围墙圈起的地方，铁门重锁，也不见有人住。
　　听阿娘说，那里之前只是间不能住人的破茅屋，好几年前，突然来了人——先是将茅屋修葺一番，后来又围了砖墙，成一独院，门也是紧紧锁着的，听说是仙家的地产，交代了村长照看。
　　那里没人住，村长也不让别的人家搬进去，吓唬人说里面埋了仙门的东西，一动就坏了风水。
　　【02】
　　有些话唬得住大人，却拦不住小孩子的好奇心。
　　她某日找不到人一起玩，晃悠到东边去，沿着墙就爬了进去。
　　里面是个很好看的小院子，院子最前一棵大树，让她顺着落脚，院中四下生了野草和小花，只一条能走到茅草屋前的小路上铺了几块石板，屋子也是锁的——但是没关系，院子已经够她玩了。
　　那里是她的秘密基地，每次没处玩，或者阿爹生气的时候，她就到这里来，一个人玩。
　　但后来，她决定把这个好地方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分享。
　　她要带着亮亮过来，教他爬墙，一起在院子里玩。
　　……
　　可是现在亮亮不来了。
　　【03】
　　先甩进来的是一根小辫子，继而，面上擦了一点灰的小姑娘努力地把脑袋从墙头探进来，三下两下，就熟练地揪着伸到墙边的树干，手上抓实了，打算和从前一样，先爬到树干上，再顺着树落到院子里。
　　可是她刚抱住树干，正往脚下看，本落在树杈凹陷处的目光一歪，忽地瞥见了另一个人诧异的表情。
　　她从没想过这个地方还会有别人，当即就被吓了一跳，脚下打滑，没有踩实，小腿直接从墙头荡了下来，她紧紧握住的树梢也“咔嚓”一声折断，她尖叫着，扑棱着摔了下去！
　　【04】
　　小女孩被男人用手臂稳稳地圈住，颠了两下，才缓缓放到地上。
　　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像揣了一只小青蛙，抽噎着被人放到地上，等她哆哆嗦嗦地擦好了眼泪，只看到了一片黑漆漆的衣服，还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
　　——院子里面真的埋了东西！
　　——有坏人！带着大刀的坏人！
　　小姑娘还没站稳的脚直接软掉，坐了个屁股蹲，一边连滚带爬地往树后躲，一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05】
　　——她不知道该叫哥哥还是叔叔。
　　——但这个人不太像坏人。
　　男人花了好一会儿才让小姑娘平静下来，直接解了佩刀远远地扔在地上，从腰间神奇的小口袋里摸出一包板栗送到小女孩面前，堵住尖利的哭声，最后还摸出华丽泛金的折扇，给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女孩扇风。
　　孩子红着眼睛看着男人，半张小脸上都是板栗渣子，被噎得打了几个嗝，怯生生地哽咽道：“……你为什么带着刀？”
　　男人席地而坐，又把那漆黑的东西踢开，认真道：“……那不是刀。”
　　“那就是刀！”小姑娘擦了擦嘴，往后缩去，似乎认清了坏蛋叔叔的真面目，“它和张叔家里的杀猪刀长得一样！”
　　男人的嘴角抽了一抽，看看不远处的武器，一边嘀咕着“真和杀猪刀一样”“不是吧”……一边把东西捡回来。
　　“真的不一样的，你来看。”他把刀抽出来，递到孩子面前，惹得女孩又一缩想哭，急忙柔声道，“你摸摸看，没有开刃的，不伤人。”
　　小姑娘还是紧紧缩了半晌，一边抬眼瞥着男人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看起来毫无恶意的脸，一边慢慢坐回来。
　　她壮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去摸刀上应该对着猪脖子的那个地方……
　　钝钝滑滑的，一点都不痛。
　　好神奇！
　　她还想继续摸，甚至抱起来试试重量，大哥哥却把刀一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憋着嘴不想回答，但是那把神奇的杀猪刀被大哥哥高高地举了起来，点点她的眉心，“告诉我，我再让你玩。”
　　她连忙举起手去摸刀鞘，摸不到，急着拍了拍手，说：“我叫阿玉！你让我再摸一下，就一下下，我会还给你的！”
　　【06】
　　没有刃的刀还是很重，但小姑娘双手抱着挥舞了几下，跑跳着砸折了一片花草，直到玩不动了，才颤着手把刀物归原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大哥哥问她：“喜欢玩这个？”
　　“喜欢！”阿玉气喘吁吁道，“可是阿娘说娃娃不可以玩，让我玩树枝……阿娘还说女孩子不可以玩刀。”
　　“我还想长大了和张叔学杀猪……阿娘也不让。”
　　大哥哥微微笑起来，眼睛弯起来，像月亮，又分给她几颗板栗吃。
　　【07】
　　分了小半袋板栗，男人才随口问小女孩：“你为什么来这里？”
　　本以为误闯小院的孩子会怂，不想小姑娘却瞪起了眼睛——一双杏子眼圆溜溜的，还泛着淡淡红色，像只小兔子，叫起来却似小山雀一样尖亮，“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知道村长不让人进来的吗？我先来的！这就是我的地方！”
　　男人失笑，“为什么是你的地方？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小姑娘期期艾艾，想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这里爬树、睡午觉、玩游戏……你不可以进来！我还要带亮亮一起来玩的！”
　　这孩子着实有些皮了，男人轻叹了口气，一点一点和她讲道理：“你先来的也不是你的地方——这里是个姐姐之前住的地方，我是那个姐姐的朋友——你看，这墙都是我砌的，我要帮小姐姐看屋子的。”
　　阿玉虽然有点熊，但很听得进道理，她紧紧皱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一小会儿，才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哦……”
　　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很喜欢这里，她以后还想在这里玩，只好絮絮叨叨地耍赖：“那、那这里是那个姐姐的院子，不是你的院子，我不像你一样认识那个姐姐，但是她没有说我不可以进来……你不能赶我走……我从来没有在村子里见过你，你不可以进来……”
　　正说着，她眼睛里又泛起了点点泪光，嘴里还含着板栗，又抽了抽鼻子，似乎难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好吧，你也可以进来——反正亮亮不会来玩了。”
　　大哥哥看着她，又递给她一颗板栗。
　　“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阿玉摇摇头，嘴硬，“没有。”
　　“那亮亮是谁？”大哥哥的眼睛又弯得很好看，声音也软很好听，“讲给我听听？”
　　“……他谁也不是。”
　　【08】
　　亮亮是新搬来的，爹娘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大姐姐。
　　家里很穷，又没地，大姐姐就给村里人洗衣服补衣服赚钱花，大姐姐生得好看，但有点凶，村里调戏大姐姐的人都被大姐姐用扁担打了。
　　于是他们就说大姐姐为人不正经，就说亮亮是大姐姐生的，不然不可能长得那么像。
　　他们怎么就不看看一窝的狗崽崽像不像呢？
　　哦，她不是说亮亮和大姐姐是狗。
　　“但哥哥你要知道——狗也挺好的，反正比那些胡说八道的坏东西好多了。”
　　反正他们都是坏蛋，相信那些话的小朋友也是小坏蛋。
　　他们都嫉妒亮亮长得好看！
　　【09】
　　亮亮长得非常好看，虽然他是个男孩子，但他比很多女孩子都好看。
　　……也比她好看。
　　所以她一直以为亮亮是那种故事里女扮男装的小妹妹。
　　可是他竟然真的站着撒尿……他竟然真的有小鸡鸡！
　　【10】
　　但是没关系，亮亮还是她的好朋友，她最好看的好朋友。
　　她有很多朋友，但亮亮是她最好的朋友。
　　亮亮会陪她去打萧姐姐家的狗，会陪她抓蚂蚱，会把大姐姐绣给他的手帕送给她擦脸用。
　　所以狗蛋欺负亮亮的时候，她就拿石头打狗蛋。
　　然后她就被阿爹打了，晚上都不可以吃饭。
　　但那天亮亮还从狗洞里钻进来，给她送馒头来着。
　　——大姐姐蒸的馒头比阿娘蒸的好吃。
　　【11】
　　她和亮亮约好了今天出来，她带亮亮爬墙，来这个院子里玩，没有坏蛋，也没有不给她饭吃的坏阿爹，他们可以在树底下玩，玩累了就睡午觉。
　　他们几天前就约好了的，今天在村口见面，一起玩。
　　……但是今天亮亮没有来。
　　【12】
　　阿玉把小脸埋在膝盖里，闷声闷气道：“我们吵架了……”
　　“吵了什么架？”
　　“那就说来话长了……”
　　【13】
　　“说来话长”是先生新教的词，她用得很好。
　　村子里之前有很多吓人的跳跳鬼，瞭望台的哥哥们把跳跳鬼打碎掉之后，埋到离村子半里地外的一个大坑里，围上栅栏，告诉大家他们不可以进去，要等到明年才能拆栅栏。
　　之前大壮扒开栅栏，进去捡沙包，然后尿了裤子爬回来，连着好多天晚上做噩梦，稀里糊涂地说梦里都是跳跳鬼。
　　大壮的爹娘上瞭望台，求小仙师来看，大壮才不做噩梦了。
　　那个地方很可怕，阿爹阿娘三令五申不可以去，小朋友们都知道不可以去。
　　……“三令五申”这个词她用得也很好！
　　【14】
　　昨天他们一起玩摸人。
　　两三个人蒙着布条摸，六七个人躲。
　　狗蛋蒙着布条，他耳朵最好了，跑得又快，每次摸人总是会很快地抓到人。
　　这次亮亮被狗蛋跟上了，他们玩的地方很开阔，亮亮跑得不快，眼看着就要被蒙着眼睛还跑得飞快的狗蛋追上了。
　　亮亮拐了个角，狗蛋就追着他跑了。
　　【15】
　　狗蛋之前就喜欢欺负亮亮，说大姐姐不好，说亮亮也不好，然后被她用石头打到了肩膀上。
　　哦，对，她之前讲过了，就是她没吃上晚饭的那次。
　　总之，狗蛋是个小坏蛋。
　　她害怕亮亮吃亏，就跟着他们一直跑。
　　然后她看到亮亮被追到了那个可怕的大坑边上。
　　她好害怕亮亮摔进去，晚上会做噩梦，就努力地跑，一边跑一边叫狗蛋不要再追了。
　　可是狗蛋一听就跑得飞快。
　　【16】
　　她看见亮亮扑到栅栏上。
　　她努力地跑，她要逮住狗蛋，把他踢倒，这样他就不能追亮亮了。
　　下一刻，她看见亮亮转过来，挪开一步，大声说：“我在这里呀。”
　　他挪开的那一步，一圈栅栏正好断了一块，出现了一个空档。
　　狗蛋“嗖”地冲了过去。
　　【17】
　　她把狗蛋拉住了，没有让他扑到坑里。
　　狗蛋一边说“抓住你了”一边解开布条——然后就很生气。
　　狗蛋是想抓亮亮的，没想到抓住了她。
　　狗蛋真的很生气，指着亮亮问她，“你怎么总是跟在他旁边！”
　　然后他又把布条戴上了，往回走，气鼓鼓地大声说：
　　“我刚刚没有抓住你。”
　　“我不抓他了，你也不要跟着他了。”
　　【18】
　　狗蛋不是很重要。
　　狗蛋还是那个欺负亮亮的小坏蛋。
　　——可现在亮亮也变成了欺负人的坏蛋。
　　“他还是悄咪咪地欺负人！这样更坏了！”
　　她就很生气，超生气！
　　她问：“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亮亮茫然地搓搓手，他真的很好看，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的时候最好看了。
　　他回问：“你为什么拉住他呀？我好不容易才把栅栏扒开的。”
　　她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大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亮亮眨巴眼睛着眼睛，小声说：“他害你没吃上晚饭……我想给你出气啊。”
　　她叫起来：“你这样不对，这样很坏。”
　　“阿玉？你怎么了？”亮亮眨眨眼睛，看起来什么都不明白，还特别委屈地问她，“你不开心吗？”
　　【19】
　　他为什么还这样问呢？
　　她好生气。
　　她就和亮亮说了很过分的话。
　　她还把她最好的朋友推倒了。
　　【20】
　　然后今天亮亮没有在村口等她。
　　他不会和她一起爬墙进来玩了。
　　【21】
　　“所以——”男人把油纸袋里的最后一颗板栗扒开给阿玉，认认真真地问：“你到底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小姑娘慢慢地嚼栗子，两只手绞在一起，下意识扭来扭去，抽了几下鼻子，只听鼻翼间一阵“呼噜呼噜”的轻响。
　　“我和他说……”她抽噎了一声，整张小脸都垮得难看，耸起肩膀，带着哭腔复述，“我和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玩儿了。”
　　男人没憋住，单手压在唇上也没压住低笑，似乎并不理解这句话有多可怕。
　　他伸手揽着小女孩的肩膀，拍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同她说，“嗯……你看，虽然亮亮做的不对，但是他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想帮你出气，是不是？”
　　“那也不可以！”小姑娘一边哭一边努力晃脑袋，哭音尖利，“他做的不对！”
　　男人叹了口气，继续给她分析，“那狗蛋先骂他，之后又追着他欺负，是不是也不对？可你还是和他玩儿啊。”
　　小姑娘被这话噎住了，红着眼睛呆怔怔地思索半晌，又哽咽着摇头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啊？”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亮亮和狗蛋不一样！”小姑娘粉白的小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片，随着辩白涨得通红，“亮亮不可以变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以做坏蛋做的事！”
　　她又愤怒，又不甘，带着满满的无措和委屈，叫得像只小山雀：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以这样！”
　　男人突然愣住了。
　　【22】
　　男人手上握着折扇，愣了好久，才抬起眼睛，揉了揉女孩的发顶，目光中水泽流转，意味复杂。
　　“阿玉。”他对女孩轻缓道，“但是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觉得他做错了事情，应该和他讲道理。”
　　“你不应该说再也不和他玩了，你明明还想和他做好朋友。”
　　“你不应该推他，他摔倒了一定很疼。”
　　小姑娘还抽噎着，一边用袖口胡乱擦眼泪，一边不服，“可是……是他先做错的。”
　　“那你还想不想和他一起玩？”
　　阿玉手腕的动作悄然慢下来，垂落到身侧去，她抽噎着盯着地面，一时没有回答——直到两滴眼泪“啪”地掉到地上。
　　女孩鸦色的小脑袋点了一点。
　　男人轻声哄她：“去好好道歉，和亮亮好好地讲道理。”
　　“可是我不会讲道理。”阿玉慢吞吞地说，“而且好丢脸……”
　　“你可以的。”他抬手戳戳小姑娘柔软的脸蛋，笑得很轻也很温柔，“你会好多很厉害的词，不是吗？”
　　【23】
　　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个人坐在草丛里，整整一下午没有动窝，手上的动作掩在草丛里，被太阳晒得满身都是汗。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日头都偏西了。
　　而一个气鼓鼓的小姑娘就站在他面前，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绞在一处，踌躇着开口——还带一点凶，“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男孩没说话，也把手往身后一背，抿了抿嘴。
　　“你不在家里！在外面又不和别的小朋友玩！这里又很晒！”小姑娘气呼呼的，话音却越来越低，渐渐露出一点点委屈，“你为什么不在村口等我？”
　　——明明是你说再也不和我玩了……
　　亮亮瘪了瘪嘴，没有提醒她，只是慢腾腾地站起来，认真地说：“我叫姐姐帮我把栅栏修好了，以后不会有人摔进去了。”
　　阿玉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尬了半晌，才重重道：“哦！”
　　亮亮又把手里藏着的东西塞到她手上，“这个给你，你不要生气了。”
　　那是一只草编的小兔子。
　　“你……你不可以这样。”阿玉一脸懵逼，完全没有准备好应对这个发展，期期艾艾道，“应该是我先和你讲道理，然后你变好，然后我们才可以和好。”
　　“我已经变好了！”亮亮脸上微微带红，像是夕阳色，“我们可以先和好，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回家吃姐姐做的鱼——你可以明天再讲道理。”
　　大姐姐做的鱼真的很好吃……
　　阿玉咽了下口水，但还是坚持道：“和好之前还有一件事不可以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视死如归般地张开手臂，把瘦小的男孩用力抱住。
　　“对不起。”她凑到好朋友耳边，小声说，“我好喜欢你的。”
　　【24】
　　亮亮真的好好抱哦。
　　阿玉就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又软趴趴地抱了一会儿。
　　夕阳的余晖中，她看见不远处的大哥哥，还有大哥哥身后的另一个人，俱是一样的黑衣服。但大哥哥真的好看，衣服也很好看，她看不懂的黑底赤金的花纹在夕阳里微微发亮，一点都不可怕。
　　大哥哥冲她招了招手——这是告别的意思。
　　他转身离开的方向，瞭望台上的旗子在风中一招一摇。
　　旗子上的花纹和大哥哥衣服上的好像有点像？
　　【25】
　　“下次在辖地收平民子弟做门生……来这里晃一圈，有个小姑娘看着不错，不知道和刀修有没有缘分。”聂怀桑顿了一顿，又问，“瞭望台事宜结束了？怎么这么急着找我？”
　　“这个月瞭望台事少，做好了交接就无事了，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宗主。”聂守诚跟在家主身后缓缓走着，恭敬回话，“只是仙督事毕，钧叔传信说，就任典礼的仪程也送过来了，请您早看为好。还有小徐宗主……”
　　走在前头聂怀桑突然抬手，聂守诚话音一顿，才看见立在不远处山崖影下的人。
　　那人轻衣便装，样式还是艾绿白纹的宗主袍，其上三青鸟的家纹色泽鲜亮——正是临漳徐氏刚继任家主不久的小宗主。
　　聂怀桑随手展开扇子，淡淡扬声笑道：“庭深，怎么亲自来了？”
　　聂守诚默默退下。
　　【26】
　　徐庭深走到聂怀桑面前，双手合揖礼，躬身一拜，“怀刃君。”
　　聂怀桑微微侧身避半礼，扬眉道：“这么郑重？究竟是什么事？”
　　“我今来此，只是怕您错失良机，失了人合。”徐庭深半点寒暄不打，直接说，“之前百家微词虽多，但明面上终究还过得去，百家推举仙督人选，给足了您颜面……”
　　聂怀桑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仙督由百家推举可不是为了面子。”
　　“是——但这也确实给足了您颜面。”徐庭深说，“自来三辞三让为礼，再多作态拖延，怕会误了人心。”
　　聂怀桑默默揉揉太阳穴，沉吟几息，才开口：“倒也也不是刻意作态。”
　　“此举仙门如何想，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好不容易仙督成制，条条框框，约束有规。”聂怀桑合扇敲在掌心，“如果行事太随意，免不得教世人觉得：此前的成制都是幌子，不过是我为了上位所戴的高帽——与其如此，这仙督还不如不做。”
　　见徐庭深面上缓和，聂怀桑又转开了话题，“你有空专程来和我说这个，看来吴家已经老实了。”
　　“高阳吴氏不成气候，所谋不过一点虚名小利罢了，本就不足为患，怀刃君莫为他们烦心。”
　　聂怀桑瞥着他神情尚好，不似先前愁眉不展，思索几息，随即了然，“那就是《仙律》有进展了。”
　　【27】
　　徐庭深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尚算不上进展，只是知道日后如何成事了。”
　　他稍作停顿，组织一番语言，“泽芜君博览群书，少时为联合百家射日，行遍九州，对各地风土人情都有了解，再有旁人配合，综百家惯法宗规，理出最基本的要点，此后多地律例汇上来，经几年合草稿，草稿再改……”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路途遥遥，但也算有了盼头。”
　　看他英俊眉目舒朗，一派怡然色，聂怀桑也微微笑起一点来。
　　随即他又说：“这事不急，你慢慢做——只是三十年内，你总要拿出点东西来——这总做得成吧？”
　　“自然。”徐庭深说，眸中一点明润光泽，顿了顿，又道，“只是功在千秋之业，何必拘束于您的任期之中呢？”
　　——徐家人总是不好糊弄。
　　聂怀桑细细说：“既然已经定了明律——仙督之位不可一家连任——这一条定下，自然是利大于弊。”他顿一顿，又道，“但具体来说，还是怕世殊时异，徒增变数。下一任仙督未必是自家人，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徐庭深抬起眼睛，清清淡淡道：“那天下也不是自家的，后世之事。后世人成，我做这一生可成之事就好。”
　　聂怀桑失笑道，“这话说得好。”
　　笑够了，聂怀桑还是继续说：“律法成文虽也有可能变动，但昭告天下，在仙门中切实推行——总要更久远些。”
　　夕阳映照山崖下开阔平原，圆日自西边瞭望台的旗杆处缓缓下落，将白日余温洒向万里河山。
　　“就尽力而为吧。”徐庭深望着夕阳，轻声自语道，“我愿它比我存世更久。”
　　——就像瞭望台会比金光瑶存世更久。
　　【28】
　　督建第二批瞭望台是金光瑶还在仙督任上时就做好的草案，年前被泽芜君重提出来，改名换姓，照用不误。
　　只是原计划里，仍是仙督统筹，调动各家，一点一点磨，一座一座建。
　　而今聂怀桑手里捏着的这份，倒是想让百家自行认领，自提自建，由中央统筹——只是诸世家所负责的地方，矿藏灵宝，优先取用。
　　泽芜君和三毒圣手听了都说可行，又透了消息给大世家，诸人深思后，明面上虽无积极反应，倒也少了很多反对。
　　——私底下也不知在如何准备。
　　聂怀桑自己也让聂宁钧带人往西去看看，找地方扩瞭望台——离繁华地太近，仙督中立的颜面过不去，在当年温氏废墟上拓新域，倒也两相便宜。
　　第二批瞭望台之事，如静水流深，时不时听到一点响动，诸世家都只等着开始。
　　恐怕只除了徐家。
　　【29】
　　聂怀桑问：“见知是真没音信了？偌大家业，就由得你胡乱折腾？”
　　徐庭深微微挑眉，露了些小辈的活泼来，“我怎么就胡乱折腾了？小叔走前盯了我一年，看事事都妥当才去云游的。”他稍作停顿，故作玩笑道，“我不过是把瞭望台之事交给舍妹安排罢了——小叔教养我们兄妹二人，从不厚此薄彼，上封家信中我将这番安排寄过去，昨日他回信也说好——免得舍妹日日只养狐狸玩，不思婚配也就罢了，还荒废时日。”
　　听徐见知有了消息，聂怀桑也随口问了一句：“见知来信何地？”
　　徐庭深稍一怔愣，面上仍端着随意，镇定自若，“信鸽送回来的，只知道在东，怕是在海外。”
　　——他总不好说小叔是到长白山骗吃骗喝去了吧……
　　【30】
　　后世很多故事里，会说怀刃君就任仙督那一天，多少祥瑞吉兆，日光乍现，彩云满天；怀刃君那一日又是怎样的意气风发，风姿卓绝；对后世而言，这一日又是怎样重要的一天，得以旧貌换新颜。
　　可是聂怀桑不记得那么多。
　　岁月不仅模糊记忆，也留存最重要的印象。
　　他忘了典礼议程，忘了众人恭贺，忘了喧嚣热闹，连泰山之巅的风景，也只记得向西望去的那一眼。
　　在此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溯回聚集，归于一点。
　　【31】
　　他其实希望自己看着能更像聂家人些，甚至更像聂明玦些，腰上照旧配着那把没开刃的长刀，妄图站得更挺拔。
　　但出门之前，站在玻璃镜前的那一眼，他在清晰的镜像里，先看到了自己唇角似笑非笑的和煦弧度。
　　——他这一生所思所想，所长所成，永远难以剥离那人的留下的。
　　——无可原谅。
　　——但终究曾相逢。
　　【32】
　　那一日，聂怀桑立在泰山之巅，迎齐鲁大地，见神州万灵，承仙督重责。
　　承了谁的遗志？续了谁的前路？
　　——都不必再提。
　　【33】
　　聂怀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
　　待完善的仙督制、待新建的瞭望台、连个草稿都没写出来的《仙律》……
　　他也有很多事想做。
　　想起于微末之人，有晋身得道之阶；
　　想种种是非恩怨，得度量审判之律；
　　想仙门无战事生，想人间得安枕眠；
　　想几千瞭望台下，坐在树上笑眼弯弯的小姑娘，有家可归，平安长大。
　　——而此刻他只想好好站一会儿，在这泰山之巅，眺望一下远方。
　　【34】
　　日出东方，就任礼台为西向，不知是否是巧合。
　　——他望见了安阳。
　　极目远眺，太行山瞭望台上，玄色兽首旗飞扬。
　　——是故人昔年目之所及的景象。
　　【35】
　　聂怀桑，清河聂氏宗主，百家仙督，尊号怀刃君。
　　有人说他缔造丰功伟绩；
　　有人说他声名光耀史册；
　　有人说他一手成就世家辉煌，也一手点燃了其覆灭的火种；
　　有人说他一路上位，踏血弑兄，一代枭雄；
　　有人说怀刃与重霄最终走在一处；
　　后来最畅销的话本里说这一位啊——此生深恩负尽，孤身至高顶。
　　都不过是街头巷议，无辨真假。
　　【36】
　　后来世家时代终结，数年仙史浩劫起，整整一千年的世家历史，诸多英杰删名去姓，徒留尊号。
　　清河聂氏第二十二任宗主聂怀桑并没幸免于难，后世人只从故纸堆里，翻捡出“怀刃”二字，冠于数页史载之上，作一个简单的符号。
　　他们对“怀刃”有许多讲法。
　　有人说藏锋敛芒，砺镝数年；
　　有人说敛芳赤锋各取一字，敛锋化用；
　　有人说刀不出鞘，心怀有刃；
　　……也许本就没那样复杂。
　　【37】
　　何谓怀刃？
　　不过怀人。
　　立清河祖业，见万里河山，承仙门重责。
　　他是旧的人，一手开辟新世，却将自己留于故里。
　　守着旧年峥嵘，也记得终局惨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38】
　　怀刃。
　　怀人。
　　终以此身葬亡魂。